一番梳洗过后,姜义半倚在窗边,手下不断刺戳茶桌翘起的木刺,就连窗外广阔大漠美景,亦是成了堆积心头的重重压力,丝毫不能舒缓些许。

    恍惚间,她瞧见远方天际一帘厚障,眨眼间散得干净,心上阴霾却沉甸甸重如千斤。

    “姑娘还请将就着,喝杯水解解渴,方圆十里的茶叶,在大军途径驿站那一夜,尽数搜刮干净了,牲畜肉类倒是还有不少,您要是不嫌弃,我去烤只鸡来,就是香料也没有了,味道估摸着也不太好。”

    因了这一句,姜义顿时意识到事况严峻,再耽搁不得。

    曦国重礼鸣乐,行伍之间,更无烧杀抢掠一说,往年征战,多数小国甘愿屈身,附属于国,也是因为举国上下均有礼法制约人心,从未做出屠城、夺财这等残暴行径。

    老皇帝撒手不管以后,太子治国的手段可谓缺德至极,无耻之至,无奈天下就这么些大,太子此举正对胡人王庭的胃口,掌权者如此,手下人还有什么对策可行呢。

    虽说礼法不似从前那般,可制度终归是还在的,大军不应做出如此放纵失德的事情来。

    姜义暗自揣测,可这想法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她应了几句,交代店家上两道清淡小菜便是,进屋独坐时,不禁冒出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来。

    她深知心中所想,非她所求,然而大义当前,太子存有异心,不若寻个可信之人,将一切付诸实际,她也好过得去自己心中那道坎。

    敲门声似是一醒警钟,假使犹豫不决,世上便会有千百个这样生计艰难的人,更甚者,性命堪忧,到那时候,人命还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吗,人人都有,烂命一条罢了,想要就拿去罢。

    她当即下了决心,这下食欲大开,欣然起身,迎这几日来第一顿正经饭菜进门。

    老板见她心情愉悦,竟也被她感染,笑皱一双几日没睡好的核桃眼,连眼睛也瞧不见,道:“姑娘不嫌弃就好,我这两日再去挑一只鸡,杀了炖汤,就当补偿姑娘,真是苦了您日夜兼程,到头来竟然住得这样艰苦。”

    姜义笑道:“苦有苦的过法不是?战事停歇后,日子总会好的。您这几只鸡还是好好养着吧,在这荒凉地方多几个伴也好,只需为我备上两日的干粮,我明日便启程。”

    老板略微惊愕,问道:“再往前走,可就是人家打仗的地方了,您一个弱小的姑娘家,就是有天大的要紧事,那也得先保命啊!”

    姜义笑道:“店家可知,不远处疆场上,领军打仗的人是谁?”

    老板摇摇头,道:“惭愧,我只知这人守住了边境线,换得一方安宁。姑娘认识这位能人?”

    姜义送他出门,说道:“是两位强壮的姑娘。”

    两位强壮的姑娘在大军帐外迎她进门,齐州正与东胡接壤,不知怎的,近年来与五皇子交好的东胡王子忽然反目,夜半突袭,与边境线上的驻守军队交战一日,两军俱是死伤惨重,太子接了军报,便甩手把这烂摊子交予了五皇子。

    两位皇子虽然背地里斗着,表面上终究是和睦兄弟,五皇子明面上可是没有兵权的,于是太子宽袖一挥,赐下一个营,协同边境驻军作战。

    人皆知这位五皇子似乎颇有才能,可出身在世人心中永远是个磨不灭的耻辱,不曾听他本人提及,但百姓似乎早已默认他为此深感羞愧,多年来不敢出面,难堪大任。

    姜义对不愿评判他人,但即使从没碰面,也免不得对这位五皇子的为人存有偏见。眼下边境战事吃紧,太子派来的这一拨人,更像是来围剿他们的,两面遭围攻,简直是烈火上浇油,面粉尘里点灯。

    沈廉一抢将上前,仿佛布袋里的两块干饼要累坏了姜义,忙接过手,不满地说道:“你说这五皇子,又想求人办事,又让人陷入这样两难的处境,叫人可怎么着手呢!”

    贺婠妍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姜义道:“荒凉得很,连人影也没见着几个。”

    “这就对了。”贺婠妍忧心忡忡道,“人都在我们营帐里,清点过了人数,一个不落。”

    姜义不解道:“我以为太子会借这优势,一举围攻。”

    沈廉一道:“我们也以为来了齐州,会是一场硬仗,结果呢,东胡王庭内里出了乱子,长孙原正与他胞姐斗着。潜入齐州的线人又被我们揪了个干净,太子的人来了,找不到个对接人,现下在军营里抱头乱窜呢。”

    姜义道:“线人的数目多么?营中可是有你们信赖的人在?”

    冷不丁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朗声道:“不多,也就三十三个吧。”

    姜义会心一笑,转身对上阔别多日的姜和,说道:“我想,该是三十四个才对。”

    姜和微微一愣,又拉长了声音噢一下,道:“李有才疯了。”

    在场几人也算是同李有才同个乡里长大的,听了这话,无不错愕满脸。

    姜和不满道:“怎么?我可是大夫,我说的你们也不信?”

    姜义迟疑道:“当年的那一幕,竟然这般惊恐?还是说,上次故意吓他,把人吓坏了?”

    姜和道:“他这种疯,原本是心病,待到哪一日想开了,释然了,自然也就痊愈了。可他偏要惦念着,怕我们找他寻仇,也怕做不好事,太子找他算账,两相互攻,这不就想不开了。看在同乡的份上,走前我叫一个送军报的小兵,顺带把他送去都城,等他爹妈接回去在家养着吧。”

    姜义道:“你很笃定他这病,是一辈子也医不好了?”

    姜和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如今全天下能够救他的,只剩太子。”

    忽地,一句惊呼,沈廉一不断拍打姜义手臂,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初到村里,发生大乱子的时候,他娘也是这样的,被吓了那一次以后,也是这样半疯的状态。万叔瞧她无辜,不该受牵连,就出手为她医治。”

    话说一半,她似乎想起什么,低声说道:“万里知道后很是不满,赌气好几日,说是因为那味治病的药材极为珍贵,是万叔冒了生命危险才从一处狗熊山洞里采摘得来。而李家在林中乱砍滥伐,毁坏不少动物窝,吓跑了她的好伙伴们。万叔没法子,就去找了姜和,多个人陪她玩,她才慢慢忘了这事。”

    姜和听了,回想起多年来见着兄嫂的相处方式,一个指哪,另一个就打哪,她曾经疑惑,这俩人从哪里练的默契,一个眼神便知晓对方心思,如今看来……她一双灵巧眼珠滴溜一转,调笑似的看着姜和,后者心虚地抬头望天,又侧身看人挑柴,就是不敢同她对视。

    姜义笑着向营帐走去,留他在这处烧柴做饭。

    “放下!你快放下!那是我们的画板!”

    一群人衣袍纷飞,健步如飞,发髻翻飞,簪子摔飞,布匹……

    布匹狂飞,眼见着就要砸到那背柴的中年人身上,他却好似两耳不闻,兀自走着。

    姜义伸手扯住布匹一角,反手甩开,布匹在半空中兜了半圈,堪堪罩住冲上前来的一群人。

    中年人应是感受到这阵莫名的风,转身察看,发现身后突然多了好些人。一群人在布里扑腾着,好容易才掀开,喘匀了气,茫然四顾,眼中满是疑惑。

    姜义抬手指了指地上,原来是这群人跑得急,没瞧见地上有一道厨房排废水用的土沟。

    一行人感激不已,纷纷行礼致谢。

    姜义俯身回礼,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军中规矩,不准肆意奔跑,你们难道不知道?”

    方才喊话的那人抱歉地笑一下,说道:“不是我们有意越矩,而是她拿了我们的画板要去当柴火烧,我们这才急忙追了上来。”

    “是是是。”又一人说道,“郭姨天生耳疾,听不见我们喊话,所以才着急拦她,否则被丢进柴火堆,大叔砍柴又快,我们的画板一眨眼就没了。”

    被唤为郭姨的这名中年人,衣裳未经浸染,仍是最淳朴的麻色,见他们动作似乎带了指责的意味,便无措地丢下柴火,眼神小心谨慎,护着身前要紧部位,连连俯身行礼,甚至想要跪地磕头,不知在从前雇主那处是受了多少罪。

    这群学子愈发愧疚,旁人也尴尬地瞧着,手下动作停滞许久也没发觉。正愣神,一行人呼啦一下涌上来,捡起分离成一根根木条的画板,携郭姨到柴火堆边上,一本正经地为她指认。

    一人肢体讲解,一人便举着木头,手画脚抬做示例。讲话那人指着弯曲的木柴,上头有许多凹凸的枝桠,随之另一人指了指画板,拉着郭姨的手在两处不同的木柴上轻触感受,对比画板的光滑,郭姨了然地点头一笑。

    一群人见她看懂了这意思,顿时开朗,敞开了大笑,还有人指了指木柴,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又指着画板,佯装凶狠地左右摇晃手指,逗得身边人笑声更是响亮。

    眼前一幕,简直生动有趣至极,不必多言多语,便可瞬间扫光行军的疲累艰难,令人恍若重回安宁日子。

    姜和拎着巨大的铁勺,扛在肩上,骄傲地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把这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傻学生留下来了吧?”

    两人看了半天,开始讨论起今夜吃食,倒是惬意得很。

    “画稿都交了没有!十张山水十张人像都画完了吗!还有心思在那玩!知不知道还有两个月就要选拔了!”

    怒吼声激起一滩鸥鹭,眨眼间,热闹的人群便扑腾着四散,卷着画稿逃往各处。

    姜义感到身后阵阵凉意卷席而来,试探着回首,见得一人叉腰而立,手中拖把宛若称手兵器,在她手上转得轻盈但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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