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意外就是这个时候来临的。

    或许是对手领先,沈蔓求胜心切,急着追平比分,也或许是一时大意,总之,沈蔓在接球过程中,忽然脚下打滑,整个人突然跪在了地上,膝盖磨出了血。

    对面的迟晚一惊,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要伸手去扶,却忽然想起赛场上的规则,硬生生停住了动作,只能担忧地看着她。

    见现场叫了伤停,洛宁微微拧了眉头。

    迟晚走到场边,接过教练递过来的水,却一口没喝,眼神不停地往沈蔓所在的方向看。

    洛宁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他无法形容此刻纠结的内心。作为球迷,他的确为运动员受伤的事情感到揪心,可是与此同时,私心作祟,他更加担心迟晚。

    他在这之前虽然没追过体育赛事,但是从他这么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验上来看,他依稀可以猜到,从沈蔓受伤的这一刻开始,这场比赛迟晚不管是输是赢,都避免不了非议。

    如果她能赢下这场比赛,一定会有人指责她胜之不武。而如果不能乘胜追击,拿下比赛,大概又会有人说她杂念太多,妇人之仁。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意外、伤病、是所有运动员最大的敌人。

    即便知道她们久经沙场,可洛宁还是忍不住担心。

    迟晚心思重,但只重在赛场上,赛场下怎么评价,她不会管,更不会理。可是洛宁不一样,他知道被人议论的滋味是怎样的。

    他自己遭受这些时倒没什么,总归已经过来了,但是她不一样。一想到迟晚可能遭受到的非议,他心里比打翻了五味瓶还精彩。

    洛宁的心思百转千回,现场的伤停已经到了尾声,沈蔓最终带伤上场,除了膝盖磨破了皮,更严重的是脚踝,哪怕刚才已经冰敷了好大一会,现在看起来依然肿的老高。

    迟晚抿了下唇,目光微微下垂,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本来胜负难料的局面因为沈蔓的意外受伤变得乏味起来,现场的气氛从沸腾一下子跌了下来,许多人都揪着心盯着沈蔓看。

    直到迟晚的球风重新变得狠辣,变成沈蔓最熟悉的风格,拖着伤脚艰难进行比赛的沈蔓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是了,应该这样的,这样的选择才最正确。

    在赛场上,全力以赴才是尊重,如果刻意退让或者故意输掉,那是羞辱,不是胜利。

    比赛结束时,迟晚第一时间放下球拍,走向了沈蔓,抱了抱她。

    沈蔓笑着接住她,鼓励似的拍拍她湿透的背:“明天单打加油。”

    迟晚听见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眼眶骤然有点酸。她趴在她肩头,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迟晚把沈蔓扶到场边,交给她省队的队友,才转身去跟等待自己的队友和教练一一击掌。

    在稍后的团体赛颁奖仪式,洛宁见迟晚被队友拥到了最中间,队友梁音楠搂着她后背正在说些什么,逗得迟晚抿着嘴笑了下。

    洛宁打开手机,看着那个微信对话框,想给她发些什么,犹豫思考了许久,却最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

    他握着手机,继续看颁奖仪式,想抓紧时间再多看她几眼。之后就是单打比赛和双打比赛了,前几轮比赛依然没有直播,就算有也未必能直播到有她的场次。

    领奖台上,队里的几个姑娘一字排开,并肩而立。这次给她们颁奖的是国乒主教练岳松,教练一改平日严肃的神情,笑呵呵地给她们戴上奖牌。

    岳松教练的身高不太高,再加上退役之后肚子愈发肆无忌惮,所以到了给迟晚戴奖牌时,迟晚需要格外地弯腰。

    每次看到他们岳松教练,她们都会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句岁月不饶人。想当年刚进队的时候,哪个姑娘不是被帅到不敢抬头看,现在……

    曾经有一次赛后采访,记者开玩笑的问她们,赢了比赛之后会不会向教练提一个小要求作为奖励,如果可以,想要什么?当时苏静彤想了想,笑道:“想要岳指导减减肥。”苏静彤的回答逗笑了所有人,包括岳指导本人。

    虽然平日里会偶尔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谁也不会忘记教练鬓边的白发是为什么长的。但是,哪怕是朝夕相处,迟晚也是在这时候才发现,似乎这次奥运会后,岳松教练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颁完奖之后就是例行合照,合照结束后,洛宁清楚地看到在镜头里的迟晚,略微转过头,朝上一次他所在的位置远远地望了一眼。

    她是在找他。

    洛宁十分笃定。

    尽管知道他最近在忙,可是在这一刻,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望向了观众席。

    她是在期待什么吗?

    期望他会不会像上次一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现场,仿佛是突然降临的惊喜。

    洛宁连心口都跟着泛酸。他握着手机,下意识想回一句:我在呢。

    但发送的手指生生停住了。

    现场的颁奖仪式很快到了尾声,镜头又转了回来,就在直播结束的前一秒,他看到迟晚从观众席上收回目光,忽然举起来手中的捧花,对着镜头笑着微微摇了摇。

    像是在跟谁打招呼。

    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洛宁忽然觉得这个姑娘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他早已练就的淡定瞬间消失,刚才还有点鼻酸,现在竟然又差点笑出来。

    洛宁把刚才打好的话发了出去,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到了。

    他把前几天给她拍下来的花,每样都挑了几支,亲手包成了一束花。

    洛宁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花上,没注意到店里的小学员们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看他们老板插花。他们发现,不管是什么花,只要在他们老板手中搭配一下,仿佛可以脱胎换骨。

    洛宁包好了花,拍了照片,一转身,发现店员们都在看他,他歪头一笑,店员们又开始各忙各的。

    ***

    下了赛场,迟晚先陪着沈蔓去了趟医院,拍了片子,确认没伤到骨头,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等回到下榻的酒店,她才能抽出时间打开手机。

    以前迟晚的手机依赖症并不强烈,有几次出国比赛,手机自动耗没电了都不知道。似乎从来没有像这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勾着,引诱着她去看一眼手机。

    屏幕解锁后,一朵淡黄色的香槟玫瑰跃然于屏幕,那是洛宁拍给她的照片,她设置成了壁纸。以往她从来不会在意这种东西,手机从买回来到换新的,始终都是默认壁纸,因为懒得换。

    她没打开任何其他软件,直接点开了微信,像是有预感到有人在那里等她。

    她看到洛宁发来的留言,看到他说他在呢。想必他是看了全程,连颁奖仪式都没错过。

    迟晚还看到他发来了一张照片,是包好的一束花。

    乒乓菊、香槟玫瑰、蓝星花……

    迟晚认得出,那是他前几天,每天都会发给她的花,他把这些花包成了一束,他说:送给今天无畏的你。

    无畏即将面对的流言蜚语,无惧可能要面临的压力。

    沈蔓做出了退赛的决定,因为今天的意外扭伤,她只能退出接下来的单打项目。

    所以一时之间,关于迟晚的非议更大了。

    网络上说她胜之不武的已经算是客气了,更有的说她不留情面,明知道沈蔓带伤还打得那么冲,这个冠军水分太大。

    迟晚赢下比赛的那一刻就知道网上会怎么说她,可是她从没往心里去,她是今天的胜利者,要是想太多就太矫情了。在那一年的团体世乒赛之后,她觉得她不会被任何舆论打倒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看到他发来的鲜花照片,迟晚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就好像摔倒的孩子在没人扶的时候,尚且能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走,可是一旦有人安慰,便会抑制不住眼泪。

    这是她克制已久的人之常情。

    她问他:【你会觉得我胜之不武吗?】

    迟晚问出这句话之后,眼睛有了潮意。

    手机的另一端,洛宁握在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其实,有人发消息,他的手机就会震动,而手机震动的模式都是一样的,但他莫名就有一种感觉,他好像能感觉到那是她发来的消息。

    他看到她发来的话,微微愣了一会。他好像能感受到,那个一贯以坚强坚韧示人的姑娘,在打出这句话时莫名湿了眼眶。

    她在面对质疑的时候,第一时间跑来询问他是怎么想的,好像他怎么看待她才是最重要的。

    她迫切的想在他这里寻求一个答案。

    洛宁见过太多油滑老练、以退为进的试探方式,却很少见到这么直白的、像是把心中所想都敞开给他看的人。

    坦率,直白,却又纯粹。

    洛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回了一句:【你知道蓝星花的花语吗?】

    迟晚:【什么?】

    迟晚愣了一下,刚要打开浏览器搜索,就看到他发来的解答。

    洛宁:【蓝星花的花语是信任,代表着我相信你。】

    洛宁:【竞技赛场上有太多不可控,但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全力以赴都是对对手,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洛宁:【我相信你。】

    迟晚愣怔怔地他发来的那句‘我相信你’,简简单单地四个字,抚平了她内心所有汹涌起伏的情绪。

    她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却唯独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知道他会理解她,但还是想听他亲自说。

    迟晚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算什么,但是在这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所背负的压力统统烟消云散了。

    迟晚破涕为笑,问他:【这花能等到我回去的时候么?】

    洛宁:【天太热,估计不太能。等你回来,我给你包新的。】

    迟晚找了个小兔子的表情包发过去,两只长长的兔耳朵一晃晃地说好。

    洛宁笑了下,又问她:【今天比赛的时候我看到你揉肩膀了,还好么?】

    迟晚回忆了下今天的比赛。几天赛程下来,的确让她有几分疲惫。好像是今天打第一场比赛的时候,她在中场暂停擦汗的时候,下意识捏了捏发酸的肩膀。

    这个动作她自己都忘了,他却一直记得。

    迟晚:【还好,就是有点累了而已,歇一晚上就好了。】

    洛宁显然是不太相信她的话,追问道:【疼么?】

    迟晚连忙道:【不疼。】

    洛宁:【之前是打了封闭针吗?】

    迟晚一惊,没过脑子就秃噜出来一句:【你怎么知道?】

    发送出去之后察觉不对,又立刻撤回,但已经晚了一步。

    洛宁:【我已经看见了。】

    迟晚:【……噢。】

    洛宁想到初遇那天,她皱着眉锤肩的样子。

    他看得出迟晚不是很想说,他的理智和教养都在告诉他,该打住了,不该再追问了。可是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他还是问出了那句:【打封闭,很疼吧?】

    有很多圈外人问过迟晚这句话,受伤很疼吧,打封闭针很疼吧?她都是一笑而过。包括自家老妈心疼地一边替她揉肩,一边问她疼不疼的时候,她都是回答:不疼。

    可是,人都是肉做的,怎么可能不疼呢?

    这样拙略的谎言骗不过任何真心关心她的人,但她仍然笑着一遍遍地说,好像说多了就真的不疼了。

    打封闭针的针头比普通针头要粗很多,针头刺进关节的缝隙里时,哪怕是钢筋铁骨铸成的人也会疼到掉眼泪。

    都知道运动员使用封闭针可能会损害职业寿命,更何况这种短暂止痛的药物会带来很多的副作用。可是不打封闭针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伤已经不可能根治了,按摩针灸和其他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已经不会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喊疼了。

    可是直到现在,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她第一次想说,疼,特别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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