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排除万难破旧迎新成一朝女帝,本应当十分畅快。

    她不靠谱的爹爹适时驾崩,不争气的皇弟被害,造反的雍亲王被她手刃而亡,一派党羽乖乖跪下拥她为新皇。可她看着空荡荡的崇政殿,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裴颐之呢?”

    她的贴身宫女静芽福了福身:“回禀陛下……”静芽忽而附耳悄声道,“陛下忘了,陛下已经他打发了和离书。”

    对啊,和离书还是她亲自写的。当时写着不心疼,反正姜煐嫁给裴颐之是为了一石二鸟,一为甩开和亲,二为择他当棋子,安插在雍亲王那里当个细作。

    结果证明,裴颐之干得不错。

    姜煐眼中含着笑:“朕自是赏罚分明,去喊他来。”

    静芽面露难色。

    “怎么,他倒是不愿意了?”

    静芽摇摇头:“陛下,十日前加冕大典时奴婢通传过建宁侯的消息,您说择日再看。他……”

    姜煐受不了她犹犹豫豫,快刀斩乱麻:“有话快说。”

    “建宁侯,薨了。”

    姜煐一愣。

    她眸中清明变幻几重,如春日山间轻岚,似乎没太听懂:“薨了?”

    静芽点头。

    趁着姜煐怔愣间,静芽熟练地从殿后书房中搜罗出一封密信来。姜煐一瞧,红底蜜蜡,墨兰样式,正是裴颐之的扳指上的图案。

    “十日前,这封密信送到盛京。”

    姜煐拿过来,抬眸看了静芽一眼,翻过密信,见红色封地写着“卿卿”,底下却未写“平安”二字。

    她读起这封迟了十日的信。

    “皎皎俪鉴。暌违数月、拳念殊殷。

    闻盛京一事已了、真乐自然欣笑。然锦囊已空、妙计不售、臣尝百毒而知天命、诚惶诚恐。

    今大业筑成、惟祝。敬申寸悃、勿劳赐覆。”

    ……

    言官就是文绉绉。

    姜煐看完,无视信上最后一句话,用朱批写上“知道了”三个字,递给静芽。

    “陛下,建宁侯已经薨了。”

    姜煐摇头:“他没有,他生气呢,把他给朕找来。”他还将她视为他的妻,有些可爱。

    静芽垂头,惶惶跪下:“陛下……奴婢曾派人去查过,是……是雍亲王给建宁侯喂了毒。据罪人旧邸的奴才们口供,这两年来,建宁侯日日服毒,待罪人进京前,已将建宁侯秘密处理。这是建宁侯生前最后一封信。”

    姜煐握着手里的笔,看见桌上滴着一滴朱墨,仍是摇头:“朕没有允许他死。”

    死的人可以很多,但不能有裴颐之。

    姜煐沉吟不语。

    至少……裴颐之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还是个极有才能的美男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说,“若他不生朕的气了,朕便恢复他翰林大学士、司天监之位,再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陛下!”

    姜煐打断她:“他若生朕的气,也无妨。他爱民爱江山,总会出现的。”

    总会。

    可一连数月,她还是没有找到裴颐之。

    是日,彤云密布,白雨跳珠,檐滴春膏不绝。昏暝幽光笼罩四野,临华宫双交四椀菱花格心旁,姜煐自梦里与他相会。

    低沉清越的男声恍如敲冰戛玉。她隔着纱绢仔细探他,看他一身石青色外衣,腰上素净,手腕上绕着细细的银链子,垂下一方菱花形的镜子,身形如鹤如竹,气度高逸,若雪夜冷月,不落俗套。

    裴颐之的喉珠微微滚动,垂下头与她对视。他们隔着生暖的纱绢,视线一触即跳,似烫非烫,叫人浮想联翩。

    她心道,裴颐之果然是盛京出了名的美姿仪。

    丹凤眼,鼻梁挺而直,两片唇瓣微合着,脸庞极尽俊朗隽永之意。她望着他的面容,忽觉雨静风长。短短一瞬,雨声回转,她方才记起呼吸。

    她问他:“三郎何日归家?”

    裴颐之眸中冷光簌簌:“何处是家?”

    她回答:“三郎不是说,皎皎所处便是家么?”

    雷鸣振铎驱山碎,打破了流云幻梦。姜煐攥着宝珠吉祥草引枕,汗津津湿了一身,一张小脸如天山冰雪,毫无颜色,唯有一双眼眸含着旧梦。

    她雪白臂膀卷紧被褥,视线从金丝檀木三弯脚香几上的安神香渐渐移到支摘窗外,静芽的十八骨绘海棠油纸伞合起雨帘,静静在廊前滚着水珠。

    她快步进来,行了礼:“陛下,奴婢有要事汇报。”

    姜煐心头一跳:“是他。”她捏着锦被上的金线,追问,“是不是?”

    静芽微微颔首,神情严肃。

    “陛下英明,其人未死,只是……裴颐之却已不在。”

    姜煐听不明白。

    她问:“还活着?”

    静芽局促点头。

    “他在哪里?可有带回来?他回不回来?”

    静芽抿唇:“就在……咱们福宁宫后殿呢。”

    姜煐这才松了口气,莞尔一笑:“你瞧,朕对你说过,没有朕的允许,他不敢死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裴颐之怎么会没有家,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静芽面上抚过一丝不忍,什么也没有说,接过姜煐手中眉笔熟稔地画好妆容,按照习惯在姜煐眉间点上花钿。

    她穿上扁青色纱罗褙子,配上蜜色三裥裙,妇人髻上戴着掐丝海棠金步摇,藏不住笑靥。

    在姜煐印象中,除却大婚夜那晚朝裴颐之挑明来意之外,她从没有哪次因为要见裴颐之而这般欣喜过。

    倒是那人,每每见她都熏着幽兰暖香,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她甚至怀疑过那是不是裴颐之想要谋害她的前兆。

    静芽替她撑着油纸伞,潮湿的水汽打湿了她柔软的裙摆,如同喝饱的海棠。她无意怪罪这银竹滴星,越过月亮门,穿过抄手游廊,忙不停地步入后殿。

    她现下有些明白裴颐之的笑了。只是想见见,看见便欢欣罢了。裴颐之愿意来见她,大抵没有生气。待裴颐之好好认个错,她便原谅他。

    福宁宫后殿熏着姜煐从未闻过的宁神香,她纤手摆了摆:“这是什么香?”

    “奴婢找太医开的静心平气的方子。”

    “朕那味香如何用不得?”

    静芽引她坐于殿上,派小宫女摆好一扇紫檀木秋鹤衔菊绘屏风,福身道:“陛下,奴婢告退。”

    隔着屏风,姜煐看见四个小黄门扛着一个吱呀吱呀的破木箱上来,随后合上门扉。

    这是裴颐之用的什么道歉法子?

    姜煐含笑。

    她与裴颐之婚姻尚在时,裴颐之常常因为她的怒气道歉。他明明知道她压根儿不喜欢他,还非要凑上来;明明知道她不想见他,每次分别时都会道一声再会。

    和离那夜,他领了和离书,知晓了她的计划,淡淡说着重逢之事,她满口谎话地将他搪塞,勾着他,要他为他出生入死。

    那夜,他似乎没有说再会。姜煐不记得了,她总是会遗忘一些片段。

    可是他们还是再会了。

    姜煐等了半晌,殿中没有动静。她走过屏风和木箱,往外一探,窗外霖泽万物,不见停歇。

    她只好回头打量起这个破木箱来。

    这箱子窄而长,薄而透风,是用最低等的木头打造的,放件衣服都得湿透。她像只好奇的猫儿左绕一圈,右绕一圈,嫌弃地伸出脚踢了一下。

    箱子没散,里头的东西吓了一跳,外头的姜煐跟着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

    姜煐不喜欢那些个毛茸茸的小猫小狗,总觉得养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一口。想当初,她正是以此为借口和裴颐之分居。

    她下意识想要唤静芽来开箱子,但想到这许是裴颐之的把戏,不愿认输,准备把箱子里的小动物放出来。

    莫非裴颐之要她接受他的猫?她记得那只橘色猫死得安详,难道是下了崽子?养只猫也没什么。她是大景的女帝,能容下一只带毛畜牲。

    姜煐小心翼翼地捏住箱子边沿,生怕毛茸茸的畜牲会扑到她身上。她一点一点掀开,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待看清里头的东西时,终于松了一口气,敞开了木箱。

    里头不是讨人厌的畜牲,而是一袭青色衣裳,手握八方菱花镜的裴颐之!

    她故作冷峻,摆起女帝的架子,就像旧日婚内摆公主的架子一样,准备等裴颐之说话。可裴颐之一言不发。

    他用手挡住自己半张脸,袖子底下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双眸躲闪着,仅是蜷在箱子角落,像是落水小犬般瑟瑟发抖。

    眼前的男子虽然穿得体面,可实在与她知晓的渊渟岳立的谦谦君子靠不上边。

    姜煐的笑容瞬间停滞:“三郎?”她伸出手,想要拉开他挡住自己的手,可还未碰到,便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松开的那口气随雨日的潮闷一齐在心头压重石,她忽而恼着强硬地扯开他的手,费尽力气将他乱拍的手压在箱沿,如愿以偿地看见了他阔别多日的面容。

    怯怯的,郁郁的,筛糠般瑟缩着,竭尽全力往箱子角蜷去,仿佛那里才是唯一的庇佑之所,哪有什么建宁侯的模样。

    姜煐松开手,心流乱颤,往后退了一步:“裴颐之?”

    这是为了骗她?

    她说不上自己是怒还是悲,狠狠拉住他的手,唤他的字:“裴叔慎,你起来,你起来!”被摇晃的惊恐万分的人失措摇头,乱拍着推开她,带上了箱门。

    那个芝兰玉树的裴叔慎没有起来。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过往,变得可怜兮兮。姜煐想起他的信。信里没有再会。

    姜煐终于慌了神,急匆匆打开门,静芽走进来,吩咐小黄门将木箱抬走,姜煐威声制止:“搬去哪里?”

    “回禀陛下,建宁侯身子不适,奴婢派人请他出去。”

    姜煐忙道:“不许!”

    静芽不知她本意,眼眸微转,试探道:“建宁侯御前唐突,发落盛京府狱?”

    木箱里死一般沉寂,姜煐咬牙:“朕好不容易找来的人发落去哪里?还不把他发落到碧纱橱去?”

    静芽哽了哽,对小黄门道:“带建宁侯沐浴更衣,好生伺候着,准备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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