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白王府。

    一只黑漆漆的小猫十分敏捷地蹿上了树顶,巴掌大的身子活像一颗圆滚滚的煤球,只是它上了树才悲催地发现自己下不去了,整个身子探出去后“喵呜”一声尖叫,然后缩在一根树枝上瑟瑟发抖。

    不知道的还以为树上挂了一颗黑漆漆的煤球。

    “喵呜喵呜喵呜……”

    这小东西叫得凄惨,叫附近打扫花园的婢女心肝都软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围在树下喵喵喵地叫着,还有行动派已经准备撸起袖子爬上树去救猫。

    树下此起彼伏的喵喵喵吸引了管事的注意,他打眼一瞧,看见树枝上那一团黑乎乎的玩意,这不是那位小公子的爱宠吗?怎么跑到东院来了?

    他正想叫人把猫抓下来,那边无双忽然出现,一个跳跃上了树,毫不留情地把树上龟缩着的小猫薅了下来。

    “猫没多大点,力气倒很足,天天乱跑,嗯?”无双揪着小猫的后皮颈,一只手指着呲牙咧嘴四肢扑腾的小东西,威胁道,“再乱跑不给你吃小鱼干,自己下河抓去。”

    回应他的是小猫更加激烈的扑腾,但无双才不管呢,一手把它稳稳托在手心,一只手撸着小猫油光水滑的毛,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也不知道林姐姐会不会喜欢……你说呢?她会不会喜欢你?”

    无双挠了挠小猫的后背,小猫喵呜喵呜不懂。

    少年叹着气走远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嘟嘟囔囔:“看在你长得可爱的份上……姐姐会对你心软……”

    无双来天启城已经快半个月了,关系到自己和林浅的未来和无双城的选择,无双表现出了令人咋舌的行动力,离开无双城的当天就到了天启,找到了萧崇,问清了有关他选择暗河当盟友的前后原因,知道是九皇子萧景瑕背着萧崇假扮六皇子萧楚河才找到的暗河,甚至自作主张地想趁机杀死林浅,和萧崇一谈,得出一个十分明显的结论——萧景瑕有问题。

    “难怪,难怪……”萧崇想到青州那件事,以及最近传来的情报,原本一切妥当的林浅忽然翻脸,不仅图纸没了,建厂的进度遥遥无期,甚至连背靠他的几个商贾也被人针对,原来如此。

    “我并不想要林姑娘的性命。”就算要卸磨杀驴也该等驴子拉完磨啊,现在盐官营遥遥无期,林浅作为一个极为合适的突破口,萧崇不会蠢到现在杀人。

    那么……

    就算萧崇心里不想承认,也必须认识到,萧景瑕是一条藏在他身边的毒蛇。

    无双搞清楚了事情原委,浅浅开心了一下,好耶,顺利解决了一个娶不到媳妇的隐患。

    萧崇要怎样对付萧景瑕无双就没有参与了,他在和完全确定萧崇所言不假后就打算回去了,那只可爱的小黑猫是他在天启闲逛的时候瞧见的。

    小猫咪被同样小巧的笼子锁着,浑身都是纯粹的黑色,没有一点杂毛,小小的四肢缩在身下,活像一团煤球。头上一对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黑葡萄一般的双眼圆溜溜,水汪汪,可爱得几乎爆炸。

    无双一眼瞧上了它,他觉得这样可爱的小东西,林浅应该会喜欢的,若是她留下这只小猫,以后每次看见这只猫是不是就能想起他呢?

    一定会的。

    无双又撸了一把小猫。

    小猫记仇地“喵呜”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

    “小姐,庄慧和车夫的后事已经安排好了。暗河行踪诡秘,那一日后含姜日夜派人搜寻,只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属下担心以暗河的作风,迟早会卷土重来。”

    含姜把手里黑乎乎冒热气的药递给半靠在床上的林浅,忧心忡忡。

    “暗河不是一向标榜不死不休么,现在我和他们都没死绝,早晚会回来的。”林浅接过药碗,被扑鼻的苦味刺激得眉头紧皱,心里揪了好几下才下定决心一口闷了,冲天的苦涩差点把她的舌头绞断,含姜熟练地递了一大杯水过去,林浅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才勉强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近日让府里的下人都回去吧,换守卫进来日夜执巡,平日我们所用一律从外面采买。”林浅说着解开身上的亵衣,素白的布料滑落肩头,轻轻地垂在臂弯,含姜小心翼翼地拆开她身上包着的被血染红的纱布,看见她上身那从心口直到小腹的一道狰狞伤口。

    几天过去,加上好药不要钱似地堆上去,现在伤口已经结了薄薄的痂,斑驳起伏的暗色颗粒如丑陋的虫子,堆在一起又成了一条可怖的蜈蚣,含姜一边点头一边去拿桌子上的药,一双明艳凌厉的凤眸微微泛红,

    “小姐,我们当初就不该救人,他苏昌离要不是小姐发善心早不知道死在哪个野地里了,我们救了人,带他回来好生医治,让他跟着小姐在雪月城随意走动,便是亲爹妈也没有这么尽心的。我们救了他,暗河不感谢就算了,要把人带走下个帖子正正当当接人回去会死啊,做什么还要抢人,要抢人也算了,连恩人也要强行带走,这什么狗屁道理,我们欠他的?”

    含姜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小心给林浅涂药,心口那处伤口最深,结出的痂还很脆弱,稍微动作大一点就会撕裂出一个小口子,渗出血来。

    “暗河一群子杀手,是眼睛长在天上不懂凡间的人情规矩吗,要成仙了啊这点礼仪教养也没有,难怪天下人人喊打,我们这个东郭先生当的冤死了。”

    含姜指尖勾起一团淡青色的药膏轻轻抹在林浅的伤处,如玉一样的体肤上出现的伤口就像纯白无瑕的白玉中间突兀一条深深的裂缝,含姜顺着伤口往下,却触摸到了林浅凸起的肋骨,那一层薄薄的皮肉被骨架撑起,伤口在上面随着林浅的呼吸慢慢起伏,好如丑陋爬行的蜈蚣。

    “小姐,你该多吃一点,”含姜的眼睛又红了,“太瘦了一点也不好看,连胸都没多少。”

    本来还很感动的林浅:“……”

    我谢谢你啊。

    “我又不是母猪,吃饭为了长胸下奶。”林浅支着手,不怎么在意。

    含姜瞧着床上支起手随意坐着的林浅,头发随意披散两肩,月眉如画,冷眸如星,纵然不施粉黛,面容憔悴,亦难掩她身上的丽质旎色,清极美极,如明珠,似美玉。

    她美得惊世绝俗,但这样的美却不是男人平常喜爱女性的那种丰盈冲满,风情俏媚的美,是一种冰下流淌着清泉,折窗里飘落着梨花,雪山间映照着金光的美——

    没有一点男性性幻想的美。

    含姜的指尖已经触碰到林浅的小腹,不依不饶道:“那浑身只有骨架子也不好啊……”

    林浅打了个哈切,懒懒揪过了这个话题:“在我们院子里埋好火药,我就不信了,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能弄不死他们。”

    含姜应下了,给林浅涂好药包上伤口穿好衣服,离开时在院门口的海棠树下看见了背着重剑的阿离——苏昌离。

    海棠树旁边的高墙上爬满了橘红色的凌霄花,重重花影间他的背影透出些寂寥意味,含姜跨出院门的当口他就转过了身,神情里带着些踌躇不安,他看见含姜立刻走上前去,但含姜瞧见他却冷了脸,道:

    “小姐让你进去。”

    含姜引苏昌离进院子,穿过回廊和一片绿意浅浅的小花园,小池塘里枯荷乱只,旁边杨柳徐徐摆动,只是叶子已经微微泛黄。

    阿离恍惚间想起来,差不多半年之前来到这里的情形。

    似乎是仲春时节,院子里花红柳绿,春意无边,一派生机盎然,如今临近秋日,柳叶微黄,荷叶枯萎,轻微的萧条之意就如阿离此刻的心境。

    很快到了林浅的房间,珊瑚底座杜鹃花丛的折叠屏风华贵而张扬,艳丽的图案隔开了视线,含姜进去后扶起了林浅的手,没办法,她现在这幅样子不适合待客。

    阿离坐在外面,听见屏风里面的人说,“胭脂淬的毒性不好解,你要是想离开还需要等一些日子。”

    她的声音轻淡又没有波澜,因为受伤多了些虚弱。阿离抬头,通过颜色迤逦繁复的屏风,他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剪影斜卧在榻,又连忙低下头。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

    阿离犹豫了一会,开口时仿佛嗓子里含了一把粗粝的沙子。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林浅的语气很平淡,诚然她救苏昌离不是完全无私,之后也有利用,但她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苏昌离。

    “我救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暗河的人,只是不知道你是暗河大家长的弟弟,我留你既因为我与暗河苏家苏暮雨有过龃龉,留你做筹码,再有就是当时我确实需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

    林浅忽然想到了什么,“上一个我遇到的暗河人也和你差不多,都不想做杀手,只不过他的理想更远大一些。”

    这话里带着些不算十分友好的讽刺,阿离不知道林浅这种情绪是对他还是另一个差不多的人。

    “你其实也不适合做杀手,你手里和心里有剑,本该是个剑客。”林浅淡淡道,“我想你不会想回暗河。”

    苏昌离沉默了半晌,对过去记忆的一片空白让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应对暗河,一方面那是他的过去,他的来处,可另一方面他没有感觉到过去时光的一点温情,连几次剧痛时闪过的为数不多的画面也充满了黑暗晦涩。

    “可我无处可去。”

    他已经杀了暗河的人,若回暗河既对不起林浅的恩情心里也无法接受,可他若留在这里,等下次暗河再袭,他冷眼旁观对不起恩人,挥剑杀人对不起亲友。

    “天下之大,哪里你去不了?”林浅反问,“你已经为暗河付出了一次性命,也回报了我的恩情,既然暗河和我都不是你的容身之所,那就去看,去找,天下万般可爱,也万般不堪,你不想一人一剑,行侠仗义,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人间悲欢吗?”

    行侠仗义……

    这四个字从她口中轻飘飘地吐出来,落在苏昌离耳朵里却如万仞泰山一样沉重,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瞬间,猛然抬首只能看见火红色的屏风里虚虚实实的人影,阿离甚至怀疑方才只是他的幻听。

    一个曾经的杀手,行侠仗义?

    说出去令人发笑。

    “你不适合待在暗河,也不适合待在我这里。世间侠以武犯禁,但天下又有诸多不平之事,你既然有超越大多数人的力量,那为什么不为世间被不平事折磨的人讨回公平,做一个义薄云天的大侠呢?”

    这不是一个完全井然有序的世界,官家的势力时强时弱,江湖人才辈出,精彩纷呈,对应的是暴力多有滥用,江湖人以武犯禁时常存在,大家都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真正能一人一剑荡平不平事的江湖人已经凤毛麟角,这种人才是林浅心里认为的江湖侠客。

    “小姐认为阿离可以如此吗?”

    阿离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了那座屏风,他心头激荡着一股陌生的火热,甚至于这种火热从心脏顺着血液传遍全身,叫他生出一点不该有的勇气和信心。

    “重要的不是我认为你可不可以,是你自己认为自己可不可以。暗河不是你的归处,我这里也不是。等过段时间你就该离开这里,去找你自己的江湖了。”

    屏风里的林浅依然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阿离恭恭敬敬地对屏风深深拜了一下才退出去。

    等人走后,含姜才问林浅:“小姐,留着他,不是生怕那暗河不来找我们吗?要我说直接让他跟暗河回去,省得连累我们不好吗?”

    林浅摇头,“暗河要是只为了苏昌离大可以直接抢人回去,何必管我怎样,可苏暮雨却口口声声说要把我也带回暗河,估计是他们的主子又给他们派了任务,”她冷笑一声,

    “青州沐家那样富贵怎么不见他们有胆子谋算,我不过有了点傍身钱就被各路牛鬼神蛇觊觎,白王,真是越来越小家子气了。”

    林浅咳嗽几声,面色苍白,对含姜坦白道:“我可以很快解开胭脂淬的毒,留着苏昌离让暗河投鼠忌器罢了。从此之后他要是还活着,去哪是他的自由,我救他一场,让他看了那么多正常人的日子,倒是不怎么希望他再回到暗河那个地方。”

    “要是他真能做出一番成就,那就是活生生一巴掌打在暗河脸上,时机合适的话未必不能成为推倒暗河的最后一只手,年轻人嘛,总是有无限可能的。”

    林浅老气横秋地将手覆在含姜的手背,慢慢躺回被子里,“我看过他脑袋上的伤,这一辈子估计是没机会恢复记忆了。一个这样的人,能指望他对暗河有多少归属感?”

    含姜明白了,心惊于林浅的谋划,细想来觉得细致入微,便没有再劝,只是方才提到白王,她忍不住皱了眉,“白王一个皇子联络了暗河不想着怎么暗杀政敌,一门心思来搞我们一个商人,眼皮子忒浅了,他要真有心大位怎么不直接把其他兄弟都杀了,让皇帝只能选他一个继承人,跟我们过不去算什么。”

    含姜不满地嘟囔着,掖好林浅的被角,转过去看了看炉子里的熏香,说话者本无心,可林浅却听进去了,如果暗河这些动作都是白王授意,那确实……目光太短了些。

    林浅除了是雪月城的人,身上有盐场有钱之外,生死又左右不了白王的夺嫡,他既然联合了暗河,把那么多心力放她身上干嘛?

    她又不是雪月城的城主,天下也不是只有她有钱。

    林浅心里存了个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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