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花好月圆之夜。

    天空中的月亮呈现一种深橘到将近红的颜色,不像是月,倒像是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

    只是这样深的颜色出现在深沉沉的夜幕,却透着一股诡谲可怖之感。

    院子飘着桂花的香气,夜风轻轻,吹着桂花树“沙沙”作响。

    林浅穿着一身杨妃色交襟襦裙,外面罩一件精致华美的珍珠衫,肘间搭着翠绿披帛,发髻如云,浑身珠光宝气,宛如神仙妃子。

    她坐在亭子里,手中衔着一颗白玉棋子,盯着棋盘,片刻后“啪嗒”一声落子。

    “你我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了。”

    她抬眸,看向苏暮雨的目光有些异常的温柔。微微上勾的唇角那样柔软,只是脸上的皮肉一动不动,明显的皮笑肉不笑。

    “嗒”一声,墨玉棋子落在白棋旁,封住了白棋的退路。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相互厮杀,寸毫不让,如今战局焦灼万分,无论是谁,一步之差就会是惨败收场。

    “我并不想伤你。”

    苏暮雨拿起棋盅里一枚棋子,等着林浅落子。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凉薄,表情冷淡,与林浅即使假笑也宛如软月春风化冻的模样完全不同。

    “昌离是暗河的人,不该入那良玉榜。”

    “百晓堂的金榜上写的是阿离,是我的救来的侍卫,可不是你们暗河的苏昌离。”林浅落下一子,悄无声息地挽救了将败的棋面,又显露出反击之态。

    “再说,我救的人,生死都在我的手里。暗河不想着怎么感谢我,反而要把我绑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哪有我这么冤的人?还是你们瞧着我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

    她那双极美的眸子里晃着月亮的橘光,唇角微微上勾,笑意浅浅地瞧着他,颜色明丽的月光映着她那件珍珠衫流光溢彩,真真是光华璀璨。

    苏暮雨抬头静静凝视着林浅,她还是那样的美,渐长的年岁让她的美更加动人心魄,一颦一笑间风华万千,只叫时光都停滞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淡去了色彩,唯有她在世界里愈发清晰。

    有风动,卷起苏暮雨的衣角,浮跃的衣摆蒙着一层月光,仿若此时跳动却不愿承认的心。

    “暗河要带回昌离。而有人想在暗河见你。”

    苏暮雨落下一子,挡住白子潜藏的攻势。

    “所以?”林浅歪了歪头,映着橘色月光的眼瞳里闪烁着鬼魅一般的光。

    “你和昌离,我都要带走。”

    棋盘边上的灯烛发出一声微弱的爆鸣。

    林浅发出一声嗤笑。

    “有人想在暗河见我,见我的尸体吗?”她手里捻着一枚棋子,微微向后靠去,盯着苏暮雨的脸,薄唇弯出些讽意。

    “苏家主,是不是对你们暗河在江湖上的名声太有信心了。我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白棋落盘,这一子宛如利剑,一子连起半局,死死咬住了黑棋。

    “我不会让你死。”

    苏暮雨垂睫,黑沉的双眸里看不出情绪,只是这话里的意思,却有些诡异的暧昧了。

    黑子落,堵住白子的攻势。

    “哈哈哈哈哈……”

    林浅听了,朗声大笑。

    发髻上的珠钗剧烈摇晃,手里的白玉棋子滚落在地,她豁然站起,笑容若盛放的牡丹,又似滴血的玫瑰,浑身好似被橘色月光穿透。

    妃色的襦裙和翠绿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飘浮起来,她的笑声里没有欢喜,只有讽刺和疯魔。

    院子里回荡着她的笑声,仿佛出世女鬼一般瘆人。

    “可惜啊,可惜,”

    等她笑出了眼泪,回头看向坐在哪里一动不动的苏暮雨,又看向不远处横躺的三具尸体,笑问他:“我不是是还要感谢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旧情难忘?”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她猛扑过去,双手撑住棋盘,通红的眼死死盯着他。

    “你自恃武功,调走了我的守卫,杀了我的暗卫,又觉得我一个废人不过在你股掌之间,凭借一两句意味不明不知真假的话就像让我束手就擒?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灯烛摇摇晃晃,她的面容近在咫尺,发髻上的珍珠掩鬓几乎要戳到苏暮雨的眼睛。

    苏暮雨望向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带着恨意和疯狂的眼睛。

    “含姜要是活着也就罢了,她要是死了,我告诉你,我一定活剐了苏昌离,把他做成肉脯送去暗河给你们尝鲜。还有你!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林浅到底小瞧了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厉害。

    任凭她已经把庄园围成了铁桶,还是被暗河找到了空子。

    这个空子就是含姜。

    含姜全权处理了守卫她安全的事,小到庄园里侍卫巡逻的间隙,大到林浅身边的暗卫,全部是含姜一手安排。

    暗河却悄无声息地控制了含姜,千面鬼扮成了含姜的模样,避开林浅,短短几个时辰就摸清楚了园子里的守卫动向,她布置的大大小小的机关全部被避开,守卫也被引走,等林浅装点好自己打算和含姜一起过中秋节时,来到庭院里看见的,是苏暮雨挥剑杀了她最后一个暗卫。

    这盘棋,本来该和含姜下的。

    “含姜她人呢?!”

    林浅一把掀翻了棋盘,发出一声低吼,如同愤怒的雌虎。

    棋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苏暮雨垂眸,伸手漫不经心按住了棋盘,他在太多人的脸上见过这种神情,困兽之斗罢了,只是他不曾想过这种神情会出现在眼前人的脸上。

    “只要昌离和你去了暗河,她自然不会有事。”

    苏暮雨站了起来,“你的火器很厉害,我也相信你有同归于尽的本事,只是浅浅,这样不值得。”

    他拿起了放在一边的伞,静静地看着林浅跌坐下去,声调淡漠,却包含着笃定:

    “你在这里埋了火药,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点燃它们,但和我同归于尽,不值得。”

    这也是苏暮雨选择和林浅谈判,而不是直接动手把人带走的原因。

    苏暮雨不怕死,却不想现在死在这里,也不想林浅死在这里。

    “呵,”

    林浅冷笑,侧头去看他,

    “放你娘的狗屁!”

    豁然站起,“你有人质我难道没有?苏昌离还在我手上,我找不到含姜,你们也别想看到活着的苏昌离。”

    她的双眸里透出一股明显的猩红之意,宛如沁了血的和氏璧。

    “你我手里都有筹码,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那就把苏昌河叫过来,我倒想听听,谁有那么大本事驯化你们这群恶犬当走狗。”

    暗河到底在给谁做事?林浅现在却不太明白了,谁要在暗河见她?白王萧崇?但白王想想见她何必遮遮掩掩,又何必特意选在暗河这种地方,下马威也不是这么用的。如果白王图谋她身上的利益,更该做的是让暗河直接杀了她,直接着手安排她的“遗产”。

    苏暮雨下意识拧眉,握着伞的五指收紧一瞬,身上的杀气更重了几分。

    “大家长不会亲自动手。我会保证你在暗河的安全。浅浅,昌离在哪?”

    翻遍了整个园子,还是没找到苏昌离。

    “含姜在哪?”

    林浅不怕那种玄之又玄的杀气,她现在的杀心比苏暮雨不知道高了多少倍,怕个屁。

    林浅不至于蠢到现在把筹码交出去,暗河上次在英雄宴背刺唐门的行动让她不敢信任这群离群索居的野兽,只要苏昌离在她手里,含姜就安全。若是把人交出去了,暗河没了顾忌,谁敢保证暗河能守约?

    苏暮雨也自然不会先交人。

    那就继续僵持,看谁更有耐心。

    林浅冷冷瞧着执伞立在那里的苏暮雨,心里没有多少昔日情人刀剑相对的伤心和怅惘,她现在只想杀人,只想看到含姜。

    无声的对峙在二人之间蔓延,双方都不肯先退让一步,不知多久,桌上的灯盏燃烧了一半。

    苏暮雨苍白的面容在橘色月光下显出几分妖异的俊俏,那一双凉薄的眼睛闪着惨白的光,让人止不住联想到夜晚荒原里的野狼。

    “那就只能得罪了。”

    他的语气很客气,只是拔剑的动作一点可不客气。

    同归于尽也是需要动作的,他不想和林浅一起死在这里,就要足够快,快到林浅根本来不及玉石俱焚!

    话音未落时,剑芒已似匹练般袭来!

    冷冽的剑气砭人肌骨,林浅瞳孔猛缩,整个人倏地往后急退了三丈,藏于袖中的暗器乱雨一般飞出。

    她退到亭柱上一踏,如一只灵巧的蝴蝶,翻空回落,袖子往桌上的棋盘一扫,那刻着秀丽云纹的檀木镶玉棋盘顿时射出无数细小的银光。

    这让苏暮雨立刻想到了,唐门暗器里的暴雨梨花针。

    只要有一根针扎进身体,不管你是多么厉害的高手,不出半刻钟就会咽气。

    何其狠辣无情。

    苏暮雨眼睛里最后的温柔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狠厉的冷酷。

    林浅袖子里飞出的暗器被他一剑轻松打落,至于那像极了暴雨梨花针的暗器……

    苏暮雨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剑!

    武学之上,用暗器毒药之类向来被人视为不入流,这固然有其过分阴毒不堪的缘由,但还有一层就是,此类手段很难伤到真正的高手。

    一个人的武功到了一定高度,面对大多阴私手段自然能够一力降十会。

    而苏暮雨,恰恰能跻身当今江湖的绝世高手行列。若非暗河不参与百晓堂金榜,上次的冠绝榜上绝对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一个人认真起来想拿住一个人,要担心是会不会下手过重将人直接毙命,而不是会被反杀。

    “砰”,剑光穿过银芒刺入棋盘,顿时四分五裂,然而剑光没有一丁点停滞,电光火石之际,那如森冷的剑光就逼近了林浅!

    院子里所有的的灯剧烈摇晃了一下。

    林浅侧身急退,奈何那剑光犹如一条毒蛇紧紧追着她。很快,利器刺入□□,林浅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肩胛被贯穿,狠狠撞在了中间的石桌旁。

    妃色襦裙上顿时涌现艳色的牡丹花,林浅咬着牙,忍着剧痛,猛得伸手去捞桌上放着的那盏油灯!

    这就是引火的索!

    苏暮雨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左手划出一道真气,将那盏灯击碎,灯油四溅。

    一根灰色的引线炸了出来,一头沾了灯油,就要落到崩裂的星火上!

    苏暮雨袖口飞出一丝银光,将引线拦腰切断,新的一头轻飘飘地掉在里地上,被切断的一根起了火,刺啦刺啦地燃烧着。

    林浅立刻去捞新的一头。

    “别动。”

    苏暮雨猛得拔出了剑,掐住了林浅的脖子。

    “你想和我一起炸死在这里吗?”

    苏暮雨把她摁在了桌子上,脸上溅了一串血迹。

    脊背狠狠撞在坚硬的石桌上,林浅痛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睛里充满可怖的猩红。

    “你说过,若有一天我们为敌人,你要陪我一起死。”

    林浅抖的厉害,宛如神仙妃子的衣裳已经血迹斑斑,她死死瞪着苏暮雨,像是恨,又像是其他的什么。

    掌中的脖颈纤细滑腻,如花朵柔软的茎,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掐断。

    苏暮雨的心脏被剧烈捶打了一下,他不受控制地望向林浅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浓烈的情绪,红的吓人,眼珠像是快要炸裂一般,甚至流出来的眼泪也好似鲜红的血。

    苏暮雨的手松了。

    他满是冷酷凉薄的寒眸里闪过一道腥红的光,右手一点一点的,放开。

    林浅立刻滚下了桌子,伸手捞到了掉在一边的引线。

    “别动!”

    她死死抓住了线,呼吸颤抖肌肉痉挛,双手并用地往后退。

    “再动我们就一起死!”

    脱离魅术的苏暮雨冷冷看着林浅,她形容狼狈,钗横鬓乱,衣衫染血,唯有那一双眼睛,迸射出冰冷又不屈的光。

    当真是小瞧了她。

    苏暮雨拿着剑,眸光冷冽无比。

    橘红色的月亮散发着妖异的光,苏暮雨掌中那柄寒光湛湛的长剑闪烁着雪亮流光,那流光映在了林浅凌乱的发髻上。

    “你说的对,我不明白你。”

    那年的八月十五,林浅在他怀里留着泪,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人明白我,你也不明白。

    那时的他只以为她不过是小姑娘生性多思,如今却有一点明白了。

    林浅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冷笑。

    剑光一闪,苏暮雨已经抬起了剑!

    不死不休,那就死吧。

    “林姐姐!”

    比剑光和林浅点火的动作更快的,是疾速冲来的飞剑!

    六柄飞剑!

    那剑光如变幻的流虹,带着十足的狠厉与愤怒。

    苏暮雨瞬间被剑光笼罩,林浅把火折子摁在了地上。

    “林姐姐,你怎么样?”

    和飞剑一起冲过来的,还有一身褐黄色软甲、提着剑匣的无双。

    充满担忧以至于轻轻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双满眼后怕和心疼,小心翼翼将林浅扶了起来,在瞧见她肩头那一个不断冒血的窟窿时,眼睛里有戾气一闪而过。

    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无双在林浅伤口处点了几下止住血,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瓶来塞到她手里。

    “先凑合用。”

    林浅捂着伤口,低低地点头,只是看向无双的眼神里包含着很复杂的东西,若是细看,其中最多的,是惊讶、不忍,和愧疚。

    六把飞剑结成的剑阵困不住苏暮雨多久,很快,飞剑被打回,无双伸手一抓,手边剑匣轻轻一颤。

    五把飞剑退回无双身侧,一柄被他抓在手中。

    “又见面了,暗河苏家家主。”

    少年转身,已经有些宽阔的脊背牢牢地挡住了身后的林浅,他的眸子里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无声的剑气在他身边激荡,让院子里的桂花树不断摇晃起来。

    馥郁的桂花香弥漫了整个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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