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是明月
“小姐，各处院落、机关、绿植的损毁和伤亡人手已经清理完毕，这是修缮和抚恤单子，请小姐查验。”
主园书房里，庄园管家双手捧着一小叠写满条据的单子放在案上，微微弓着身子。
案上的林浅左肩包着厚厚的纱布，脸色有些病弱的白，她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斗篷，松松挽着一半的头发，神态不算十分好，此时正皱眉看着天启千金台的线人传回来的消息。
“放下吧。”
林浅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那叠单据快速看过了，点点头，一边问：“明月阁里的那位公子醒了吗？”
“醒了几次，服了药之后又睡了过去，照顾的侍女说那位公子几次醒过来都问过小姐的境况。”管家拱手回话。
林浅身边的一位侍女接过看过的单子，拿起一旁的印章一张一张盖上，林浅顿了顿，垂眸看见刚才天启来的消息，萧景瑕和白王疑似决裂，如今下落不明。
这件事会不会和暗河突然袭击她有关呢？
“我知道了。让人好好照顾那位公子，务必依我所言为他安排疗程，熬药也务必仔细，不许有丁点疏忽。”
林浅想到无双，心里浮现一种愧疚、感动和心疼混杂的情绪，她有些心惊于自己这样的反应，又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它们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她不知道这种时刻可能发生质变的心绪要不要克制，但每多去看他一次，想他一次，这种复杂难言又酸涩的情绪就会如涌动的海水一般再次冲袭她的内心。
为何会如此呢？
林浅不敢去想了。
“那只黑猫呢？”
管家：“在明月阁养着，丫头们很是喜欢那小玩意，小姐是要带回主院来养吗？”
“不用了。”林浅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躁意，那圆滚滚的，有着柔软身躯和水汪汪眼睛的小猫在她脑海里浮现，她看到那双清透黑亮的双眼，总是想到那个送她猫的人。
“先放明月阁里，叫人细心喂养着，不许教园子里其他禽兽们伤了。”
“是。”此时身旁侍女将盖好章的单子递给管家，管家拱手离去。
“含姜姑娘呢？”
林浅按了按额头，暗河搞得这一出着实让她有些头疼，她现在连是谁想搞她都不太确定，到底是白王指使还是其他什么人设计，那人非要在暗河见她又是为什么，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一团乱麻。
“含姜姐姐一早去见客了，说是哪家掌柜派了人来商谈什么事情，现在还在风絮园里说话呢。”
林浅：“这都快午时了还没完，你派人去看看，要是事情不急就让含姜过来吃饭。”
身旁侍女轻声应是，转身出去了。
外头小厨房送饭的小厮提着刚熬好的药过来，门口的侍女接过了再端进来，“小姐，药熬好了。”
一碗黑乎乎、冒着苦涩热气的药端了上来，林浅叹着气盯着眼前满满一碗苦得冲天灵盖的汤药，不是很想喝，但她自小和各种药喝惯了，不至于在这时候娇气，遂端起来吹了吹，接着三两大口喝干净了，一手放下药碗，一手掩口连咳几声，再灌大半杯温水冲去口腔里黏腻的苦涩味，林浅摆手，吩咐道：
“去传午膳。”
“是。”
侍女退了下去，林浅起身松下斗篷随手搭在椅靠，出到外间折了一枝桂花插在书房的花瓶里，先尝了几块新做的桂花糕，喝了半杯新泡的六安雀舌茶，对身边侍女叮嘱道：“含姜喜欢吃桂花糕，多送些去她园子里。”
“什么什么，什么要送去我那里？”
人未到声先至，一抹艳红如刺目的焰火一般烧进了院门，含姜穿着一身凤凰火裙衫，腰间跨剑，风风火火地跨了进来，把剑往架子上一挂，一撩衣袍坐在了林浅对面，凤眸带笑地看着她。
林浅挥手让人撤了茶点，再把正式午膳端上来。
“你喜欢的桂花糕，我让他们多送些去你那。今天谁来见你，说的什么事说了一上午？”
林浅执箸随手夹了一口菘菜，问她。
“嗯，蜀地的顾掌柜派的人，说要换给我们的盐湖已经办好手续了，带地着契来的，想借我们十几个懂行的人手回去，属下现给他安排了，这才晚了些。”
含姜吃了口新鲜的蟹肉豆腐，鲜香滑嫩搞得口感叫她眉眼舒缓，又欢欢喜喜地舀了一勺。
“对了，那人临走时还说顾掌柜给小姐准备了一份礼物，过些日子送来，属下问他是什么，那人语焉不详神神秘秘地，不知道为什么。”
林浅受着伤，不能吃海鲜发物，只能舀了一碗煨得烂糊的枸杞莲藕鸡汤，随意点了下头，“估计是些珍稀药材之类，送了就登记了收进库里，我看一眼单子就行。”
这时候林浅和含姜都没意识到这份她们以为平平无奇礼物后来给她们带来的麻烦。
*
夜晚，残缺的月亮像一块被咬了一口都月饼，微微黄的月光温柔地洒下来，穿过明月阁婆娑的树影，好似被碾碎的金箔落在了地上。
清风微凉，林浅身披一件粉蓝色绣蝶戏花的外衫，露出一点点青色的裙摆和藕粉色的交衽上衣，她挽着垂花髻，只戴着两只清秀的白玉齿梳，看起来清清爽爽，让她眉眼间那种有些锋利的美淡了许多。
“喵呜喵呜喵呜……”
她正进了院子，走过四五日前差点死在那的六角凉亭，往无双养伤的房间去，却忽然听见上头有一阵细细软软的猫叫声。
“喵呜……”
一团黑影在眼前闪过，林浅站在檐下下意识抬头往声音来处看了眼，下一刻肩膀一沉，一小团黑漆漆地东西落在那里，又很快跳在了地上。
“喵~”
林浅低头，看到了那只小黑猫轻巧落在地上，竖着飞机耳，不长的尾巴翘起来，迈着短短的四肢踱着步，然后抬起头用黑亮如曜石的眼睛看着林浅，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小猫踱步到她的裙边，举起爪子勾了勾她裙子里坠下的玉佩穗子，歪歪头“喵喵喵”地叫着，从林浅的视角看去实在可怜可爱，叫人心都软化了。
她俯身托起这团小玩意，一手顺着它的毛，继续往前去了。
“林姐姐！”
她刚到门口还没出声，无双就已经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欣喜地唤她，眸子立刻亮了起来，一手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身边的医侍连忙去拦，林浅也快了脚步，口中道：“当心些！起来干什么！”
一手托着猫，一手按住了想起来的无双，林浅皱眉抓过他的手腕，搭了脉细细把一会，那猫趁这会离了她的手心，爬上无双的被褥左右巡视，时不时喵一声。
明亮灯火下的林浅神态认真，眉眼间带着一抹明显的担忧，她的手心微凉，指节清晰，搭在无双腕上的两根手指纤细修长，这一点点肌肤接触传来的触感微微凉，微微柔软，叫无双心中不合时宜地一荡，却不敢怎样反应，只能僵了身子一动不动。
他屏气敛声，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浅的样子，像是怕惊扰一只蝴蝶落在花瓣。
“你恢复得很不错，可以下床活动了，但还是要注意一些。你还年轻，有些药见效快却容易留下隐患。你受的伤不轻，我给你开的疗程虽然复杂，效果慢，但却是最稳妥最不会留下问题的。”林浅松开了手，细声叮嘱，
“这十几天你的膳食我已经写了单子让人去做，恐怕味道有些清淡，忍过一时就好。也最好不要轻易用真气，每日练剑最多不要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几处大伤口已经缝好了，这几天不要乱动省得崩线。再有就是往后我每隔两天为你施一次针，如此有个十天半月你的伤就能好全了。”
林浅说着，便让一边的医侍把针灸要用的东西拿过来。小厮给她搬了椅子，她才解了外衫，坐下，无双也从床上坐起，眼睛明亮地看着她，一边点头，一边不自觉露出笑意，叫林浅面上微热，暗暗挪开了眼。
无双许久没有听见林浅用这样温柔又充满关怀的语气对他说这么多话，忽然起了痴念，要是她能一直这样对他说话，他一直受着伤又怎样呢？
而林浅，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样的态度是眼前人为救她受伤才这样，还是其他点什么，总之，她或许再也无法用平常的态度去对待他了。
二人一时无话。
还是那只爬上床的小黑猫忽然喵了几声，缓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无双瞧见它，伸手捞了过来，捏了捏小猫的飞机耳，小猫喵呜喵呜对他呲牙咧嘴。
“这只猫性格不怎么好，你还喜欢吗？”无双问。
“我倒觉得它性格活泼，很讨人喜欢。”林浅道，只是她因为一点不太好说出来的纠结，没养几天就放给侍女们管了。
“你喜欢它就好，”无双对她咧嘴笑得眼神明亮，即使受了不轻的伤，脸色虚白，神态不似以往灵动也不掩饰他的欢喜。
“那你呢，你的伤怎么样，要紧吗，还会疼吗？你的手腕现在又如何了，有没有好全，会不会对以后有影响？”
无双连珠炮似的问，语气担忧又带着些歉疚，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没能帮林浅多少，要是他来早一点，说不定林浅也不会受伤。
“我没什么大碍，手腕也还好。”林浅回道，忽然站起来，拿起医侍取来的药箱，打开，取出针灸要用的东西一一摆开，吩咐一旁小厮，“去主院找含姜姑娘取一小坛酒精，她知道那是什么。再让厨房烧壶开水端过来。”
小厮下去了，林浅摊开针包，对无双道：“把衣服脱了，背朝上趴着，我给你施针。”
她声调冷静而稳重，瞬间就褪去了方才唇角微笑的温柔，神情变得严肃认真，叫他脱衣服也不见丝毫扭捏羞色，只是顾着取出一根一指长的银针，放在灯下细瞧了一眼，却发现床上的无双表情愣愣的，盯着林浅的眼神奇怪，欲言又止，不见动作。
无双身上只有一套素白的单衣，毕竟他一直卧床，穿着自然简便单薄，要脱干净不过一会的事。但林浅在这……
他虽然自小生活在无双城一堆男人中间，练剑热了相互赤膊光身常有，但从没在异性面前这样，尤其这个异性是他喜欢的人，在她面前赤身裸体……一时间心头竟然涌起陌生的犹豫羞耻。
《晚来雪》里没有这个桥段啊。
即使向来行为大胆的无双也不禁在心上人面前踌躇，一手揉着小黑猫的脑袋，微微低头不语，耳朵尖尖浮现一抹淡淡的粉。
此时热水和酒精已经端了上来，林浅先把针放在酒里泡，抬眼看见无双的神色，心中半是奇异半是好笑，“过去几次你言辞行止那样放肆大胆，我道你是个不拘俗礼的张狂性子，不想终究有宋前辈的几分君子内敛，你要是不自在，就隔着帘子，由我口述，让医侍下针可好？”
反正他过去几天她也过来给他用过针，已经知道他的肌里是怎样的状态，看不看都一样，照着上次扎就行。
说着让一边的医侍过来用酒精和热水清洗银针，自己退到一边打算叫人搬个屏风来。
无双苍白的脸颊晕开两团红色，看着像一颗微微熟的苹果。
“我对你从来没放肆过。”少年把猫放在一边，嘀嘀咕咕，点点头，心里有些不明不白的失落，但确实更自在了些。
“君子娶不到媳妇。”
无双嘟嘟囔囔，等屏风搬过来林浅退出去后干脆地脱了衣服，趴好。
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无双去了衣裳，林浅坐在外头，灯光映着她的一抹剪影斜斜照在屏风上头，她的轮廓朦胧曲滑，透出几分温柔之意。
无双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直到林浅平静地念出一个穴位，那医侍干脆利落地取针下手，一股刺痛袭来，才叫他回了神。
“天宗。”
“膈俞。”
“魂门。”
……
“神道。”
“至阳。”
……
如此便是大半个晚上，等拔完针收拾好已经过了子时，外头的秋虫声在安静夜晚格外喧闹。
林浅叮嘱了无双几句，想离开时被他拉住了手心。
“林姐姐明天还来看我吗？”
刚刚针灸完的无双额上覆汗，困累交加，因此拉住林浅的力道也十分轻，抬起头时眼中好似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看着无端有些可怜。
林浅低头看见被牵住的手，指间动了动，没有挣开，心头有一股陌生的酸涩情绪涌了上来，那不像是愧疚，是什么呢？林浅自己也不明白。
“……你因救我而重伤，我自然不会怠慢你。”半晌，林浅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外头被夜风吹得摇摇曳曳的树枝，带着轻微的颤抖。
“你若不嫌我医术浅陋，我自然来看你…的伤势。”
她说完这句话，便像是这屋子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看也不看无双一眼，挣了手夺门而出。
明月阁里的院子，月光那样温柔，桂花香那样轻柔，林浅靠在那座六角凉亭的柱上，捂着自己的心脏，只能听见“怦怦怦”的心跳。
“我见姐姐如皎皎明月。”
“我不会因为花开花败，云卷云散而开心伤心，但我会因为你的开心而开心，会因为你的伤心而伤心。”
“但我不想你只是恩客，我想和你成亲，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我喜欢你。”
“我想娶你。”
……
如有无数电流在她心口乱窜，林浅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以一种堪称激烈的频率蹦跳着，那种心悸一般的感觉汇聚起来，让她心口一绞，一种近乎疼痛的感觉袭来，叫她难以自控地流下一串眼泪。
涕泪偷垂，不知爱与痛谁浓。
可我也不是明月。
我只是一枝破败的残柳，我的灵魂，我的躯体，都残缺不全。
没有人能弥补。
主园书房里，庄园管家双手捧着一小叠写满条据的单子放在案上，微微弓着身子。
案上的林浅左肩包着厚厚的纱布，脸色有些病弱的白，她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斗篷，松松挽着一半的头发，神态不算十分好，此时正皱眉看着天启千金台的线人传回来的消息。
“放下吧。”
林浅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那叠单据快速看过了，点点头，一边问：“明月阁里的那位公子醒了吗？”
“醒了几次，服了药之后又睡了过去，照顾的侍女说那位公子几次醒过来都问过小姐的境况。”管家拱手回话。
林浅身边的一位侍女接过看过的单子，拿起一旁的印章一张一张盖上，林浅顿了顿，垂眸看见刚才天启来的消息，萧景瑕和白王疑似决裂，如今下落不明。
这件事会不会和暗河突然袭击她有关呢？
“我知道了。让人好好照顾那位公子，务必依我所言为他安排疗程，熬药也务必仔细，不许有丁点疏忽。”
林浅想到无双，心里浮现一种愧疚、感动和心疼混杂的情绪，她有些心惊于自己这样的反应，又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它们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她不知道这种时刻可能发生质变的心绪要不要克制，但每多去看他一次，想他一次，这种复杂难言又酸涩的情绪就会如涌动的海水一般再次冲袭她的内心。
为何会如此呢？
林浅不敢去想了。
“那只黑猫呢？”
管家：“在明月阁养着，丫头们很是喜欢那小玩意，小姐是要带回主院来养吗？”
“不用了。”林浅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躁意，那圆滚滚的，有着柔软身躯和水汪汪眼睛的小猫在她脑海里浮现，她看到那双清透黑亮的双眼，总是想到那个送她猫的人。
“先放明月阁里，叫人细心喂养着，不许教园子里其他禽兽们伤了。”
“是。”此时身旁侍女将盖好章的单子递给管家，管家拱手离去。
“含姜姑娘呢？”
林浅按了按额头，暗河搞得这一出着实让她有些头疼，她现在连是谁想搞她都不太确定，到底是白王指使还是其他什么人设计，那人非要在暗河见她又是为什么，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一团乱麻。
“含姜姐姐一早去见客了，说是哪家掌柜派了人来商谈什么事情，现在还在风絮园里说话呢。”
林浅：“这都快午时了还没完，你派人去看看，要是事情不急就让含姜过来吃饭。”
身旁侍女轻声应是，转身出去了。
外头小厨房送饭的小厮提着刚熬好的药过来，门口的侍女接过了再端进来，“小姐，药熬好了。”
一碗黑乎乎、冒着苦涩热气的药端了上来，林浅叹着气盯着眼前满满一碗苦得冲天灵盖的汤药，不是很想喝，但她自小和各种药喝惯了，不至于在这时候娇气，遂端起来吹了吹，接着三两大口喝干净了，一手放下药碗，一手掩口连咳几声，再灌大半杯温水冲去口腔里黏腻的苦涩味，林浅摆手，吩咐道：
“去传午膳。”
“是。”
侍女退了下去，林浅起身松下斗篷随手搭在椅靠，出到外间折了一枝桂花插在书房的花瓶里，先尝了几块新做的桂花糕，喝了半杯新泡的六安雀舌茶，对身边侍女叮嘱道：“含姜喜欢吃桂花糕，多送些去她园子里。”
“什么什么，什么要送去我那里？”
人未到声先至，一抹艳红如刺目的焰火一般烧进了院门，含姜穿着一身凤凰火裙衫，腰间跨剑，风风火火地跨了进来，把剑往架子上一挂，一撩衣袍坐在了林浅对面，凤眸带笑地看着她。
林浅挥手让人撤了茶点，再把正式午膳端上来。
“你喜欢的桂花糕，我让他们多送些去你那。今天谁来见你，说的什么事说了一上午？”
林浅执箸随手夹了一口菘菜，问她。
“嗯，蜀地的顾掌柜派的人，说要换给我们的盐湖已经办好手续了，带地着契来的，想借我们十几个懂行的人手回去，属下现给他安排了，这才晚了些。”
含姜吃了口新鲜的蟹肉豆腐，鲜香滑嫩搞得口感叫她眉眼舒缓，又欢欢喜喜地舀了一勺。
“对了，那人临走时还说顾掌柜给小姐准备了一份礼物，过些日子送来，属下问他是什么，那人语焉不详神神秘秘地，不知道为什么。”
林浅受着伤，不能吃海鲜发物，只能舀了一碗煨得烂糊的枸杞莲藕鸡汤，随意点了下头，“估计是些珍稀药材之类，送了就登记了收进库里，我看一眼单子就行。”
这时候林浅和含姜都没意识到这份她们以为平平无奇礼物后来给她们带来的麻烦。
*
夜晚，残缺的月亮像一块被咬了一口都月饼，微微黄的月光温柔地洒下来，穿过明月阁婆娑的树影，好似被碾碎的金箔落在了地上。
清风微凉，林浅身披一件粉蓝色绣蝶戏花的外衫，露出一点点青色的裙摆和藕粉色的交衽上衣，她挽着垂花髻，只戴着两只清秀的白玉齿梳，看起来清清爽爽，让她眉眼间那种有些锋利的美淡了许多。
“喵呜喵呜喵呜……”
她正进了院子，走过四五日前差点死在那的六角凉亭，往无双养伤的房间去，却忽然听见上头有一阵细细软软的猫叫声。
“喵呜……”
一团黑影在眼前闪过，林浅站在檐下下意识抬头往声音来处看了眼，下一刻肩膀一沉，一小团黑漆漆地东西落在那里，又很快跳在了地上。
“喵~”
林浅低头，看到了那只小黑猫轻巧落在地上，竖着飞机耳，不长的尾巴翘起来，迈着短短的四肢踱着步，然后抬起头用黑亮如曜石的眼睛看着林浅，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小猫踱步到她的裙边，举起爪子勾了勾她裙子里坠下的玉佩穗子，歪歪头“喵喵喵”地叫着，从林浅的视角看去实在可怜可爱，叫人心都软化了。
她俯身托起这团小玩意，一手顺着它的毛，继续往前去了。
“林姐姐！”
她刚到门口还没出声，无双就已经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欣喜地唤她，眸子立刻亮了起来，一手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身边的医侍连忙去拦，林浅也快了脚步，口中道：“当心些！起来干什么！”
一手托着猫，一手按住了想起来的无双，林浅皱眉抓过他的手腕，搭了脉细细把一会，那猫趁这会离了她的手心，爬上无双的被褥左右巡视，时不时喵一声。
明亮灯火下的林浅神态认真，眉眼间带着一抹明显的担忧，她的手心微凉，指节清晰，搭在无双腕上的两根手指纤细修长，这一点点肌肤接触传来的触感微微凉，微微柔软，叫无双心中不合时宜地一荡，却不敢怎样反应，只能僵了身子一动不动。
他屏气敛声，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浅的样子，像是怕惊扰一只蝴蝶落在花瓣。
“你恢复得很不错，可以下床活动了，但还是要注意一些。你还年轻，有些药见效快却容易留下隐患。你受的伤不轻，我给你开的疗程虽然复杂，效果慢，但却是最稳妥最不会留下问题的。”林浅松开了手，细声叮嘱，
“这十几天你的膳食我已经写了单子让人去做，恐怕味道有些清淡，忍过一时就好。也最好不要轻易用真气，每日练剑最多不要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几处大伤口已经缝好了，这几天不要乱动省得崩线。再有就是往后我每隔两天为你施一次针，如此有个十天半月你的伤就能好全了。”
林浅说着，便让一边的医侍把针灸要用的东西拿过来。小厮给她搬了椅子，她才解了外衫，坐下，无双也从床上坐起，眼睛明亮地看着她，一边点头，一边不自觉露出笑意，叫林浅面上微热，暗暗挪开了眼。
无双许久没有听见林浅用这样温柔又充满关怀的语气对他说这么多话，忽然起了痴念，要是她能一直这样对他说话，他一直受着伤又怎样呢？
而林浅，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样的态度是眼前人为救她受伤才这样，还是其他点什么，总之，她或许再也无法用平常的态度去对待他了。
二人一时无话。
还是那只爬上床的小黑猫忽然喵了几声，缓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无双瞧见它，伸手捞了过来，捏了捏小猫的飞机耳，小猫喵呜喵呜对他呲牙咧嘴。
“这只猫性格不怎么好，你还喜欢吗？”无双问。
“我倒觉得它性格活泼，很讨人喜欢。”林浅道，只是她因为一点不太好说出来的纠结，没养几天就放给侍女们管了。
“你喜欢它就好，”无双对她咧嘴笑得眼神明亮，即使受了不轻的伤，脸色虚白，神态不似以往灵动也不掩饰他的欢喜。
“那你呢，你的伤怎么样，要紧吗，还会疼吗？你的手腕现在又如何了，有没有好全，会不会对以后有影响？”
无双连珠炮似的问，语气担忧又带着些歉疚，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没能帮林浅多少，要是他来早一点，说不定林浅也不会受伤。
“我没什么大碍，手腕也还好。”林浅回道，忽然站起来，拿起医侍取来的药箱，打开，取出针灸要用的东西一一摆开，吩咐一旁小厮，“去主院找含姜姑娘取一小坛酒精，她知道那是什么。再让厨房烧壶开水端过来。”
小厮下去了，林浅摊开针包，对无双道：“把衣服脱了，背朝上趴着，我给你施针。”
她声调冷静而稳重，瞬间就褪去了方才唇角微笑的温柔，神情变得严肃认真，叫他脱衣服也不见丝毫扭捏羞色，只是顾着取出一根一指长的银针，放在灯下细瞧了一眼，却发现床上的无双表情愣愣的，盯着林浅的眼神奇怪，欲言又止，不见动作。
无双身上只有一套素白的单衣，毕竟他一直卧床，穿着自然简便单薄，要脱干净不过一会的事。但林浅在这……
他虽然自小生活在无双城一堆男人中间，练剑热了相互赤膊光身常有，但从没在异性面前这样，尤其这个异性是他喜欢的人，在她面前赤身裸体……一时间心头竟然涌起陌生的犹豫羞耻。
《晚来雪》里没有这个桥段啊。
即使向来行为大胆的无双也不禁在心上人面前踌躇，一手揉着小黑猫的脑袋，微微低头不语，耳朵尖尖浮现一抹淡淡的粉。
此时热水和酒精已经端了上来，林浅先把针放在酒里泡，抬眼看见无双的神色，心中半是奇异半是好笑，“过去几次你言辞行止那样放肆大胆，我道你是个不拘俗礼的张狂性子，不想终究有宋前辈的几分君子内敛，你要是不自在，就隔着帘子，由我口述，让医侍下针可好？”
反正他过去几天她也过来给他用过针，已经知道他的肌里是怎样的状态，看不看都一样，照着上次扎就行。
说着让一边的医侍过来用酒精和热水清洗银针，自己退到一边打算叫人搬个屏风来。
无双苍白的脸颊晕开两团红色，看着像一颗微微熟的苹果。
“我对你从来没放肆过。”少年把猫放在一边，嘀嘀咕咕，点点头，心里有些不明不白的失落，但确实更自在了些。
“君子娶不到媳妇。”
无双嘟嘟囔囔，等屏风搬过来林浅退出去后干脆地脱了衣服，趴好。
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无双去了衣裳，林浅坐在外头，灯光映着她的一抹剪影斜斜照在屏风上头，她的轮廓朦胧曲滑，透出几分温柔之意。
无双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直到林浅平静地念出一个穴位，那医侍干脆利落地取针下手，一股刺痛袭来，才叫他回了神。
“天宗。”
“膈俞。”
“魂门。”
……
“神道。”
“至阳。”
……
如此便是大半个晚上，等拔完针收拾好已经过了子时，外头的秋虫声在安静夜晚格外喧闹。
林浅叮嘱了无双几句，想离开时被他拉住了手心。
“林姐姐明天还来看我吗？”
刚刚针灸完的无双额上覆汗，困累交加，因此拉住林浅的力道也十分轻，抬起头时眼中好似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看着无端有些可怜。
林浅低头看见被牵住的手，指间动了动，没有挣开，心头有一股陌生的酸涩情绪涌了上来，那不像是愧疚，是什么呢？林浅自己也不明白。
“……你因救我而重伤，我自然不会怠慢你。”半晌，林浅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外头被夜风吹得摇摇曳曳的树枝，带着轻微的颤抖。
“你若不嫌我医术浅陋，我自然来看你…的伤势。”
她说完这句话，便像是这屋子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看也不看无双一眼，挣了手夺门而出。
明月阁里的院子，月光那样温柔，桂花香那样轻柔，林浅靠在那座六角凉亭的柱上，捂着自己的心脏，只能听见“怦怦怦”的心跳。
“我见姐姐如皎皎明月。”
“我不会因为花开花败，云卷云散而开心伤心，但我会因为你的开心而开心，会因为你的伤心而伤心。”
“但我不想你只是恩客，我想和你成亲，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我喜欢你。”
“我想娶你。”
……
如有无数电流在她心口乱窜，林浅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以一种堪称激烈的频率蹦跳着，那种心悸一般的感觉汇聚起来，让她心口一绞，一种近乎疼痛的感觉袭来，叫她难以自控地流下一串眼泪。
涕泪偷垂，不知爱与痛谁浓。
可我也不是明月。
我只是一枝破败的残柳，我的灵魂，我的躯体，都残缺不全。
没有人能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