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工地那边一切安排妥当,我们该做的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我们也不方便插手,我看官家那些人的意思也是……”

    “既然不想我们多管,那就顺他们的意,装聋子做哑巴,有差错也好没差错也罢,咱们全当看不见。”林浅靠在椅子上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口气,

    “建好了有没有功不求,出了事别被拿来当成替罪羊就行。再说了,这事最早是白王一党提出来的,就现在天启那个局势,谁知道最后会不会烂尾,松开手,让官家的人大展拳脚就行。”

    反正坏了事她无非亏点银子,事情成了对她也有好处,怎么样都不会让她吃亏。

    含姜表示明白,接着问林浅:“那属下就留守青州,小姐是打算先回雪月城还是……”

    “噢,等无双再好一点我打算和他一起去江南看看,过些日子再回雪月城。”

    林浅放下了茶盏,“我带着信鸽,要是这里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飞鸽传书来就行。”

    含姜点点头,却又想起了什么,“那小姐,你和无双城主的事要不要告诉三城主,毕竟……雪月城和无双城这么多年……”

    “先不说,等回了城我亲自解释。”林浅想了想,既然已经两心相印,那么未来的可能总要两个人一起去争取,总不能什么问题都让无双去解决。

    “那返回雪月城的平安信属下还是照常写。小姐这此去江南,可是美人相伴美景不绝。唉,我一个人在这空洞无趣的青州,连个知心人也没有。”

    含姜往座上一靠,细长的丹凤眼往下一敛,透出几分可怜模样。

    林浅却笑了,“青州九城繁华无比,各种赌场欢场不计其数。我看你今日去瞧清风楼的棠醉花魁表演,明日去听疏影楼的新人新曲,一整个乐不思蜀。身边的貌美郎君一个接一个,今天见那个可怜给人赎身,明天瞧那个俊俏又豪掷千金博人一笑,这还空洞无趣?”

    林浅取笑她,“就你这样的花法,不多干点活怎么赚得够养家的钱,我这可是为你着想。”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含姜比林浅大了七八岁,亲自参与过阻拦魔教东征,侥幸活了下来。从那之后就有点沉溺酒色的倾向,只是那时候她们都需要先强大自己才能去谈放松,现在日子更轻松了,含姜想和俊俏郎君玩玩,林浅自然不会多嘴。

    毕竟她也没比含姜好到哪去。

    “那些男人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含姜耸耸肩,语气有些倦怠无趣,“无非一张皮不一样,其他的大同小异。说话还没有天香楼的姑娘们叫人舒心。”

    林浅好奇:“既然觉得他们无趣,外面男人多的是,不如试试一心一意?”

    “算了,一朵花开得再好,终究没有一簇花握在手里来得热烈。相爱于我而言不过是床笫之间的风雅。小姐不必劝我。”含姜摇摇头,林浅也不再多言。

    明月阁,院中植满了桂树,此时被骤然刮起的剑风吹得枝叶“噼里啪啦”,淡黄的桂花和绿叶枝条卷得满天飞起,院子正空,十二把飞剑交换出了无数残影,眼花缭乱的变化和剑光叫人眼晕目眩。

    然而若是再近一些,飞剑凶厉诡谲的剑气便毫无掩饰地向四面八方袭来,那些飞剑的剑气极其诡异邪肆,靠近了些仿佛能感觉到一股血腥的杀伐之气。本就是鬼神一般的飞剑变幻,加上邪魅的剑气和杀气,更是令人胆颤心惊。

    密密麻麻的飞剑如千万峰虫聚集,气势斐然,令人心骇。

    无双站在无数飞剑的中心,黑衣如浓墨,被激扬的剑风吹起,宛如名家笔下一撇潇洒凌厉的字。

    他脚边放着孔雀开屏一样大开的无双剑匣,手掌向前挥舞,天空中飞剑千万变化尽出于他手,细小的桂花被剑风打落,混着或青或黄的叶子围绕着他所站的地方飞旋起来,形成一条漩涡般的长龙。

    林浅穿过垂花门静静瞧着不远处的无双,又看了看天空中的飞剑,心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人拿了一辈子剑也不过学了点皮毛,有人才十几岁,就到了半步剑仙……而且是随时随地要突破的半步剑仙。”

    福祸相依,那天无双为了救她和苏暮雨的一战,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也极大帮助了他在剑术上再近一步。他从小练剑太过顺遂,上一次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一个剑术大宗师生死相见,加上情感的激荡和心上人身处绝境的刺激,他那次战斗中各种意义上受益匪浅。

    林浅靠在门边,近处爬满半墙的凌霄花被剑气吹得拔墙而起,翠绿的藤叶飞扬起来,哗啦哗啦作响。

    周身全是被剑气荡起的绿叶,那剑气太过凌厉,以至于这些飞花乱叶也带上了剑气,如飞舞的刀片一般割人肌肤,林浅蹙眉,刚想往后退退免得误伤,院子中心的无双好似已经感觉到她的气息,逆着剑风往她这边看过来。

    剑风如刀,击打着林浅发间的垂珠步摇稀里哗啦乱晃,晴空一样明澈清新的蓝衫和青丝被剑风卷起,凌乱地飘舞着。

    无双侧过头来时,正好瞧见她微微抬眸望向自己,那一眼初时泠然清冷,下一瞬却仿若冰雪融化,春意蔓延,蕴藏的情意若丝丝碧草。无双心中一颤,眼睛里已经盛满了爱意。

    “浅浅!”

    他一合手,一脚高高踹起地上的无双剑匣,天空中十二把飞剑次序回匣,手一抓拿了剑匣,他就到了林浅身前。

    “你也想我了吗?”

    他穿着林浅专门给他定做的黑色红朱雀纹的常服,墨色护腕束袖,头上绑着黑红坠红玛瑙发带,腰间勒着兽纹革带,脚下踩着漆黑长靴,看上去英气逼人,潇洒俊朗,令人眼前一亮。

    至少林浅觉得他好看极了,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一装扮,还真像是仗剑天涯的少年侠客,尤其这位少年侠客还眼若含星地看着你,仿佛眼中只能看见你一人,林浅忍不住弯起唇,浅浅笑道:“对,我也想你了。”

    “我的小情郎。”

    最后两个字尾音轻轻上挑,像是小猫的尾巴蹭着心脏,无双只觉得耳朵都被这几个字揉地发痒,当即脸上红了红,却还是扬着眉,欢欢喜喜地牵了林浅的手往侧边的亭子里去,却发现里边已经被方才剑气折断的树枝覆盖,几乎无从下脚。

    无双尴尬地挠了挠头。林浅瞧了瞧自己叫人精心打理用来赏月的绿植被这人的剑气刮得乱七八糟,忍不住扶额。

    “里面总还能见人吧?”

    无双立刻点头,把人拉进了屋子里。

    两人好好坐下来之后无双殷勤地给林浅倒水,动作快到一边的侍从都没抢过他。

    “浅浅今天又比昨天好看了许多。”无双吨吨吨喝干了一杯水,瞧着林浅一只手端起有些宽大的白瓷画福字茶杯,掐在杯腹的手指骨节分明,纤细修长,如玉质的竹一般好看。

    无双想起刚刚牵住她的手时微凉的触感,忍不住有些手痒,想一直握着她的手才好。

    林浅顿了一下,心想自己今天过来也没化妆,这人哪里看出来她比昨天好看的?

    不过不妨碍她弯了弯唇,放下杯子,很真诚地说:“你这一身也比前几天好看很多,”她眼睛里浮现惊艳和满意,“再给你配上一匹黑马,往路上一骑,就有天启城武林世家公子哥打马走红尘的味了。”

    无双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他只觉得上面的花纹确实好看,样式和颜色对他来说都大差不差,不过浅浅喜欢,以后可以多穿这个。

    “反正你的身量已经量过了,以后干脆在我这里做衣裳好了。你们无双城的弟子服……也就是能看。”

    林浅见过了无双穿这一身,实在不想委屈自己的眼睛看他穿那套土黄色的无双城校服,无双城的先祖也不知道什么审美。

    “好啊。嗯……那我也要给你买衣服、买簪子、买手串,还有漂亮的花。”无双掰着手指头数,又想起来什么,问林浅:“上次你用的那些,有喜欢的吗?”

    “都……还行?”林浅想了想,摊手,“我什么都能戴。”毕竟她穿什么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噢,对了,都快忘了来找你干什么了。”林浅看向无双,“我在青州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但也不想那么早回雪月城。正好江南南安城中……”她轻笑了下,

    “南安城秋日盛景,十里霜红,这时候乘船而下赏花和枫叶,河岸两边像是火烧一般,如登仙境。还有西湖苏缇,小桥流水,一路酒旗招展,景美,人也雅致。不如我们一起去江南游玩些日子,到时候再回去?”

    无双被林浅的描述说得心动,加上只要林浅在身边,他去哪里都觉得开心,当即点头赞同。

    “江南……就算是我也常常听人说起那个地方,何况还有你和我一起,那就更好啦。”

    “两天后等我安排好行程,就可以走了。”林浅念起很久之前的自己,江南啊……再美也不是我的故园。

    我的故园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

    杏花村馆酒旗风。

    水溶溶。

    扬残红。

    野渡舟横,杨柳绿阴浓。

    青州距江南本就不远,何况还有发达便利的水路,李白有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以此也可证明在有些时候水路比陆路快上不知几多。

    林浅和无双乘船而下,不过大半日光景就到了南安城。

    几个月之前林浅和李寒衣路经这座城,却遇上了暗河的杀手,现在林浅和无双再次来到这座城池,即使是林浅,也无法否认它的精致和美丽。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温柔和清雅,像河里潺潺流动的水,空气里轻轻吹过的风,天边清清淡淡的云,翠色山峦间飘浮着薄薄的雾。

    似乎在这里轻轻一点,南安城就会想静谧的水面一样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悠远,宁静。

    这里的人也像这里的山水,这里的河流,这里的清风一样,温言轻语,精致唯美,走在这里,便像是走在一副画中。

    连无双也不自觉收敛了些许飞扬神色,静静地瞧着这座美丽宁静的城池。

    林浅和无双到时已经是下午,等休整过后已是傍晚,那十里霜红的花海便只能明天去瞧了。

    于是,在天际蔓延着夕阳的粉色,翠色山峦被残阳辉映成一片金色时,无双和林浅去到客栈不远处的酒肆,点上两杯清酒,望着天边的日落。

    酒肆里有抱着琵琶的歌女轻声唱着:“江南水,江路转平沙。

    雨霁高烟收素练,风晴细浪吐寒花。

    迢递送星槎。

    名利客,飘泊未还家。

    西塞山前渔唱远,洞庭波上雁行斜。

    征棹宿天涯。”

    林浅饮了一口酒,轻声念:“名利客,飘泊未还家。”

    身在江湖,谁不是为了名利,谁不是心怀惆怅的红尘客?谁,又有家?

    她也没有家了。

    歌女的声音婉转如黄鹂,歌声轻柔中又带着丝丝愁绪,就像江南着两个字,一读出来便带着湿润绵长的情感。

    “林姑娘?”

    忽然有人轻唤了一声,语气惊讶中又含三分惊喜。

    林浅和无双顺着声音看去,附近的客人们也看了过去。

    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子背着长琴,面带笑意地走近林浅,边说道:“方才瞧见了还不敢确定,不想真是姑娘。”

    那女子看见林浅身边的无双,拱了拱手,便在林浅跟前坐下了。

    “自天启一别已快三年,瑚琴竟然能在此地遇见姑娘,实在是叫人欢喜。”李瑚琴清丽的眸子里露出激动之色,

    “当年姑娘赠我一曲《潇湘水云》,我初闻此曲便觉不凡,时至今日亦是。其曲中悠然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便是许多古曲也不及。只可惜我琴艺不精,三年终究不能弹奏出其中五分神韵。如今再见姑娘,姑娘可有何心得赐教一二?”

    李瑚琴说着便要解下琴囊,被林浅拦住了,“我本不擅琴艺。只是家中藏有些许琴谱孤本罢了。”

    这位李瑚琴曾经是天启城最有名气的琴师,也是一名琴痴,生于官宦之家,三岁学琴,从那之后琴不离身。及笄之年一曲《广陵散》技惊四座,据说一曲毕后引得飞鸟在府中盘旋数日才离去,此后名声大噪,一曲万金不足贵。

    只是她厌倦了待在天启给达官贵人们弹琴,厌倦了充当一个宴席上彰显门面的玩意,她的琴艺开始停滞,她开始越来越难以找到当初指尖落弦的自然和心动。直到一次宴席,她又一次弹奏着弹过上百遍的曲子,明明还是那样流畅动听,可李瑚琴就是觉得少了什么。

    彼时遇见逃宴的林浅,容光照人,淡漠疏冷,一朵精雕冰莲花一样的姑娘,在月下为她弹了一曲《潇湘水云》。

    那一首曲子,如碧波荡漾、烟雾缭绕,如山水间的一缕雾气般飘渺,又兼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情。

    但在李瑚琴听来,林浅当时弹奏出的分明是羁旅他乡,命途多舛的悲慨之情。

    当时的林浅只是低眉轻抚弦,不曾回应她的话。

    只是在静静听完李瑚琴复刻她方才的琴曲后,说了一句话:“最好的琴声在人走过的山水,见过的人物之中。天启,没有这样的琴声。”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三日之后,天启少了一位惊才绝艳的琴师,天下多了一位红尘琴友。

    而如今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乡得遇故知。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林浅思及过往,不由心中感慨,却轻笑:“你这位名满天下的李琴师可莫要为难我。当初那一首《潇湘》已经是我全部的本事,现在的我,估计也弹不出当初的感觉了。”

    此话一出,本是青春正好的少女,却有了一股萧瑟苍茫之意,李瑚琴便觉这三年林浅也经历了许多,便不再坚持。

    一旁的无双看了林浅和突然出现的李瑚琴许久,听见林浅的话,一只手从桌下掩藏的长袖里伸出,握住了林浅的一只手,轻轻捏了捏。

    仿佛在说:我在你身边。

    林浅没有躲开,交叠的衣袖挡住了他们的手,李瑚琴这才正眼看向一边的无双,“这位是?”

    “他是我的……”林浅卡了一下,该怎么称呼无双和她的关系呢?这里也没有男朋友这个概念啊,叫情郎情人什么的好像太轻佻了一点。

    “我的爱人。”林浅想到了一个有些不太恰当的称呼,但只能先用了。

    李瑚琴有些惊讶,悄无生息看了几眼暗暗挺起胸膛的无双,却是笑了,“林姑娘得遇良人,是一件喜事,可惜见面仓促,来不及给你准备礼物了。”

    林浅忙道不敢,接着给无双介绍:“这是李瑚琴李琴师,不过你或许对她的另一个名号更感兴趣——曲中红尘,琴中利剑,她的琴中剑也是也是精妙无比。”

    “你这位爱人的剑术可比我高明得多。”李瑚琴看了看无双放在脚边的无双剑匣,摇摇头,“无双城的飞剑术,久仰大名了。”

    “有机会的话,我想见一见你的剑。”无双看了一眼李瑚琴背在身后的琴,他已经察觉到了此人身上的剑意,眼中微微一亮。

    李瑚琴笑道:“能见到传说中的飞剑术,也是我的荣幸。”

    剑术不是她此生所求,琴才是,她的剑因琴而生,自然是比不上这群以剑为道的纯粹剑客了。

    无双一笑,挥手唤店家添酒,瓷碗里清酒酝酿着没有说尽的话,三人举杯饮尽了这碗酒,李瑚琴背起爱琴,向二人告辞。

    林浅问:“为何不多留几日?”

    李瑚琴:“我来江南半年,此地风土人情已见,该去拜访下一个地方的琴音了。”

    “林姑娘,后会有期。”

    她背着琴,踏着最后一缕没有散尽的夕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林浅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中,喃喃道:“后会有期。”

    “浅浅。”

    无双抓住了她的手心,滚烫的热意从手掌相贴的肌肤一点点传遍林浅全身,他看着林浅的眼神却充满了温柔的爱意,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察觉到了林浅的怅然若失,他明白林浅不是一个能平静面对离别的人,于是他告诉她:“我会和你一起”。

    分担你的忧愁,分享你的快乐,即使快乐总是很少,湿润的忧愁总是绵长。

    林浅微微怔松,接着轻嗯了声,牵着无双离开酒肆。

    夕阳隐入山间,绵延半个天空的彩云也变得暗淡,林浅的手被无双包裹,变得温热。

章节目录

[少年歌行]美人如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羽韵浅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羽韵浅浅并收藏[少年歌行]美人如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