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性的背影在烟火缭绕的厨房里有些模糊,客厅里明亮的水晶灯、放着不知名肥皂剧的液晶电视、沙发边趴着的萨摩耶、柜子里五颜六色的酒杯……很多很多,恍如前世。

    林浅低头,光可鉴人的瓷砖上倒映出模糊的影子,她扎着高马尾,脖颈自然修长,两边刘海随意垂在耳边,仅是一截剪影,便显出少女最最好的年华。

    “怎么了,宝贝女儿?”

    厨房里的女性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菜,目光温柔地看向她,“饿了吗?饭马上就好了。”

    母亲的眉眼被饭菜的热气蒸腾得有些朦胧,一张被岁月留下淡淡皱纹的脸极尽温柔,足以叫所有人溺毙其中。

    母爱啊……

    这世间最伟大、最珍贵、最细腻的爱,都来自于给予你血肉的母亲。天下所有的温柔和爱都凝聚在母亲的双眸之中,这是所有人一生中所能感受到的,最无私,最纯粹的爱。

    林浅有些恍惚,心跳蓦然加快了一些。

    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平常的关心了呢?

    遥远的,遥远的上辈子,她便是这样的生活着的吗?

    她的母亲,是这样爱着她的吗?

    好像不记得了……

    温柔慈爱的母亲、丰盛的晚餐、柔和的灯光、雪花一样毛茸茸的大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到就像是一场梦。

    “……只要宝贝女儿开心,妈妈都尊重你的想法。”

    开明的母亲微笑着,目光极尽包容,仿佛一个知性大姐姐。

    餐桌前的林浅抬头,对上母亲的双眼,忽然轻轻地笑了,笑得清澈稚嫩,双眸中盛满了盈盈的微光。

    再然后,这笑意就慢慢凝成了苦涩和冷意,眼中的光芒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霜般的冷。

    “妈妈从来没对我说过这种话。”

    中式父母的爱从来都是刚刚好,没有多到让孩子健康快乐长大,也没有多到让孩子决心放弃父母。只有混合着爱、恨、怨、心疼、理解的矛盾情感,才是父母与子女之间扭曲却又真实的关系。

    林浅轻轻闭上了眼睛,她死的那一天上午是因为志愿和家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母亲气急之下让她滚出家里,不愿意低头的林浅赌气出了门,被失控的货车撞死在十字路口,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脑海里闪过的回忆像凌迟处死的尖刀帧帧闪现,那些尖刀无情地撕开了这张虚假的画面,温暖的灯光、热腾腾的饭菜、可爱的大狗还有陌生的母亲,如同一张被打碎的镜子一般破裂开来,最后画面寸寸湮灭,她睁开眼睛,眼前是已经把他们一行团团包围的道袍人。

    幻术。

    她又回到了阴暗的地下,前面九个奇怪的道士守着丹炉,九双毒蛇一样泛着红光的眼睛凝视着他们,耳边虚虚实实的铃铛声,让人更加陷入幻术之中无法自拔。

    初陷入幻术时由于程度不深,外部的一点点动静都有可能引起幻术破灭,所以只有等他们都深陷入幻术后这些人才能动手把他们除掉。

    右手不知何时被身边的无双握住,林浅用力一掐他的手心,脚下一旋避开这些道袍人的刀剑,左手一伸,两发霹雳子向那九个站着不动的道士炸了过去!

    是他们轻敌了,能在一个地方盘踞数十年,并且发展出了数量可观的分坛,传播自己理念的邪教,怎么可能没有点底牌?

    有道士想去拦,但火药又怎么是人力能够阻挡?

    “轰!轰!”

    两声巨响,陷入幻术的众人立刻醒了过来,无双清醒的最早,看见眼前的画面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双眸之中猛然暴起着一股浓烈的杀意,浑身的剑气激荡起来,手边的无双剑匣不断嗡鸣——

    “找死!”

    幻术之中一点点被火焰吞噬的爱人和无能为力的他此刻仍然在撕裂着他的心脏,以至于他此刻双目中染上赤红,一只手猛然拍在无双剑匣之上,五把飞剑裹挟着杀气掠出!

    无数道剑光在空中闪烁!

    原本掉在地上的两把也嗡鸣着飞起,无双踏上一把飞剑,一抬手,浑身剑气肆虐而出,让下面的所有人气息一滞,而包围着他们的那些道袍人被这凛冽剑气压得不敢上前一步,反而那九个被破了幻术的老道士见此,挥舞着浮尘袭了过来。

    六把飞剑在无双手心之上盘旋飞舞,剑气杀伐狠厉,流星般的剑影密密麻麻,暗卫忙一手拉住了林浅,低声道:“当心他的剑气。”

    无双立在高处,忽而手臂向下一放,以他为中心,六柄飞剑如同雷霆一般倾泻而下!

    “嘭!”

    六声巨响重叠在一起爆发出足以令人耳鸣的巨响,整个地下大堂猛然震动了一下,原本包围着他们的那些道袍人和施展幻术的九个老道士被飞剑穿身而过时竟然硬生生被那剑气撕裂,离得近的身体瞬间四分五裂,无数迸溅的血液和残肢掉了一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就冲了上来。

    六把飞剑最后重重钉在地上,速度之快、剑气之狠绝,甚至在它们落地时摩擦出了一阵阵刺眼的火花。

    天窗下九座正在燃烧的丹炉被飞剑爆开,火堆散乱,里头炼着的东西也四处倾倒,火花炸出了一瞬间刺眼的光。

    但这些尽是一瞬之间,对于刚刚清醒的众人而言就是神智刚刚回复,无双就忽然发了怒,一招打成了这副惨烈模样。

    众人不免呆了一瞬间,然而马上就反应过来,把剩下侥幸没被飞剑穿透的道袍人制住,却发现无双依旧站在剑端,浑身剑气肆虐。

    作为在场唯二一个用剑的暗卫墨一边护着林浅挡去无双不管不顾的剑气,一边对林浅解释道:“估计是幻术里看到的东西影响了他的神智,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他扫了一眼只开了一半的无双剑匣,真走火入魔了就不会只放六把剑出来,刚刚那一下也是明显避开了友军,所以问题不大。

    这幻术如此厉害么?

    林浅心中有些疑惑,幻术者,欺心之技,半真半伪,非虚非实。幻境为人心所生,人心不同,故有于众前施幻术者,所闻所见人皆不同。

    但就只是一个幻境而已,只能短暂地控制人的神智,杀伤力小得可怜,无双一个剑心鉴定的绝世剑客,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竟然会影响他的神智?

    “无双!”

    眼看他身边的剑意越发浓烈,林浅在下方厉喝一声,飞掠而起,迎着他周身涤荡的剑气伸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剑气如凝成实质的利刃,林浅不可避免地被割伤了手,细细的伤口不深不浅,很快就渗出一串一串的血注,一点点顺着手臂滑落。

    无双一怔愣,脑海中弥漫的画面一点点散去,眸中的杀气渐渐淡了下来,一合手,飞剑尽数归匣,他忙执起林浅那只抓住他的手,恢复纯澈的眸子里满是愧疚。

    “我……对不起,我伤到你了。”

    他身上的剑气已经全部收敛,落回地面之后小心翼翼捧着林浅那只割伤了的手掌,紧紧抿着唇取了药倒上,又麻利撕了片衣角包上,才放开,再细细盯着她瞧。

    林浅仅是一身布衣,一头华发如墨被草绳高高扎着,利落干净,她眉目冷艳,肤色冷白,连唇色都极淡,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朵不染俗世的冰莲花。

    但……

    她此刻并非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而是目光含着些微担忧地抬目瞧着他,神态并不是和她面目一样的冷淡,也并非温婉的小意温柔,而是一种纯粹的关怀。

    不是幻境里心如死灰,视他如尘灰的她。

    无双蓦然心里一疼,眼眶竟然有些发酸。

    身后的暗卫的雷门弟子各自看了一眼,没打扰他们,连同外面听见霹雳子下来救场的弟子门一起收拾剩下的残局。

    “没事,也不疼。”

    林浅抽回了手,依然有些疑惑无双竟然会被幻术影响了心智,却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跟着一起整理残局。

    无双那一下实在用了些狠劲,差点把整个地下大堂都震塌,林浅走到原本九个老道士守着的丹炉之前,却发现丹炉下面燃烧着的柴火竟然是无数白森森的人骨!

    被飞剑打碎的丹炉四分五裂,下面的“柴火”也散乱得各处都是,林浅脚下就有一两根大腿骨上头的蓝火摇摇晃晃,仿佛覆在上面不甘死亡的鬼魂。

    众人沉默,不知是谁低骂了一声:“禽兽不如!”

    再往另一边去,林浅才发现除了暗道这一面,这大堂三面墙壁上各自中间都嵌了两扇刻着鬼神纹的石门。

    左侧两扇石门上各自刻着纣绝阴天宫和泰煞谅事宗天宫和一些恶神法相,另外两侧则分别是明晨耐犯武城天宫、恬昭罪气天宫、宗灵七非天宫、敢司连宛屡天宫并相应的神鬼纹饰。

    总共六宫,门上各自有些机关,然而无双见林浅有些苦恼地皱眉,便干脆叫人躲远一些,聚气往石门上一拍,将这一掌多厚的石门硬生生拍碎了。

    正找开门机关的林浅:“……”

    行吧,都一样。

    进去之后也是一间有些宽阔的供奉神像之所,人体脂肪一样颜色的蜡烛兀自燃烧着,神像下有供桌,那供桌之上本该奉着猪牛羊三牲,可林浅看过去时,却看到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托盘之上,皆是双目瞪大,明显是活着的时候砍下来的。

    脚下一顿,林浅不知是该悲哀这些无辜的可怜人,还是唾骂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死道士。

    另外五间石门之内与这里大同小异,神像下供着人头,以人油为烛,人骨为烛台,惨无人道。

    若非运气好托生在一个好人家,光靠她一个人落在这个世界,怕也就是这供桌上的一颗人头吧。

    林浅和其他人仔细收敛了这些人头和外面被当作柴火的人骨,收拾时有一位雷门弟子哎了一声,认出了两颗人头的样子。

    “这不是白日里那位姑娘的父母……”

    林浅过去辨认了一眼,确实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对夫妇,心中更是悲慨万分,抓了个活口过来一问,才知道这些“祭品”被砍下来之后身子就被丢弃在后山里由专门饲养的野狗啃食,只等过了些时日变成干干净净的白骨后再取回来充做炼丹之火,或是烛台法器一类。

    众人无不震怒此丧尽天良之行,奈何如今人已死,一切皆如云散,只能又去了后山灭杀了那些畜牲,将无辜死者的遗体带回一些,由于这些人没几个又一具全尸,众人只能将所有搜来的残肢断臂堆在一起,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之后寻个地方掩埋了,也算入土为安。

    整个朝元观明面上有道士学徒总共一百六十几个,地底下养着的不知是死士还是正经道士的又有近一百多人,加上小厮道童一类林林总总加起来大概有三百多号人。其中武功高些的就是几十个七八品之类,一两个上了年纪的金刚凡境高手,如果放在江湖上其实也算得上一个规模客观的中型门派了。

    林浅可没有佛家那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慈悲心肠,这三百多号人除了十几个被抢过来干杂活的小厮,其余一个都没留,灭门灭得彻彻底底。

    搜刮出来一些经书和账本,还有数量客观的财物,林浅翻了翻这里的经书,看到了其中长生丹一页,便有记载妖心之用。

    “太一生水,水生万物,并重天地。有地下藏水之地呈太极状,名太一水脉,此脉极阴,易生妖邪夺人躯体,滋生煞气,皆收妖之心脉。取之炼以黄岐术,可化煞为吉,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只来得及看着一段就足够让林浅胆颤心惊,她唤来暗卫,叫他务必要将这些书籍好好带回去,至于剩下的那些钱财她也无意私吞,与众人商量片刻,一致同意等完了事全部分给这镇子里的人。

    最后的最后,已经是天光大明,整座朝元观已经成了一座空观,林浅来到神殿之中,抬头注视着重新合在一起的巍峨神像,声音飘渺如虚无:

    “《真灵位业图》记载:酆都北阴大帝炎帝大庭氏,讳庆甲。天下鬼神之宗,治罗酆山,三千年而一替。《太平经·庚部之十二》又云:为恶不止,与死籍相连,传付土府,藏其形骸,何时复出乎?精魂拘闭,问生时所为,辞语不同,复见掠治,魂神苦极,是谁之过乎?

    人死归地府,北阴之帝是为幽冥之主,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如有功德赎罪者,亦由酆都大帝决断赦免,发送鬼魂受炼升天。也不知炎帝陛下若是泉下有知见此惨状,会不会切肤痛恨后人愚昧,曲解神意呢?”

    林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叫人捣毁了这些神像,将那些血腥的,不为人知的惨烈全部埋葬于地宫之下,只希望从此之后这镇子里的人不在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威胁生命。

    秋风扫落一地落叶,一把大火彻底烧干净所有的污秽,到最后也仅仅是几尺灰烬罢了。

    这一番事情过后大家心头都不免沉重,除了见惯生死的暗卫墨依旧同往常一般,其他人包括向来乐天的无双都有些低落。

    林浅在搜出来的账本里找到了这邪教剩下没有被剿灭的分坛,联系上青州的含姜和雪月城简单说明情况之后立刻开始斩草除根,防止一丁点死灰复燃的可能。

    ——江南,又是扬州

    西湖岸的杨柳叶子已经泛黄,秋风一吹,便如落雨。

    那些被救下的,没有去处的女子和孩童自然有林浅的手下人去操心,她只需要偶尔过问一下,于是更多的精力便放在了那日搜刮到的经书里。

    上面记载了这一支道家修习长生炼丹之术,因为观念不容于世被正统道教驱逐,隐藏于乡野之间,慢慢地发展了起来。

    里面有详细的各种丹药炼制之法,其中最骇人听闻的就是长生丹。

    除去硫磺、硝石、丹砂、红铅等一类,最重要的就是林浅最开始看到的那一味——妖心。

    又有整整三本书记载何为妖、妖出世的条件、捕杀的方法,捕杀之后如何取心如何炼制……看得林浅心惊肉跳。

    不知是不是最开始南安城那个道士让她先入为主了,她不免产生了一丝对自己身世的怀疑。

    太一水脉吗?是不是需要回幽剑阁旧址一趟看一看呢?

    不过这些神神鬼鬼的道教法术……林浅想,自已一个门外汉对这些事情一知半解,若是理解错了意思很容易陷入魔障,不如先去问问专业人员再做打算。

    如此想着,她心中也轻松了几分,又想起那一日无双中了幻术之后的异常,回来这几天她再问起无双却是难得对她语焉不详,导致林浅现在都不确定他有没有被这幻术伤到神智。

    于是她拿过里面记载幻术的《异志录》细细看过来,试着为他开解一二。

    “幻术信则有之,然不信鬼神亦能见幻境。虚实之间,阴阳之际,非真非假,或取其心之最惧,或取最念,施以沉溺,久之则深陷不拔,如死如生,是为幻人。”

    那么,无双是在幻境里看到了让他害怕的东西吗?林浅有些无法想象一向拽上天际的骄傲少年竟然会有害怕的东西,上次青州庄园之内,他险些被苏暮雨的十八剑阵绞成肉泥都不曾见他皱过一下眉,如今又是什么会让他害怕到被区区一个幻术影响?

    正想着,无双不知何时进了来,瞧见林浅手里那本书,有些疑惑:“这几天你都在看这本书,是想学里面的幻术吗?”

    林浅瞧了他一眼,轻哼一声:“这幻术虽有几分意思,可充其量就是个假做幻境的道法,论起威力莫说比不过罗刹堂的心魔引,连寻常魅术都不如。我只是好奇,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能让你一个快要踏入剑仙境界的人心神动摇。”

    无双微怔,抬眸凝视林浅的模样,却不太想说自己的幻境,尽管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心境有点不对。

    林浅看出他的不愿,难得严肃起来,盯着他如泉水般的眼,认真道:“剑客的心境何其重要,你比我更明白,如今你离剑仙一线之差,若是在此时心境出了问题,你的剑道之路就差不多走到头了。所以,无双,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你又在担心什么,你该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当一个聋子,瞎子。我们往后或许会面对更多的问题,难道每次你都打算一个人独自面对吗?”

    “你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就要明白,一些事情不能隐瞒,不能独自承担,这样的关系维系不了多久,我们终究会因为各种事情分道扬镳,这是你我都不想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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