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窦如嫣的夫君,也就是李家四郎——大唐圣人李容,正带领着军队御驾亲征陇右之地。当今天下大局未定,李容虽已称帝,但由于旷日征讨,眷属一直生活在河东潜邸[2]。而陇右乃李氏族出旧地,地位非凡,为保此次捷后威示天下,窦皇后携儿女尊圣意先行长安坐镇。

    路走了几日,窗外的景色却没怎么变过。窦如嫣瞧瞧正在清障的士兵,继续道:“罢了,去盯紧些,莫耽搁太久。” 说完便放下了帘子。

    “喏。” 刘公公应声退下。

    “阿娘…?”

    原本熟睡的昭阳公主被对话吵醒,她搓着眼睛端坐起来,淡绯色的襦裙袖子又宽又大。她年仅八岁,还是个可爱的小人精。一路上缠着母亲讲过去的故事,但自己又听着听着睡着了。

    “阿娘刚才说到哪了?宁儿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李毓宁说着便伸了个懒腰。

    窦如嫣见女儿的领衿睡得歪七扭八,便上手替女儿捋拭平整:“我也忘了,还想听阿爹和阿娘以前的事?”

    “嗯!但是阿娘…我们还有多久才到长安啊?”

    李毓宁呼地趴在母亲腿上,一脸生无可恋道。她扎着羊角发髻,髻上还缠了绯色的貂绒。

    “宁儿已经睡饱了,连着几日都在车里睡啊睡啊,梦都做了一、二、三…”

    说着,李毓宁开始掰手指头算她做过的梦,襦裙袖子差点把她算数的手淹没。

    “足足有十个了!” 她将一个握紧的小拳头举在窦如嫣面前,却被摁下去,而后继续说:“阿娘…让我骑马吧?”

    说起骑马,李毓宁的眼睛开始放光。

    “不行!女儿家家成何体统。” 窦如嫣将女儿从腿上拽起,板正李毓宁的腰板。

    见母亲不同意,李毓宁蔫得松下身子。即使这一路上她已经问过很多回了,每回都被拒绝,她还是认为有一定的可能性,因为碰上母亲心情好的时候,自己偶尔是能蹭上的。

    “弓不让带…马不让骑…” 李毓宁嘟囔着小嘴喃喃。

    而后她悄悄将前侧的车帘撑开个缝,望了望,心里又有了主意:“阿娘,我想看雪,我要下车!”

    这次,她趁母亲还没反应过来,便双手提着衣裙冲出了马车。守在车外的老奴见状,立马俯身趴在地上,铁甲护卫们也纷纷持枪跪地。

    “昭阳公主哎,可慢点,踩着奴婢别摔着。这大雪天地滑,当心别跑。”刘公公趴在地上扯着嗓子道。

    “知道了!”

    李毓宁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背,便弹跳在地上,朝马车前方狂跑。打从生下来,她就没把“小心点”听进耳朵里过。要不是母亲管束着,她每日就像个皮猴子一样到处蹿跳。

    “她是要去看她哥哥了,你去跟着吧,顺便看看呈儿,需不需要再加一件斗篷。”

    窦如嫣对此等情形见怪不怪,她缓缓拉开车帘,对刘公公淡然道。

    “诺。”说罢,刘公公咕噜爬起来,颠着碎步跟上去。

    李毓宁笑着跑向队伍前方,一对酒窝绽放在脸上。在车队的尽头,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少年骑在棕红色的骏马上。

    只见少年裹着幞头,身着白色锦缎窄袖厚袍衫,披了淡黄色暗纹绒斗篷,腰间佩着一把金柄鄣刀。这便是李毓宁的手足兄长李呈,他年长妹妹李毓宁四岁,为圣人李容的第二子。

    “哥哥!” 李毓宁奔朝队首奔去。

    李呈勒住缰绳转头看了一眼妹妹,地上的白雪将他俊俏的脸庞照衬地更加耀眼。

    李毓宁一溜烟摸着哥哥骑的马,刹下步子来,而后上前抚摸着马鼻子说:

    “红玉啊,你想白玉了吗?我可想它了。”

    她一对圆圆的杏眼紧贴着红玉的睫毛,红玉只得使劲喷了口气,将李毓宁弹远些。

    “母亲又没许你吧?” 李呈从鞍上跳下,也摸着马,对妹妹温柔调侃。

    李毓宁撅嘴瞥了哥哥一眼,又讨好般凑近:“好哥哥,我骑一下红玉,行吗?”

    李呈佯装纠结,皱眉看向天空说:

    “哎呀,母亲不允,这不是让为兄难办吗?”

    “没什么难办的呀,我就原地骑一下,又不跑!” 李毓宁上前抓着哥哥的衣袖。

    “那你,一个月不许挑食?” 李呈垂眼看着妹妹。

    “不挑!” 李毓宁回答得干脆。

    “吃馍馍不许剩?” 李呈笑着继续问。

    “不剩!” 李毓宁这会儿什么都能答应。

    李呈听罢单膝跪地,亮出膝盖,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毓宁见状立刻欣喜地踏着哥哥的腿,翻上马。她刚想夹马镫,一只脚却突然被李呈抓住。

    “哎?谁说就原地骑一下的。”

    “哥哥你看,我骑都骑了,你能忍心不让我跑一下吗?” 李毓宁开始装可怜。

    “忍心,非常忍心。” 李呈毫不犹豫微笑道,而后当着妹妹的面,把缰绳拽在手里。

    李毓宁刚叹了一口气,刘公公便从身后追上来,大冬天硬是跑出了一溜烟蒸汽。

    “哎哟喂,公主娘娘…没有公主…这么跑的呀。”

    刘公公上气不接下气,而这会儿李毓宁都已经攻略到马背上了。

    “刘公公,清障如何了?” 李呈转头问道。

    刘公公大喘着气,扶扶帽子,向李呈施礼道:“回,回殿下,差不多了…”

    李呈扭头观察一圈天色,天空迷蒙一片,又道:“是要快些,看样子还会下雪。”

    这时,李毓宁看到哥哥拉绳的手稍稍松动了,她趁着刘公公回话的功夫,使劲夹了一下马镫,又唰地顺过哥哥手中的缰绳,“驾!”,红玉便载着她飞奔出去。

    “宁儿!”

    李呈猛得转头,而后立马奔向身旁将士的马,迅速翻上去朝妹妹追去。

    李毓宁大笑着回头看向哥哥,头发上的绒毛随风飘着。身后,李呈正蹙眉策马飞驰而来,她却笑得更开心了,嘴里不自觉学着马啸声。

    “别跑!”

    “来啊!” 李毓宁挤着酒窝哈哈笑着,头也不回地喊道。

    寒风虽凛冽,李毓宁却觉得吹在脸上异常爽快,视野之内,远处有积雪的山峦,近处枯草丛又蹿动出一只野兔。自启程起,她就没骑过马,现下终于过了把瘾,畅意之下李毓宁又拍了一把马屁股。

    突然,一个黑影在灰暗的天空翱翔划过,发出一阵长鸣。李毓宁定睛望去,心里闪过一个声音:“探鹰?”

    正嘀咕着,她果断抄起哥哥鞍边的弓,又摸了一把箭袋便抽出一支箭,快速撑弓射去,只是这弓对比她的身形确实略大,箭过未中。

    李毓宁没灰心,她瞅准了黑鹰飞行的角度,又迅速摸出一支箭。这次她尽力克服着驭马的颠簸,双脚夹紧马镫,心中摸算着距离。她刚想撑弓射箭,弓头却和宽大的襦裙袖子缠在一起,李毓宁一个没坐稳将弓打在了红玉身上。

    红玉被抽疼了,啸了一声便载着李毓宁猛冲出去,李毓宁也被这加速惯性一扯,差点仰身摔下去。

    “宁儿小心!” 李呈策马在后,发现妹妹差点仰倒着急大喊。

    只见李毓宁一个打挺重新坐正,她单手拿弓,将身子俯下靠近红玉,“红玉儿,红玉儿...” 红玉听见小主人轻声唤她,又抖抖脖子喷了口气,逐渐平稳下来。

    李毓宁重新坐直身体,随着一阵鹰鸣,她猛地转头,高高举起右手的大弓。撑弓至满,李毓宁捕捉着耳边的那丝微的响动,突然她睁开眼睛,长而弯翘的睫毛与红玉儿有些相似。弹指之间,李毓宁使劲全力射出了这支箭。

    天边,黑鹰被猛地射中了,李毓宁原本凌厉的表情忽而舒展开来,她正咧嘴笑着,李呈从身后追上来。

    李毓宁顾着高兴忘了速度,谁知李呈直接越过了她,朝着打圈落下的鹰追去,他身后的护卫也纷纷策马跟随。

    还没等李毓宁追上去,李呈已经提着死鹰掉头溜达回来了,他骑在马上半笑半恼地看着妹妹,然后摇了摇手上的鹰。

    李毓宁看到哥哥拿到了鹰,瞬间开心地拍起手:“中了!”

    “顽劣!”

    李呈骑至她身边,李毓宁刚想伸手接死鹰,李呈却装作生气,一个收手没给。

    “我错了我错了!”

    李呈本想再教训她两句,但瞥见自己那张大弓和妹妹灿烂的小脸,心里竟然有点小骄傲,于是又微笑将鹰递了过去:“你就吓我吧。”

    李毓宁欣喜地接过自己打来的猎物,来回打量一番道:

    “哥哥,这只探鹰看来没被放出来多久,你摸,它爪上的热靴还是温的呢。”

    李呈听后却紧张起来:“探鹰?” 他皱眉摸了一把鹰爪,的确是只探鹰。

    “是啊,父亲之前带我打猎,我见过这种探鹰,是…探路用的,但是没这只大。是何人放的?” 李毓宁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李呈皱眉将鹰拿过,紧盯着严肃道:“若是咱们没逮到它让它飞回去,那主人便知道我们还有多久到长安了…宁儿,咱们快回去。”

    李毓宁见哥哥是认真的,没多想也乖乖策马跟上。

    车队处,窦如嫣正站在兄妹离开的地方等他们回来。李呈和李毓宁行近车队,突然看到母亲的身影,二人皆慌张起来。

    李毓宁以往坏事做得多更有经验,她率先下马走到母亲面前,直接跪下了:“宁儿知错。”

    窦如嫣一脸肃穆地俯视女儿,未道一言,她盯着李呈低声道:“跪下。”

    李呈知道母亲生气了,也匆忙下马,跪地说:“母亲莫生气,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宁儿骑马的。” 而后将探鹰搁在地上。

    “连自己的马,自己的弓都守不住,以后还怎么守好你的位置!”

    窦如嫣厉声道,直直盯着李呈。而李呈听着训诫也自知惹到了母亲的忌讳。

    李毓宁听到母亲严厉的训斥,立马眯起眼睛心里念叨:别骂我别骂我。但窦如嫣只是走到她面前伫立,什么都没说。

    她弱弱抬起头,只见母亲威严的身影遮住了眼前的光线,而刘公公正将死鹰递在母亲眼前。窦如嫣严肃检视着死鹰,用食指拨动了一下那只拴着热靴的利爪说:

    “你家主子未免太心急了。”

    她还未理解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窦如嫣已言道:

    “如此看,按原路行进有风险。” 又对李呈道,“你带上三十个护卫,绕起灵山先行。”

    “那母亲和宁儿怎么办?” 李呈听后急切握拳。

    “我和宁儿还余下不少人,若是你今夜能至蒲州[2.1],便令蒲州都督派人前来迎车驾。”

    窦如嫣说完走向女儿,终于开口:“起来!”

    李毓宁一秒钟就站起来了,窦如嫣牵起她的手欲转身离去,但又顿足回头向儿子道:“一鼓作气,速速出发。”

    窦皇后一行人原计划先抵至蒲州休整,再与接应部队一起奔赴长安。若李毓宁没发现探鹰,原本应在第二日午时到达蒲州。

    李呈向母亲磕了个头,看向母亲和妹妹,只见李毓宁也回头看看哥哥,做着口型对他说:“快、走、啊。” 李呈见母妹远去,便领着护卫们策马疾驰而去。

    转眼,窦如嫣已经带着李毓宁回到车驾内。李毓宁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不敢喘大气。

    “刘公公。” 窦如嫣声音高昂。

    “奴婢在。”

    “将我的笔墨找来,再去看看咱们的白隼,捉一只普普通通的。”

    李毓宁虽然看到生气的母亲觉得胆寒,但是刚刚窦如嫣对李呈说的那番话,加上这普普通通的白隼,又实在惹得她好奇心频起。

    她倾斜一点身子,壮着胆子悄声问母亲:“阿娘…为何要找普普通通的白隼?咱们不是好几只聪明机警的吗…阿娘要白隼何用?”

    “还敢问!” 窦如嫣喝道,“整天只知玩闹!莽莽撞撞!”

    李毓宁被骂得住了嘴,好在刘公公已取来了笔墨便笺,窦如嫣没再骂下去。

    刘公公恭敬地将东西送进车内,自己提溜着隼笼威严地站在车旁,而笼内那只白隼睁着大眼,眼神清澈,与李毓宁颇有几分相似。

    车内,李毓宁仍不放弃,她向母亲挪近些,恢复少许淑女语速试探问:

    “阿娘是觉得,探鹰是有人故意放来的?所以让哥哥先走,也是为了快些找人来护驾,是吗?”

    窦如嫣看一眼她,态度稍有缓和: “你来读。”

    而后捻好笔锋,在便笺上写着什么。

    李毓宁见母亲允许自己近身,又乐起来。她凑过去,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妾、途、甚、遂,谨、安、勿、挂。”

    窦如嫣写罢将便笺吹了吹,揉成了卷,又递给窗外的刘公公:“送陇右大营,速去吧。”

    刘公公接到旨意便赶忙去操持了,他一边走道儿,一边摇头嘀咕: “陇右道,那可忒远了,就这只赖鸟能送到吗?”

    而李毓宁仅仅坚持了一小会的矜持又没了,她急切道: “阿娘,为什么不告诉爹爹我发现了探鹰?爹爹如果知道肯定会夸我的!”

    窦如嫣见女儿歪着脑袋一脸天真,骑马骑得连发髻都松了。于是上手使劲紧了李毓宁的发带,一边上劲儿一边说:“你阿爹在前线,我们都要平安,他才能安心杀敌。”

    李毓宁头皮吃痛,赶忙揪住自己的羊角,来不及细想母亲说的道理。

    窦如嫣见女儿的指尖还染着探鹰的黑血,她拿起案桌上的湿绒巾,将李毓宁的袖子全部撩起,开始擦这双脏兮兮的小手:

    “之前阿娘叫你抄的诗经,抄妥了吗?”

    李毓宁听后又神色紧张起来,把探鹰不探鹰的抛诸脑后:“我…我这就快抄完了,就差…就差几篇。”

    “几篇?是只抄了几篇吧。” 窦如嫣将女儿的袖子整理好, “看来等到了长安,我要找房相好好问问,为何他举荐的夫子对你无法严加管教。”

    “阿娘可千万莫要找夫子,不然夫子又要罚我抄女诫了!”她拽拽母亲的衣角,哀求着: “宁儿真的不喜欢抄女诫,光上月就被罚了好几次。”

    “好,那回了长安,抄完诗经,再将内厅送来的乐谱全部弹奏熟练,我就不去找夫子。” 窦如嫣的话没有一丝可以通融的意思。

    “宁儿知道了。” 李毓宁声音弱了下来,但又开始问问题,“阿娘,琴谱我再多练几遍,能不能让哥哥教我抄兵书?”

    “怎么每天就是贼心不死呢!”

    窦如嫣使劲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叹口气重新端坐在软榻上,合上眼睛。

    此时,刘公公的声音又出现在卷帘之外: “娘娘,一切都办妥了。”

    “分散寻摸几家驿站,将车队外饰都撤了,走吧。”

    李毓宁看到母亲疲累地传旨,的确是被她搞累了,她也真的消停了下来,掀开帘子看外面的景色。

    窗外光线昏暗,太阳将将落下山去。乡间的荒地皆覆实了白雪,远处小山坳上的茅屋正升着稀松的炊烟。

    李毓宁趴在窗口看走了神,下巴颏儿碰着窗框一起颠来颠去。心想:哥哥肯定会愿意教我抄兵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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