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后,柴镇斯才回到承晖殿轮值。他嘴角微微带笑,只因手中攥了一个鸡毛毽子。是他给李毓宁寻来的小玩意儿,所以他一面走路,一面冲着大太阳轻轻将毽子掂起,毽子腾在空中又被他一把接住。

    才灿笑转过一寸宫墙,却瞧见承晖殿只单薄守了一个兵。

    他刚做了千牛卫大将军,这天上砸下来的恩赏虽是他应得的,可碍于年岁尚浅,这桩封赏也在军中传得神乎其神。人人都说柴将军护驾有功,自己个儿单枪匹马生擒西秦逆贼,还杀光了突厥的千军万马,真乃神兵天降骇闻古今。

    此番流言虽是下头人的闲谈,也不免传到当事人耳中。为此,柴镇斯日夜不敢懈怠,紧遵皇后娘娘的旨意,将承晖殿守得一丝不苟,生怕职责疏忽,落人口实。现下殿外安防竟如此疏漏,实在将他吓了一跳。

    柴镇斯匆匆追上去急问那个兵:“怎的就你一人在此值守?其他人呢!”

    而那个卫兵生得瘦弱,眼见柴将军出现在眼前喝问,心虚破了胆,扑通就跪下了。

    “将军恕罪!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大胆,殿外轮值每日都有安排,轮到与谁同值你怎会不知!报上名来,连同管辖你的统领姓名。”

    “卑职...卑职是山南周家的,统领...统领是...统领他不让说!”[17]

    柴镇斯俯视这个姓周的千牛卫兵,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千牛卫中还有如此厉害的统领,让这小兵跪在千牛卫将军面前都不敢直言。

    要知道能入千牛卫当值的并非普通兵卒,皆是从朝中世家子弟中择选而来。这戍卫皇室的差事既肥又俏,若非家族有些名望,一般子弟儿郎是万万不可能入千牛卫的。[17.1]

    没想到大家皆出身世家,又一同入千牛卫当差,竟还搞出些霸凌忧惧的事端。不过看这小兵气质孱弱,若非因为门荫庇佑,也并无可能吃上朝廷一口饭。想来是个没正用的家伙,柴镇斯想到此便平顺心态,再次发问:

    “你且直言,我自不会卖了你去。”

    周姓小兵懦懦往上瞧,他听闻柴镇斯是个心性和稳、一言九鼎的人,于是咬咬嘴唇轻声道:

    “统领倒是将军的熟识...礼部蔺家的二郎,蔺世丰。将军,你可千万别说是我透的信儿!”

    还道是哪家的厉害角色,原来是礼部郎中蔺伯贤的幺子。若道为何柴镇斯与之熟识,还要从柴家大郎柴钺斯说起。蔺家二女儿蔺月君,也就是这千牛卫小统领蔺世丰的阿姐,早前就与柴钺斯定了亲。朝中皆知待柴氏父子随圣人归京,柴蔺两家便要办喜事。[17.2]

    说到这层关系,柴镇斯的确跟蔺世丰沾亲带故,严论起来,日后柴蔺结了亲,柴镇斯也得喊蔺统领一声“小舅兄”。

    世家子弟皆知蔺家幺子行径乖张,实在是个纨绔子弟,怪不得周姓小兵会如此畏惧他。想来蔺家小户即将靠上柴家这棵大树,蔺世丰便愈发混不吝。

    柴镇斯略微忆起这号人物,那日他骑上骏马代阿兄去蔺家纳征,浩浩长队抬着征礼,足足围满蔺府前后三条巷子。

    柴镇斯原本牢牢坐在马上,谁成想这蔺世丰瞧着礼品眼馋,队伍停了多远就四下寻摸了多远。一个个箱子地摸索到蔺府大门,蔺世丰还没看尽兴,转脸竟一头撞在柴镇斯骑的马屁股上。险些惊了骏马,也惊着柴镇斯了。

    “你且起身,速去将蔺统领寻来。” 柴镇斯自知与这小兵纠缠无用,只得早早直面蔺世丰这个混头。即便今日不聚头,来日两家结了亲也有的是时候头疼。

    周姓小兵正满脸发愁,蔺世丰混着酒气的声音已然飘过来:

    “二郎啊——!”

    只见蔺世丰一脸憨笑背手走上来,他长着一张宽脸,又圆又扁,一双眼睛眯成条缝,实在与他阿姐的相貌天差地别。蔺世丰见真是柴镇斯,连忙加快脚步扑上来。把着柴镇斯的肩膀死死不松手,一张厚嘴咂巴道:

    “二郎息怒,这小子不懂事,刚来的。”一把撞开小兵,“小兄我,有点事!被那几个绊住了,但咱可没忘了给你带一壶。”

    蔺世丰说完便打个醉嗝在柴镇斯脸上。

    柴镇斯抬手扇扇,很是嫌弃,又将蔺世丰伸出的酒壶推回去,道:

    “原是蔺兄轮值,这,就不必了。还望蔺兄勿将时辰记混,此门一刻都不得无人值守。”

    “哎呀二郎何须与我客气!我的就是你的!我阿姐日日在家等着钺斯兄凯旋,我蔺家上下也盼着柴家战捷迎亲,好双喜临门呐!哈哈哈!”

    蔺世丰说着又搂过适才撞开的小兵,晃晃悠悠道:

    “你小子可瞧好了,这是柴将军,我阿姐未来的小叔子,年未及冠已佩金鱼袋!四舍五入,我也佩金鱼袋!你可给别给爷丢人!”

    “蔺兄抬举了,我既在此,蔺兄可先去歇息。” 柴镇斯眼神示意小兵将他带走,可蔺世丰似是根本没听见。

    “哎,二郎,要我说你真应该跟咱弟兄几个热络热络,咱们都是世家子弟,今朝同入千牛卫,自当彼此交往,日后相互提携。况且圣人也不在京城,公主…还是很好看住的,她就是个孩子!这承晖殿安全得不得了,你不如随我同去尽兴!”

    “把守承晖殿乃皇后娘娘亲命,蔺兄慎言。” 说着,柴镇斯便拱手施礼。

    他手中的鸡毛毽子被蔺世丰瞧见了,正当这浑不吝想上手,却被柴镇斯一把闪开,将毽子背在身后。

    蔺世丰似是意会到什么,他一边蜜笑一边不停指着柴镇斯,突然懂事般将音量低了几度,悄悄道:

    “小兄我实在愚钝,那哥几个说圣上定要柴家尚公主,我还没全信。你说说你说说...二郎好筹谋啊。” 说完比了一个大拇哥。

    此时,柴镇斯脸上的嫌弃已经全然变为厌恶,他未发一言,稍作欠身便冷眼进殿去了。

    只剩蔺世丰还搂着周姓小兵,一脸纳闷道:“他是不是跟我神气呢?我怎么感觉他有点目中…无我呢?”

    而小兵瘦弱的身板早已被压得晃晃悠悠,懦懦道:“统领,小的不知。”

    “你还能知道什么?废物。知不知道令尊为何迟迟不得圣人青眼?教育的疏漏自你身上简直万分放大,那便是毫无眼力见。刚才你怎么不同我一道劝解二郎去吃酒呢?废物!”一巴掌拍在小兵脑门上。

    ... ...

    平白被人提起尚公主,柴镇斯心中堵气得很。他还记得阿兄行前说过的话,那日柴钺斯坐在院子里擦红缨枪,柴镇斯原本替阿兄好好打来了水,谁知阿兄开口便说:

    “二郎,昨日陛下说了,我柴家必得有儿郎尚公主。”

    柴钺斯话说得打趣,只顾扬脸细细端详自己的战枪,看都没看弟弟一眼。

    “陛下是不同意阿兄和蔺家的婚事了?”柴镇斯倒没回过味来。

    “说什么憨话,你也不数数,陛下的公主…年纪最长的不过就是昭阳公主了,我柴家又不过你我两个儿郎,那说的不就是你吗!” 柴钺斯一脸没好笑。

    “阿兄莫要讲些浑话,我还小呢。”

    柴镇斯也没给大哥什么好脸,掉头就要走。

    “这怎的是浑话!你还小,公主就不小了?你意思陛下也讲的浑话?二郎,你怕是不好意思了,这有什么!等你和公主都长大了再议不就得了。”

    “阿兄!大丈夫还未建功立业…怎能成日想着尚公主…”

    “尚公主也算建功立业了二郎!”

    枪擦完了,柴大郎呲牙把浑话也说完了。惹得柴二郎眉头拧起,挖了兄长一眼便走开。

    ... ...

    柴镇斯步入殿院,他拨浪鼓似的摇头,想将蔺世丰的酒气和阿兄的浑话都甩出脑袋。才定定神,睁眼的瞬间便对上一根迎面刺来的木箭,木箭瞬间刺穿他的幞头,将他惊得立在原地。

    不远处,李毓宁面对柴镇斯,同样愣在原地。她一身裤装,保持着投箭的姿势。左腿由于投箭的惯性高高向后抬起,右臂亦抬在空中。李毓宁已在院子里练习一上午投箭,没成想竟刺中这活靶子。

    她身旁的明渊正卖力磨新箭,同样看到柴镇斯后就惊住动作。而馒头原本怀抱着一捆木柴走来,此刻怀中所有木柴掉在地上,发出闷顿的响声。

    “柴将军,我,不是故意的。” 李毓宁愣愣说。

    柴镇斯挑眼向上看看自己幞头上的木箭,再低一寸,他恐怕就血溅当场。

    “...是臣怠懒,疏于防备之术。”

    柴镇斯说着,默默将鸡毛毽子塞回甲胄内,“想来,区区鸡毛彩毽...她是不爱玩的。”

    ... ...

    承晖殿外,蔺世丰眯眼席地而坐,周姓小兵正勤力为他揉捏臂膀。顿时,照在二人身上的日光被遮住。

    一阵慌乱声:“卑职卑职...见过皇后娘...”

    “噤声。”

    ... ...

    潘尚宫搀扶窦皇后轻声步入殿院,只见远处的殿阁轩窗四开,清风吹拂堂间,李毓宁正坐在窗后好好习字。

    她身边有明渊服侍,两个姑娘常常相视呲牙一笑。而柴镇斯幞头上的木箭已经没了,他正支腿坐在廊间,手上拿了纸笔垫在膝头写写画画些什么。只有馒头被罚在院中蹲军步,脸上同时掺杂坚强和委屈。

    窦如嫣隔着殿墙和绿植远远望过去,她思念女儿甚深,今日得见此景,心中忧心的大石也算落地。

    “公主安好,娘娘大可安心。” 潘尚宫轻笑拍拍窦如嫣的手臂。

    窦如嫣仍放不下自己的视线,她隔着距离仔细端详女儿:脸蛋上的伤疤基本都脱落了,小脸也白里透红。李毓宁写着字就上手挠挠头皮,挠得一侧的发髻都松了。搁在从前,每当李毓宁莽头凑进阿娘怀里,窦如嫣都要上手替女儿紧发髻。

    孩儿安好,四肢腿脚都舒展成长,身体健壮笑脸常在,便是为母者最大的愿景。虽然平日里窦如嫣对李毓宁管教甚严,遇事犯错从不温言包庇。

    可比起对李呈的期许,窦如嫣更希望李毓宁能同其他世家淑女般平安长大。窦如嫣还正欣慰着,一阵犀利的评断便传来:

    “要我说,这班昭娘娘实在可恶。”

    窦如嫣的眉头一下就弯了,她定睛看去,只见李毓宁正拿着毛笔杆敲书本。这动作算是李毓宁的恶习,以前她每犯一次就会被罚抄女诫。

    “什么卑弱第一,夫妇第二,还有还有,什么专心、曲从?书上每一个字我都认得,可是就是没有一句话写女子自己,难道做女子就必须为他人而活?天下的女子看了这书,可不就被牵着鼻子走了!”[17.3]

    李毓宁说完又敲敲书本,这“砰砰”的声音简直把窦如嫣的火都点起来。窦如嫣刚要上前,却被潘尚宫一把扯住。

    “娘娘莫急!公主可好些日子没见您了。”

    “我还道关她几日性情合该收敛了,竟依旧如此顽劣不堪。” 窦如嫣压低声音都说出怒腔来。

    “兴许...兴许公主还在摸索学问,孩儿增长学问总要多些曲折...”潘尚宫这话说得也没啥底气。

    轩窗那边,李毓宁正对着明渊努嘴,意思让明渊也评评理。明渊是真听不懂,她一脸为难,努力思考公主的话,最后只能苦笑一下,连忙抽出别的书给公主过目。

    唯独柴镇斯坐在窗外的连廊上,他不掩笑意,手中速速画下最后几笔,而后跳起身将纸张递进轩窗。

    李毓宁接过柴镇斯的画,原本义愤填膺的表情瞬间重新明亮,她先是惊奇而后欣喜,连连高声道:“这是荀灌娘!是哥哥送来的书册里写的故事,我记得真真的!竟不知柴将军还是个厉害的画师。”

    画中的女孩撑起孤弓驭马飒行,她一脸坚毅伏低冲刺,好似正穿过层层战火拼杀过境。荀灌乃晋朝平南将军的女儿,她当年向父亲主动请缨,背上鸦翎箭突破敌人重围,年仅十三岁便凭一身孤勇拯救全城百姓。[17.4]

    荀灌娘的名号流传百年,李毓宁却从未听过这个故事,因此只读一次便铭记于心。

    柴镇斯微微笑道:“二殿下编纂晋书,特意将列女篇放在顶头送来,定是料到公主会喜欢。”

    李毓宁笑眼弯弯,对准日光将手中的画举起,珍视般道:

    “为女当如荀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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