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文一熠手头的错题还有两道没整理完。

    一般晚自习结束后,班里大部分同学都会在教室里多学一会儿再回寝室。

    平时文一熠也会多留一会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从傍晚开始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她知道自己再这样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把手头的错题整理完后就直接收拾了书包起身。

    响铃时就撤的同学已经走光了,留下的同学也都没到要走的点,于是整栋楼都空荡荡的。

    文一熠独自下了楼梯,抄近道回寝室。

    近道在楼下花坛,花坛里有石子小路,因为花坛边种了一排高大的松树,所以晚上的时候路灯照不太进去,好多同学晚上的时候就不从这走,但是文一熠懒得绕远,照旧摸黑走。

    刚走到花坛边,文一熠像幻觉一样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叫她的名字:

    “点点。”

    文一熠的脚步猛然一停,从傍晚就开始的那种心慌的感觉忽的猛烈起来,她迅速转过身,隐约看见不远处的树影下站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

    路灯的光被树影遮着,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模糊的身体轮廓,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文嘉秋。

    “文嘉秋。”

    文一熠抬脚往那边迈了一步,声音未落地就小跑起来。

    “别跑。”文嘉秋虚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僵着上半身往前迎了一步。

    文嘉秋身旁的冯龙就诧异地看着文一熠跑过来,明明什么都还没说,这女生却仿佛猜到了什么似的,第二句话的声音里就带上了不安的情绪。

    “你怎么了?”

    短短几步路,文一熠心里就慌得喘不过气来。文嘉秋不可能平白无故这个时间点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没等到回答,她已经跑到文嘉秋面前,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先闻到文嘉秋身上浓重的药水味。

    这味道她上次闻到,是陪着文嘉秋去医院给伤口换药。

    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睁大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下意识伸手,摸到他手臂上的石膏和绷带。

    文一熠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更快地顺着摸两个手臂摸上去,一直摸到肩膀,都没摸到一块露出来的皮肤。

    “文嘉秋......”她害怕什么似的缩回手,感觉浑身迅速变冷,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发颤的声音,“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

    “没事,我没事。”文嘉秋缠着绷带的左手往前伸,动作僵硬而又吃力抓住她往回缩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个字的尾音都拉得有些长,像是没力气说话一样,仍一遍一遍地对文一熠说:“没事,我没事。”

    “别害怕,我没事。”

    冯龙这时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秋哥都是为了救我,他为了救我才会被砸的,对不起对不起......”

    “文嘉秋......”文一熠听不到冯龙说话似的,停在空中被文嘉秋握住的手一动也不动,“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从楼上摔了下去,刚做完手术。”冯龙又说。

    手术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了文一熠一下,她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声音发虚:“手术?哪里做了手术?”

    “他身上好多地方都骨折了,医生让住院来着,但是秋哥非要来找你,我就带他过来了,打的麻药劲都还没消呢。”

    “刚做完手术怎么跑出来了?”文一熠看向他打着石膏的右手,不敢伸手再碰。

    “明天就周日了,我怕我明天来不了,你会一直等我。”文嘉秋低声说。

    “我是傻子吗?等不到还一直等?刚动完手术你出来乱跑什么?你自己都这样了!你还管我做什么?”文一熠用力收回自己的手,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哽咽又发抖,“文嘉秋!文嘉秋!你在干什么?不要命了吗你?”

    文嘉秋听她声音不对,没打石膏的左手摸索着抚上她的脸,一直没有知觉的指尖感受到有温热液体淌过。

    “对不起,我就是做完手术很想见你,特别特别特别想,想得我心里难受,我就来了,你别生气,我就是太害怕了。”文嘉秋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声音突然低下去,喃喃道,“摔下去的时候,我有点疼,疼得我很害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手还贴在她脸侧,他的话音落下,指尖就淌过更滚烫的眼泪,然后听到文一熠的哭声。

    “点点!点点!”文嘉秋觉得伤口忽然剧烈而又尖锐地痛起来,从裂开的骨缝一直痛到心口,“你别哭,我没事,我不疼。”

    “见到你我就不疼了,也不害怕了。”

    “你别哭。”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了,我没事......”

    残留在身体里的麻醉药让文嘉秋从出了手术室到现在就一直昏昏沉沉的,自我控制力也下降,任性地跑过来见她,说出的话也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但是她的哭声和眼泪让麻醉药的药效顷刻消散,文嘉秋登时清醒过来,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后悔。

    痛意让文嘉秋慌乱起来,他想做些什么安慰文一熠,但一时又什么也做不了。

    教学楼里最后催促学生回寝室的铃声响起来。

    “点点,我没事,你快回寝室吧。”

    “对不起,我不应该出来乱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文一熠听着他来回地这样说,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他一起规训他做回日复一日的文嘉秋,那个忘掉自己,不能喊痛,不可任性的文嘉秋。

    文嘉秋已经很多年没有同她说过痛这个字眼,他自己好像突然有一天就进化成无坚不摧的大人,退化掉感知痛的能力。

    一同做小孩的年岁一去不回,久到文一熠有时也会忘记他不过未成年的肉体凡胎,而非磋磨几十年的木石。

    文一熠心中痛意更甚,却令她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文嘉秋,手上用力抓着他的指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先回医院去,不要再乱跑,明天我就去看你。”

    “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可你后天就要考试了。”文嘉秋说。

    “你别管这个。”

    “你放假再来,明天不要来,我没什么事,你在学校好好学习。”

    “你不用管这个。”文一熠声音轻柔而不容反驳,“这不是你现在需要操心的事。”

    “点点,对不起......我......”

    “你没做错什么,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只要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好不好?”

    “你听话,回医院去好好待着,我们明天见。”

    “好。”文嘉秋终于点点头。

    文一熠送他到校门口,终于松开自己抓着他指尖的手。

    后来她记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目送着他离开,又是怎么回到了寝室。

    路上似乎摔了一跤,但她爬起来就忘记。

    寝室熄灯后不知道多久,她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中大雨倾盆,文嘉秋从高处坠落,跟雨滴一起砸在她面前。

    雨滴又碎成血花。

    她在大雨中挣扎着拨开密密麻麻的雨幕向他靠近。

    终于抓住他冰凉指尖的那瞬间,她听到文嘉秋对她说再见。

    雨声嘈杂刺耳,但他的声音如平日般温和,甚至还带着些笑意,就这样对她说:

    “我就是想再看看你。”

    “我就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

    文嘉秋从小到大跟文一熠说话的语气永远都十分温和,从来有问必答,就算有时气急了也只会扬声念她的名字。

    文一熠常常觉得他那样念自己名字的时候,是难过大于愤怒的,因为那种情况往往是因为她不爱惜自己,文嘉秋才会气急,但永远不会像她一样很轻易地就能说出一些很伤人的难听话。

    但现在他却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文一熠哭着使劲摇头,抬起手却摸到文嘉秋冰凉的身体,怎样哀求也看不清文嘉秋的脸。

    那瞬间像被不知道蛰伏在何处的毒蛇咬了一口,文一熠一身冷汗地坐起来,分不清噩梦和现实。

    膝盖处传来痛意,她掀开被子,摸到膝盖上有一个血迹已经凝固的伤口,但她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有伤口,也不记得昨晚文嘉秋究竟对自己说了什么。

    “我就是想再看看你。”

    “我就是想最后再见见你。”

    脑海里只剩下这两句话,来回折磨着她,令她失去分辨真伪的能力。

    她神经质地抠挖自己的伤口,眼泪又涌出来。

    记忆和梦境的边界彻底变得模糊不清,无数个问题带着尖刺冒出来。

    文一熠思绪凌乱地思考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开始后悔,后悔昨晚就那么送文嘉秋离开。

    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不管哪句是真的,她都没办法承受。

    再没有丝毫睡意,文一熠从枕头下翻出手机给刘铭发短信,一直往外涌的眼泪把她的视线弄得模糊,又掉下来打花手机屏幕,她只能不停地擦。

    花费了很大的功夫,短信才发送成功。

    文一熠丢下手机蜷起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很突然地想到去年冬天下雪时自己对文嘉秋说过的话。

    其实她骗了文嘉秋。

    她每年生日愿望中固定属于文嘉秋的那一部分其实一直是——

    希望令文嘉秋痛苦不堪的夏天尽快结束,作为交换,她可以一直留在大雨里,只要文嘉秋不再被困在漫长无尽头的夏季。

    但如今她依旧站在大雨中,只能看到被年复一年的夏季围困住、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文嘉秋。

    大雨冲刷着数不清的血花和泪滴,流过伤口和疤痕,汇成黑色海洋,他们隔着雨幕遥遥相望,没有人得偿所愿。

    刘铭一大早就出现在教室门口,文一熠拿起收拾好的书包,跟他离开。

    “我跟你们老师说家里有点事,给你请了一天假,明天回学校。”

    “谢谢哥。”

    “老跟哥客气啥。”刘铭在驾驶座发动汽车,“出什么事了?怎么要去医院?”

    文一熠简单把事情说了说。

    刘铭听了就皱起眉:“伤得严重吗?”

    文一熠双臂抱着自己的书包,眼睛看着窗外,看不太出什么明确的情绪来,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刘铭从后视镜看一眼她的神情,不再问了。

    文一熠到医院的时候,刚刚早上七点。

    她找到病房,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家属有的还在睡,有的已经在吃早饭了,每张床边的隔帘都拉着。

    她一张一张地经过,终于在最里面的床位上找到正沉沉睡着的文嘉秋。

    文一熠脚步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又抬脚慢慢走过去。

    窗帘拉着,病房里不怎么亮堂,但也够她看清文嘉秋的样子。

    右边身体的石膏从肩膀打到了手腕,左边手臂只有半个手掌露在纱布外面,脖子上缠着一圈很厚的纱布。

    他脸上有很多处伤口和淤青,因为深浅大小不一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但他的脸色和唇色却都是惨白的,一丁点血色都没有,令文一熠想象不出来他究竟流了多少血。

    她默然往前一步,指尖轻轻触上文嘉秋的手背,终于感受到跟昨夜梦里截然不同的温热体温。

    文一熠垂下眼,动作很轻地虚握住文嘉秋的指尖,想凑更近看看他,但身体却一时僵硬不能动作。

    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文一熠担心吵醒他,快步上前拿了手机往外面走。

    走到病房外,她才低头看了看来电人,是李一天。

    文一熠边往外走边接通电话。

    那边立刻传来李一天火急火燎的声音:“秋子!你现在怎么样?没事吧?”

    “他还在睡。”文一熠简单回答,“现在接不了电话。”

    “熠姐!”李一天认出她的声音,“我刚知道这事儿!秋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刚到医院,还不清楚。”

    文一熠走到楼梯间停下,住院部楼下隔条街是一个小区,她从楼梯间的窗户能看到下面的街道。

    街上人流来来往往,一大早就已经车水马龙。

    “操!吓死我了!四层楼!那么高的地方!刚听说的时候我腿都吓软了!一时半会儿又联系不上他!真要把我吓死!”

    “幸好他头上戴着安全帽,反应也快,中间抓住钢架兜了一下,要不我真的不敢想。”

    文一熠只听到四楼两个字,她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居民楼上,一层一层地数上去,然后目光定在那个高度上,再也不动了。

    “你放心,我都跟我爸说了,钱的问题不用担心,让他好好养伤。”

    其实从昨晚开始文一熠的心里就像有一壶滚水在炉火上翻沸,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但是到了现在那壶水也只是在不停地发出沸腾的声音,并没有炸开,于是文一熠也能暂时保持着表面的冷静,继续平静站在这里。

    “唉!我之前跟他说过好几次了,让他别整天去干那些累死累活的体力活。等以后老了就知道了!一身毛病!”

    “这样,你也帮我劝劝他,等他出院了以后让他跟着那个赵哥搞搞采购会计什么的,我都跟我爸说好了。”

    文一熠安静听他说到这里,才终于让自己的眼睛从对面的居民楼上移开,开口道:“好的,我会转告他的,你还有事吗?”

    那边的李一天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听起来有些犹豫:“其实我最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聊聊......关于我弟他......”

    “李天天他最近还好吗?”文一熠问。

    李一天又叹口气,声音更低:“前段时间化疗做完了,但效果不太好,医生建议骨髓移植,我的配型也配上了,但是配型结果出来以后他情绪就一直不太对,问他他也不肯说。”

    “你们有没有明确告诉过他你捐了骨髓之后不会死?”文一熠说,“告诉他你不会死就行了,他只是害怕你捐了骨髓会死掉。”

    李一天愣住:“我当然不会死啊,他怎么会——”

    “因为你们在内心深处一直把他当做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总觉得他什么也不懂,所以永远不去跟他讲道理,对他不是一味顺从,就是打着感情牌去哄骗。”

    “有些事情只要简单地说出来他就会明白,只需要最简单的陈述句,但你们总是对他说太多废话。”

    “他其实比你们都聪明,废话听多了,就不会再相信你们的话,不如自己憋在心里。”

    “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了,最觉得李天天不正常的人,其实是你们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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