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立夏这天,下了一天的雨。

    天将全黑时,雨停了,港口内外霓虹四起,灯光比往日更绚烂迷醉,京墰最大的夜总会黄鹂港门前豪车不断。

    周展啼望着门口挤着的人,没有马上下车,娇俏的脸上扫过一丝不耐烦,冲着身边的周展宇问道:“怎么开正门来了?”

    周展宇那双同姐姐一模一样的丹凤眼中闪过狡黠,伸手打开车门先走了出去,他长得高大漂亮,整个人既见优雅,又见戾气,他手扶在车门边,笑着说:“当然是为了让周老板接受人们的祝福咯。”

    这天,是黄鹂港老板娘周展啼举行订婚宴的日子,母亲亲自给她选的未婚夫是粤港人,姓邢,比她大了6岁,据说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儿。

    周展啼先是一愣,随后瞪他一眼,心中感慨,怪不得这小子是贵妇圈里的万人迷,琢磨起女人的心思一看一个准儿。

    崭新的宝马轿车外,周家姐弟一前一后下车,京墰商界的大小老板们蜂拥而至,递名片的,送礼物的,甚至还有穿神父衣服送祝福的,他们的瞳孔中映着这对漂亮姐弟的身影,流淌着欲望,垂涎,巴结......

    周展宇说的没错,她的确喜欢看这些人带着欲望的眼神。

    这些欲望就是她的青云梯,让她凭着一间夜总会,爬进了京墰政商两界的权贵门槛,她就像一座桥,人人都想上去,人人又将其踩在脚下,她清醒的知道自己的位置,正因如此,她才能看到那些带着欲望的笑容下藏也藏不住的嘲笑。

    也是,徐闻沛为了100万彩礼卖女儿的事,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周老板!恭喜你订婚!下周我的酒楼开业,带着未婚夫过来玩啊?”

    “周老板,听说对方带了100万现金彩礼,快要下船了,您没派几个保镖帮着拿拿?”

    “老板娘,听说黄鹂港要重新装修,我出20万份子钱,这是我的名片,您拿好......”

    “美人儿,我准备点节目,外国很流行的变魔术,我能不能进去助助兴?”

    周展啼笑着接受祝福,一双丹凤眼生得倔强而艳丽,她慢悠悠的一个个看过去,温柔但绝不温顺,仿佛手握生杀大权的女皇帝在挑选谁可以被赦免。

    周展宇人高腿长,抢先一步挤过人群,在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内等她,见姐姐拿着一沓子名片走进来,皮笑肉不笑的问她:“看吧,我就说你很享受,周老板听完了恭维,心里是不是好受点了?”

    “好受个屁,你没听说那个邢总是个暴发户么?5年前还一家8口人睡在大通铺上。”周展啼将名片扔给弟弟,周展宇没想接,名片撒了一地,两人踩着走过去,连看都没看一眼。

    周展宇一边对跟上来的经理吩咐把正门关了今晚不接散客,一边继续说:“连你人都没见过,就答应拿出一百万彩礼,这诚意还不够么?”

    “不过他要是见到人,没准会再加一百万。”

    这话倒没错,甚至带着少见的恭维,但说的不是时候。

    周展啼停下脚步,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擦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她冷眼望去,嘴角却带着笑:“你跟徐闻沛一样不要脸,这100万是给你的洗浴中心装修用的,跟我在这抖什么机灵?”

    周展宇咧开嘴笑了,清泉般清爽,牙齿很白,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他搂上姐姐的肩头说:“徐闻沛女士怎么会真的把你嫁出去,她会拿钱不办事儿的,放心。”说完架着怀里的女人继续走,强势却软绵绵的靠着她。

    周展啼打掉弟弟的手,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屑地说:“哟,敢情就你们家人长脑子了?粤港来的鼻子都灵着呢,上面已经开了商品房的口子,内地土壤这么大这么肥,他要是只是来认祖归宗的就怪了!”

    两人推搡着朝电梯走去,周展宇空出一只手,接过司机递过来的红色行李箱,低头看了看,降低了音量问她:“所以,你就真的把廖局长的秘书给请来了?”

    两人绕过大厅中央的小型喷水池,拐进右侧的VIP专用电梯,周展宇锋利修长的手搭在行李箱杆上敲了敲,箱子是空的,但不久就会被装满,他问道:“这里的东西,准备给他多少?”

    周展宇没说这个他是哪个他,但两人心知肚明,住建局长廖勇义手握房地产准入生杀大权,如今行踪难觅,秘书成了代言人,各种局子来者不拒,但一不收礼,二不许诺。

    “我请的可不是廖局长的秘书。”周展啼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理了理头后转过身,眼神看向身旁的行李箱嫣然一笑:“我请的是廖勇义的侄子,我的校友。”

    周展宇见她不答,也没再问,反倒神秘兮兮的贴过来。

    “哎不过我听说,邢老板挺显老的,是个肥仔不说,还秃顶,但你一向只认钱,没准也能将就将就.......”

    “要死了周展宇,积点德吧你!”

    金属门缓缓合上,将姐弟俩吵闹的声音合在里面,铜黄的镜子映射出夜总会侧门停着的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车窗落下,一缕烟雾自冒着红火星的烟头飘出,烟雾之后,一双眼睛暗暗看过来,锋利寒冷而又水汽氤氲。

    黄鹂港4楼是VIP楼层,只有两个大包房和两间套房,装修成最时兴的日式风格,廊道上铺着红底秀白玉兰的地毯,柔软得踩上去半个鞋面都能陷进去,整个京墰唯一能吃到高档日料的,唯此一家。

    服务员推开双扇木质拉门,一间能容纳20来人的日式包间里已经坐满了人,只等主角登场。

    榻榻米屋内,三面围摆梨花木雕长型矮桌,只留一口正对双扇拉门,用于传菜走动,棚顶吊起一盏巨型水晶灯,罩在木质鸟笼灯罩内,收敛了四射的光芒,只剩昏黄暧昧,吊灯之下,牛鬼蛇神皆衣着光鲜,人模狗样。

    徐闻沛第一个迎上来,她19岁就生下周展啼,如今将近50的年纪,风韵犹存,长发及胸侧梳着麻花辫,跟女儿一样没有烫头。

    “两个祖宗,怎么才到?”她一把扯过周展啼,将她往主桌上拉,席已经开了,穿和服的服务员正跪着倒酒,屋角放着的卡拉OK电视上正放着周慧敏的《最爱》。

    周展啼一路鞠着躬进来,花儿一样耀眼,但没停留太久,只在重要人物前停下握个手,招呼几句。

    周展宇跟在后面,三个人都默契的统一了步调,走的不疾不徐,好利用这段路快速的交换信息:局中出现变数,廖寰宇身边坐着一个不速之客。

    周展啼问:“周坤呢?女儿订婚都不回来?”

    “告诉他干什么?你还真打算嫁那粤港暴发户的哦?再说他可不止你这一个女儿,那贱货的女儿要高考了,回得来么他。”

    徐闻沛答完了,却后悔答了这么句废话,她一把拽过女儿,贴在耳面边小心翼翼的说:“德叔提前回来了,坐廖寰宇边儿上了,一会儿老样子,先敬三杯。”

    周展啼顺着她的话看过去,主桌之上正中央,满头华发的男人正与旁边的人交谈,并未看她。

    徐闻沛接着说:“德叔虽然老了,跟不上了,但好歹也养出了几头野狼,就你这头敢第一个违逆他,赶紧在粤港人来之前把他请走!”

    周展啼听出了母亲语气里少见的急迫,反倒激起了她的叛逆,她干脆不走了,停在了中间对三面宾客隔空微笑,场面诡异的很,一边笑一边对母亲说:“你惹出来的麻烦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徐闻沛压着嗓子发狠地说道:“周老板,这订婚宴可不是老娘绑着你来的,要论贪财,我还排不到你前面!”,她长长的指甲陷进女儿纤细白嫩的手臂里,随后将周展啼用力往前一甩,两个女人的高跟鞋一前一后赶到主桌前,一个局促迅猛,一个闲庭自若。

    周展啼被掐的生疼,但已无暇顾及,她条件反射一样接过徐闻沛递过来的水晶分酒器,软弹的身子向下一跪,背挺得笔直,面色恭恭敬敬,全然没了媚和欲,白酒随着晃动在杯壁间粘稠的滑了两圈后,一股脑全滚进了周展啼的喉咙里。

    “德叔,我来晚了,听说今天跟您的阴历生日是一天,我先干为敬,祝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一阵小范围的欢呼声响起,几个德叔一手捧起来的老板边起哄边让出位置,让周展啼姐弟和徐闻沛坐进来,但却没人敢拦周展啼手里重倒满的第二杯酒。

    周展啼坐到德叔身边,端着酒杯,冲廖寰宇挤了挤眼睛。

    廖寰宇比她只大一岁,一派大院儿子弟的作风,只端杯喝酒,不说话,两人围着的德叔年近60,仍不动声色,用尖细的筷子头夹起一片金枪鱼片,蘸了酱油放进嘴里。

    “第二杯,祝您越活越年轻,顺利拿下那个粤港女明星!”场面逐渐安静下来,众人放下手中的酒杯,掐灭唇间的香烟,连怀里的女人也一把推走,齐刷刷的看过来。

    周展啼扬起修长的脖颈,她的睫毛很长,闭眼喝酒的时候乱颤个不停,像个紧张的小女孩,但很快,一杯就喝没了,又恢复成夜总会女老板惯有的势利物质的模样。

    “第三杯,祝您拿下那片地,在京墰房地产业独霸一方!”她没有迟疑,但第三杯明显张开了喉咙,是灌进去的。

    周展啼的五官没有徐闻沛的那么艳丽,长得更秀气,但神色气质却透着成熟世故,整个人清纯中透着欲,常游走于女孩和女人之间,让人拿不准,摸不透,此刻连干了三个分酒器的白酒后,脸颊白中透红,惹人怜爱,德叔看了看,终于开口说了话。

    “我给你介绍的男人不好?要找一个外地人?”

    德叔语调很慢,言语中的赌气多于怒气。

    原本安静的屋内,逐渐开始有了碗筷声,双扇拉门也欠开一条缝隙,摸索着节奏,好继续往屋内传菜。

    周展啼刚要解释,见德叔手朝着清酒壶移去,立马接过来给他倒了酒,举到他面前,毕恭毕敬,手都没抖。

    德叔见了,接过酒杯喝了,接着又说:“前几年你说要把黄鹂港做起来,再考虑男人的事儿,现在你28了,跟着我混了8年,翅膀硬了,是嫌德叔介绍的副区长不够你的级别?怎么,还要廖局长那么大的官儿才行?”

    他说完,故意转头看了看廖寰宇,带头笑出了声,廖寰宇也就跟着乐了,但还是没接茬。

    周展啼见德叔话开始多了,逐渐放松了些,她拿起筷子怼了两口放在最外边的寿司卷,压了压直往上反的酸水,随后正要给周展宇递眼神,讨债的弟弟还算懂事,已经要了两瓶热牛奶推到她面前。

    周展啼也没避嫌,当着德叔的面就开始喝,一边喝一边说:“我的好德叔,那区长比我大16岁,孩子都能给我讲数学题了,您就算再不疼我,也不能让我去给别人当后妈啊。”

    “再说了,徐闻沛您还不知道么,一肚子坏水,她能让我真的嫁给粤港来的?”

    德叔老奸巨猾,长在军阀营里,混迹京墰几十年,养了一批野狼孤狼饿狼,如今京墰的娱乐产业和餐饮业的老板大半是他养出来的狼崽子,还有一些嫁给高官的美娇娘,也是他牵的线,但狼是猛兽,哪有心,早晚变成白眼狼。

    他深知时代变化的太快,手里攥着的小的们翅膀都越来越硬,尤其这个把夜总会开成情报中心的女娃子,长得美,心又硬,靠山早已不止他一个。

    德叔给她夹了一片又厚又肥的三文鱼进碟,笑得很和蔼:“啼啼,男人嘛,岁数大会疼人,况且你是知道的,未来京墰房地产第一炮,就从那个区开始打,你嫁过去,两家人变一家人,好说话,也好办事。”

    周展啼眼见着碟子里的那块生鱼片,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一声,没动筷,也没吭声,她知道,这话可不仅仅说给自己听的,廖寰宇那么聪明,不可能听不出。

    但这话换做旁人,是不敢说也不能说的。

    徐闻沛见状,从女儿面前夹起那块三文鱼吃了,她闪过身位,挤过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脸冲着德叔说:“大事上,男人哪会听女人的,还是实实在在的票子靠得住,粤港人现在一股脑的想来内地大展拳脚,那个邢老板哦,就是为了找关系过来闯房地产行业的,人傻钱多......”

    此话一出,周展啼刚好喝光了一瓶牛奶,她皱着眉看向德叔,心想大事不妙。

    “阿沛,你这个母亲当得好啊,给女儿找了个出手就是一百万的靠山来跟我抢生意,怎么,周老板自从成了‘上面的’救命恩人以后,胃口变大了?”

    德叔说罢,绕过坐在中间的周展啼,食指搭上徐闻沛精致的下巴,轻佻的抬起:“要不是副区不好这口儿,这次也可以让你去试试。”

    瞬时间,场面开始骚动起来,德叔摆明了今天要当着廖寰宇的面儿收拾周家的。

    周展宇平静的向右桌看去,对上一个中年女人的眼神,是帮德叔管账的税姐儿,后者刚要起身圆场,只听一记水灵灵的笑声窜出来,活泼的像十几岁的少女。

    “哎哟我说德叔,老爹的名字都不敢提?什么‘上面的’下面的,您要是在老爹面前说不上话,我替您安排局子,还找什么副区长啊!”

    周展啼有样学样,也借由子说了句“一箭双雕”的话,廖寰宇听懂了,今天这两老狐狸和小狐狸都轮番登场在自己面前演戏呢。

    但他乐得见此,临来时,廖局也暗示过,德叔的手太黑,是个浑身抹了油的老鼠精,决不能让这老鼠坏了一整锅还没开始敖的汤,周展啼守规矩,又曾经救过老爹一命,早已今非昔比,这俩人早晚分道扬镳,而导火索就握在廖勇义手上。

    周展啼还没笑完,啪的一声,骨瓷的酒杯被砸向墙壁,清脆的炸裂声将屋子内的嘈杂再次湮灭。

    德叔拿起热毛巾擦手上残留的酒,眼眸低垂,让人看不清表情,似乎在等屋子彻底安静,随后抡起胳膊用力一砸,毛巾将桌子上的酒杯囫囵个儿的掀翻了,他暴怒的大声喊道:“这个后妈,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周展啼撇撇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拿起筷子,接着往嘴里送了两片冒着热气儿的烤牛肉,嘴还没嚼完,眼神已经看出去搜索还能再吃点什么,但没等看完,手里的筷子被身后窜上来的人抢走,啪的甩到了地上。

    她抬起头,见刚才还跟自己亲的像一个爹妈生出来的几位哥哥弟弟,全都起身围了上来,他们身边的女人自动退到墙角,抱成团,眼盯着等会儿打起来好从哪开溜。

    扔她筷子的第一个说话:“啼姐,咱们跟着德叔混的几个中我最小,不好听的话我先说,德叔是让你嫁人,别不识好歹,下次可就是让你伺候人了。”

    周展啼手还举着,抿了抿手指,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把嘴角。

    她进屋时没脱高跟鞋,蜷着坐麻了腿,她撑着手掌起身,黑色真丝刺绣旗袍裹在身子上,没有一丝缝隙,她跺了跺脚,眼神飘向身后的窗外。

    顶层落地窗外闪烁着的绿光来自黄鹂港口对面的崖山海灯塔,那忽闪忽现的绿光曾是周展啼的心灵支柱,无数个昼夜,她就那么看着,仿佛能看见住在崖山顶的那些显赫权贵们,天生好命,上帝宠儿,便宜都让他们占了。

    她眼神向窗下扫去,望见夜总会门前的黄鹂港口,神思走神儿了一瞬,等脚麻缓解了些,她提了提气,翘起修长的小腿,手掌握上尖细的红色高跟鞋鞋头,照着身旁的男人的嘴巴狠狠地砸过去,低吼一声:“知道最小还敢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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