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决战百年老宅
京都，繁昌街，品香楼。阴天，北风呜咽不止。
“疯子！女疯子！”
“滚远点！别过来！敢过来我就打死你！”
“娘……娘……我害怕……”
品香楼二楼包间“飞鸿厅”内，正把酒小叙的山臣、怜墨、周奇和萧飒听到外面阵阵嘈杂闹耳的人声，又听到狗类凄厉的叫声。
三人站在二楼飞阁往下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适中的女人身穿三层银灰盔甲，头戴武冠，右手拿着一把水仙錾刻绞剪，左手持一根极细长的铁丝，披头散发，到处乱跑，状若疯癫。
她利刃的般眼神远远地就瞅见大街角落有一只蜷缩着身子睡觉的黑毛公狗，立马冲过去揪住它的狗子狗孙根开剪，疼得狗龇牙咧嘴，嗷嗷大叫。被激怒的黑狗登时就反过头来，露出尖牙利齿扯咬她。
街上众人头一回见到人狗打架，过路的连忙拉着老人小孩，摆摊的火速推着摊点，齐麻溜地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上前拉开，连往昔最热衷的看热闹都不再去凑。
“噔噔噔”，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上楼脚步声，又有水蓝色的罗裙和荔枝红色的发带在楼梯间或隐或现——陈副将军幼女陈小小来了。
“他们口中的疯女人是美娘姐姐，是美娘姐姐啊！你们快想想办法制止她，否则会出事的。”小小语带哭腔，慌乱地拽着萧飒的左手衣袖，又急又怕地跺着脚道。
“敢咬老娘！你怕是不知道我在军中长大，让你见识更厉害的。”美娘平静如咬铁般道。
她拿起一根木棍，和着左手里的铁丝，一齐往狗的粪门插进去搅动，咬牙切齿地道：“天底下一切公的都该死！死不足惜！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黑狗疼得兽性被彻底激发出来。它扑上去撕咬美娘的臂膀，无奈美娘全身都做了防护，这条普通的流浪狗根本咬不开这位曾经的将军之女的特制盔甲。
三人见状，立马要奔下楼去制止这场人狗打斗。下楼时，山臣抓了桌上的清音剑，萧飒要去拿红色酒壶被小小一把拽走，周奇则顺手带了个桌上的猪蹄在怀中。
刚下到楼梯最后一阶还未踏出门，美娘的丈夫向良就带着一堆丫鬟小厮打东边三修街急急忙忙赶来了。见美娘这般情况，向良不顾美娘手上还有利器，直接上前，一把拦腰，要把她抱走。
“美娘，你消停消停吧！美娘！”
“美娘，你别闹了。啊，别闹了。”
“美娘，咱们回家去……回家去。”
向七近乎哀求地连道。
美娘听到“回家”二字，立马面色柔和，眼含笑意，缓缓拿起向七抱在自己腰间的手，上下轻轻摩挲自己的脸，看上去甚是情意绵绵，当向良右手手掌虎口滑到她嘴边时，她突然瞪圆了双眼，狠狠地咬了下去，牙印深得吓人，向良“噢哟”一声惊呼，痛得立即放开了美娘，美娘奋力挣脱掉向七，拼命往前跑。
品香楼门口的萧飒觉得这热闹实在没啥看头，还吵得人头疼，高大魁梧的他一个箭步上前，从后背打昏了疯跑的美娘。
小小和向良二人同时伸手去接被打昏的美娘。小小抢先，用力一把推开瘦弱的向七至边上，稳稳地接住了美娘，接着立即叫后面的小厮拿水袋来倒水给美娘润润都干得裂开了的唇。
“向七，你别再来抢！我带美娘姐姐回她自己家。”小小道。她重点强调“她自己家”四字，着实是不想当着山臣等人的面抖出美娘向七之间那些定会成为茶余饭后无尽谈资的事。
“王山臣，若不是你五年前拒绝了美娘，她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个罪魁祸首！”向良前后在美娘和小小两人处皆受挫，转而冲着旁边的山臣咆哮道。
“我没接受她，她并没疯。你和她成婚了，她却疯了。”山臣并不为向良无端的指责而愠色上脸，平静地反驳。
“你明知原为程将军独女的她此生最在意兵权的承继。为了让她放弃继承兵权，安于室内为你相夫教子，你费了不少事找寻程将军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山臣反客为主，问道。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动力坚持寻找了整整两年？很是辛苦吧，向七？”萧飒补充道。向良在家族同辈中序齿第七，故又称向七。
“跪下！认识这两个人吗？”周奇把黑虎和风蛇从喜鹊报春的屏风后押了出来。
这俩彪形大汉一左一右跪于地上，双手反绑，一先一后各看了向良一眼。
就这一眼，向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顿时哑口无言，美娘何以嫁他短短几年就成今日这副模样，他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不愿承认不愿面对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害惨了美娘。
“另外，她没疯，她只是借疯的借口和名义在发疯。”
“人没疯，倒是把那条狗给逼疯了。狗真不幸，真无辜。”
“一个疯子怎么会给自己做全身防护？一个疯子怎么能将三层特制铠甲穿得丝毫不差整整齐齐？你看她多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洞悉一切的山臣几句话挑明了状况。
“对，美娘姐姐说过她害怕你，甚至有些恨你！她不愿意跟你回那个所谓的家！”小小比美娘矮，她还是牢牢扶着美娘，她太清楚美娘这一路走来都经历了什么，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朝向良说了实话。
向良自知理亏辩不赢，眼睁睁地看着小小带走了美娘，自己空手走在街上，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说自己枉为人夫，却无从辩驳。
此时的天阴沉更赛之前三分，风也吼得更紧了。
“大少爷，大少爷，家主他……”王家小厮阿勇气喘吁吁地满大街找山臣，可算在品香楼边上找到了他。
“家主他……他在城北废弃的王家旧宅内，打死了……打死了所有从老家主那时起就伺候的家丁和嬷嬷！你快回去看看吧。”家生奴阿勇才十六岁，他拉着山臣的袖子，又急又害怕，声音颤抖，身体发抖。
山臣听闻，脸色骤变，忙与其他人翻身上马，扬鞭逐尘，赶赴京都城北王家旧宅。一路上，天边黑压压的乌云更厚更浓更有迫人之感了。
抵达后甫一跨进旧宅门，就见院中果然遍地都是死状惨厉的老仆老嬷嬷。
正堂中，二叔王之成坐在地上，旁边是他那把鲜血淋漓的“鬼哭刀”。“鬼哭刀”为王家历任家主代代相传之刀，其名意为王家斩尽人间各路小鬼。
“老大他无非比我多两分文才，但他那般瞻前顾后，哪像是做大事的人？咱们王家……是兵法世家，他那一套仁啊礼啊的，太迂腐了，太墨守陈规了，兴盛不了王家。……只有我的重兵重武，才是带领王家复兴的最正确的道路。”之成摊手向天，断断续续地哮道。
“咱们这一支，从曾祖父那代开始，就不太争气。咱们祖先多辉煌！我有意振兴家族！老大那文弱的样子……他不行……他就只适合在道观边上修个什么‘雨庐’，每日把自己锁起来，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之成抬头看了看正堂中央王家祖先的画像，又低着头道。
“振兴？你倒更像是在专门搞垮。”刚赶回来的山臣利落地甩开外衫衣边，大长腿一步跨过又宽又高的门槛，当即驳道。
此时，之进——山臣的父亲，之业——山臣的三叔，二人正立于帷幕后，静静地听山臣和之成的对话。
“伤天害理之事做尽后还能这般振振有词！和程美娘等合伙勾结小西郎国残存势力，欲挑起战乱，摧毁边境无数个原本平稳和谐的家庭是正确道路吗？致我父亲误杀忠仆失去结发妻子陷三叔于不仁不义之中是正确道路吗？二十年前视兴儿旺儿的命如草芥二十年后又杀得遍地无辜之尸是正确道路吗？……你做下数不尽的罪孽，最终达成这个自以为是的目标了么？”山臣一一驳道。
“你都知道啦？那我就不客气了。”之成冷酷地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大，和他那儿子——也就是你，都不行。”之成先以食指斜向上指着山臣，又竖起食指左右摇，以示否定。
“时间早晚问题。”之成道。他仍觉得自己是对的，是一定能成功的。
“执迷不悟。万事万物，循道则生则昌，违道则死则灭。你如此残暴极端，逆天而行，妄谈复兴王家！你这样做，不仅不会成功，还会得到应有的下场。”山臣怒不可遏。
之成被山臣这话气得脸都变了形。他伸手欲掐山臣的脖子，好让他别再说些他不爱听的话，但山臣本就年轻于他一个辈分，又早已在战场上搏过不知道多少回生死，哪能轻易被他扼住要害？山臣快速向左一偏，轻而易举地闪过了，他扑了个空。
山臣继续跟之成对话，并且非必要不还手、不主动出手。
他之所以还能继续跟已表现出明显攻击性的之成对话下去，为的就是不仅要将所有的事探根究底，搞清二叔这些年来到底搞了什么名堂，更要借此机会，让帷幕后一直心有疑惑但碍于兄弟之情不敢确认二叔罪行的父亲和三叔看清二叔的本性真心。
帷幕后的之进和之业听到看到这些，心像被大冰块重重地砸伤，很冷，极痛，特别麻。
“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去吗？”之成逼急了，转过身来，早已换上了一副凶残的嘴脸。
“弓箭手准备！火球发射，准备！” 他疯了，竟下令潜藏在四围墙上的杀手动手，全然不顾这里面全是他的家人、族人和伺候他多年的仆人。
“二弟，停手！”一直在帷幕后的之进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掀开帷幕出来，径直走到正堂中段上一根褐色大柱子前，按下隐藏于墙后的机关，正堂顶上的铁门迅速向下开启，两座被绳子紧缚着的小棺材渐渐从阁楼滑落下来。
山臣祖父的祖父，一生六妻八子七女，荣耀非凡，却引得家族堂兄的深恨嫉妒，重金买通打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绕过守卫，潜入其家中，将其最年幼的儿子女儿乱棍打死。老人悲痛欲绝，恨不能棍棒打在自己身上。时值动荡年代，无处报官申冤，待要去其堂兄家上门寻仇，怎料堂兄一家早已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他只得含恨饮下这血海深仇。他未将冤死的一对儿女入葬，而是将其装入密封不透气的楠木棺材，将两具小小的棺材朝着堂兄家宅方向，用两条粗粗的绳索高悬于屋顶阁楼之上，提醒自己时刻不忘幼子幼女双双殒命之仇。
此时之进俯身欲开启的，正是这两具幼童之棺。
“这是什么？他要做什么？”
“楼上怎会掉下棺材，还一下子两个……”
“退后，恐内有机关，危险！”
众人不明所以，见到棺材都发怵了。饶是他们人数众多，且都装备有京中最先进的刀剑弓戟等各类武器，仍惊慌失色，连连后退。
“开！”之进稳住内力，左右掌同时猛地向前推，棺盖松动向后滑，两具童棺便都被打开了。
两棺之内各有一具用黑色油纸层层包裹的孩童尸体。棺盖上反刻并漆红四列十六字：手足相残 血泪成泊 吾辈后人以此为诫。因童棺密封甚好，故而年岁虽久，漆字依旧清晰可辨。
“当年，我王家就出现过家族内斗，这两具幼童之棺，就是血泪凝成的证据。二弟，你要重蹈覆辙吗？你这是陷整个王家于不复之地。收手吧。”之进拉着之成左臂膀上的衣服，让他过来细看棺上红字，想要让之成心生敬畏，停止残杀家人族人。
“你不是在城外道观你的雨庐里自修么？你回来做什么？要抢回家主之位接着搞你的那一套么？”之进的突然出现，让之成猝不及防，他挥着没被之进拉到的宽袖，冲之进声嘶力竭地大吼。
他还是半推半就地被之进拉了过去，在他离童棺还有几步路时，一下猛甩开之进的手，狂叫道：“晚了，晚了！此时，只怕是我的人肯收手，他们不肯！”
之进伸手欲再拉他，他对之进心有愧疚、畏惧和不服，只是后退又后退再后退，再不肯被之进拉住。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人互相残杀！不能！”
“我们相信前任家主！我们相信王之进！”
之成所令队伍中，有些人是认识之进这个前任家主的。之进为家主时，崇文尚礼，仁义之至，善待下人，故而好些旧时的人对他推崇备至。此时，他们见自我封闭了二十年的之进从帷幕后出来，陈述王家悲恸往事，纷纷倒戈相向，从之成这方站到了山臣这方。
但情况也不都全是好的。
“报！南门被围！”
“报！西门也被围！”
“报，东门被围！”
……
“外面的大军来势汹汹，一副要将我王家一族尽数消灭于此方才罢休之势。”三叔长子河臣将下属报来的宅外情况一并告诉山臣。
看来之成是做足了杀光杀尽所有人的准备，而且还是在自家百年老宅。
“没错！”之成挣脱之进的手后，一个大转身，大刀出鞘，猛地向前一挥，当即一刀拦腰砍断了正堂中央的王家家旗，旗杆“咔”地一声断裂，赤红色的旗子应声掉落在地，扑起旧宅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之成一脚猛踩上去使劲碾压上面的图案。
“你要背叛祖宗么？勾结外敌来灭家人族人！传承了三百余年十二代人的王家家徽你也敢践踏！你对得起王家列祖列宗对得起父亲母亲吗？！”之成这样做，之进再好的脾气也稳不住了，他怒指之成。
“王家没落了！王家兴盛不起来了，祖宗！祖宗你睁眼看看！”之成双手向天，仰天叫道。他彻底失去理智了。
王家创家那一代祖上，名王前，十八岁便率众五百，齐齐袒胸露背，仅着寸缕，于西北大巍群山最后一道入山口的‘蛇穿洞’峡谷前，利用地形、动植物、天气和兵法，兵不血刃就退峡谷另一边的敌兵数万。大巍群山南主峰和东主峰直耸云霄，云雾缭绕，夹峡而立，中间的峡原称‘仙鬼峡’，意思就是过去的要么成仙，要么是鬼，反正不是血肉之躯的凡人能过得去。峡谷洞口甚长，内部全黑毫无光亮，湿润甚至泥泞不堪，多曲折，大弯绕，唯有蛇般柔软方有通过的可能，故民间称其‘蛇穿洞’峡。此处队伍行军极其困难，如在此遇追兵，极难逃生，基本都得折兵八成不止。王家祖上在此处不仅五百人全员生还，还退了前后围追堵截的数万敌兵，由此开启他传奇而短暂的一生，创立兵法世家王家，人称兵法战神，保一方安宁稳定十余年。可惜他三十出头就无病而逝，无任何成文的兵书传世，只有兵法心口相授于三子一女。
当下抵御边疆之乱呕心沥血居功至伟的程将军和陈副将军都属于武家。武家就是兵家的变体，比兵家更重武力值，却没兵家重兵法心法，但如今武家更得君主重用，兵家没落至只剩往日辉煌可缅怀。
只听这时，西南角传来一声巨响——“嘣！”声音响彻整个王家旧宅上空，在浓沉得几乎要坠下来的天空下，众人都看向了西南角。
原来是之业在之进从帷幕出来后，为弥补自己当年轻信二哥后助纣为虐害了大哥的过错，他竟一人溜到火药点，提前引爆了之前偷听到的二哥部署的火药点。
“你！……”之成十分生气于之业突然炸了火药点，暴露兵打乱了己方安排，削弱了己方战斗力，他举起刀背狠击冲过来抱住他腿的之业的背部，之业疼得手上青筋暴起，依旧紧咬着牙，紧闭着唇，一声不吭。
“二哥，停下吧，别打了。”之业三十好几的人了，此刻跪在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二哥面前，像儿时求二哥给他糖吃陪他玩哄他睡一样，拉着之成的袖子，求之成停手。
之成狠狠地摇了摇头，忽地就提刀冲出正堂。白胖白胖的之业鼓足了腮帮子将之成拽得很紧，紧到甩不掉，之成只得连之业一起带出了大门外。门外黑压压的一大片，都是山臣召集起来用于今日之战的人手。
“报将军，除这里数人外，其余所有族人都已由暗道向外撤出。”老八从山臣耳后向他汇报。
“封锁除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外所有进出口。”山臣悄悄下令。
此时，两方呈对峙之势，之成等人在外，人数众多，准备充分，兵器齐全，山臣等人在内，人数偏少，准备不足，兵器较缺。
“二叔！你费尽心机又劳师动众，不就是想灭了我们和三叔两个分支，自己完全不受任何掣肘地掌控王家么？”山臣站了出来，他大声讲话，开始了引君入瓮。
“现在外面都是你们的人，你们的武器。而我们，既没有你们人多，也没有你们武器多。父亲和三叔求你，就是因为知道我们打不过你。你若攻进来，我们全都只能束手就擒，但求你看在大家同是王家人的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最多将我们关押囚禁，不要赶尽杀绝。”山臣继续装弱刺激他。
“废什么话！冲进去！先入者重赏美色钱财！记住，里面所有的人，生死不论，一个不留。”之成被山臣几句话就激得飘飘然，他更加坚信自己此战必胜，他所梦寐以求的振兴王家也近在咫尺。
之成方所有人得令后，冲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层层大门，如潮水般涌入内。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听令于之成想拿赏，有的是图传闻中王家老宅地库里堆藏着的数不尽的白银，还有的……还有的——是美娘的私兵！美娘的私兵在兵器、招式、战法和组阵上，皆不同于王家军的兵法家路子，他们走的，是刚气和猛劲都更精更强的纯武家路。
“这个恶婆娘，果然白天在大街上是装疯，其真实用意原来在此。她没继承到兵权，就连动用百人以上的私兵都得程将军最后点头应允才可。她装疯的真正的目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尽洋相，扮尽可怜，好激起这些私兵群愤和为她报仇之心，从而为她所用！”老八素来最不喜美娘作风强硬，他恨恨地道。
外头那些人只管听令冲进门，却不知道，这些门全都是刻意虚掩着便于他们冲进来，而且每道门后都有人专门就等着他们往里冲。
之业还是紧抱着之成的大腿丝毫不松，复被往里进的之成带回旧宅院内。
“关门！”一道道褐漆双排门逐一闭得和门框严丝合缝，并用大木棒抵死。山臣命躲在门后的人，对方进一层就关一层，进下一层就关下一层，都进了就把门全部反方向锁死。——锁成一个蚊子都飞不出去那种。
“父亲，三叔，上来！”待门全部关闭后，山臣伸手拉之进，河臣伸手拉之业，四人利落地上了早已等候着的周奇发明并驾驶的机械飞鹰，缓缓升向王宅此时黑云似铅的上空。
“留下！”之成大喊一声，搭箭欲射。这时，一个小兵从后背突袭他，直接夺下弓，又一群人瞬间围上来，他们欲活捉之成，做投降山臣方的投名状。
之成费好大劲终于从多人近身包围中拔出鬼哭刀，在空中一通横扫竖砍，将他们伤了大半，方才脱身。但此时山臣他们已升至王宅上空相当高的地方，没法再被拉下来了。
“年纪不大，竟如此老奸巨猾！”之成在旧宅院中央气急败坏地指着空中的山臣等人骂道。
“二叔，你应该平日匀点练武的时间来多读点书，就不会这样乱用成语了。”山臣的声音散在京都的秋风中。
“他娘的！”之成更气了。
所有门已全部关闭，之成等人瞬间由主动转被动，成了瓮中鳖、板上鱼，没有任何方法和出口能逃出。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咱们杀进来了，人飞走了……”
山臣方迅疾又突然的操作让他们乱作一团，各自为阵，谁也不听之成指挥。
“过来拉我一把，我也出去……”
“下去，下去，别踩我肩！……”
门是打不开了，他们就都想踩在别人的肩膀上跃墙逃生，结果全部正中山臣安排在墙后的密集伏击。个别的甚至直接在墙上面对面地举手投降，只求能出这个宅院。
“全抛下去！”山臣命人分成两拨，一拨向内抛洒黄的白的金银财宝，一拨向内抛洒刚烧红了的灼人的细碎炭火。抛洒炭火是因为旧宅中弓和箭量均不足，加之山臣也认为这些人大多数只是被一时蛊惑或被蒙蔽利用，错不至死，不下死手，要活捉。
院中一时乱得无法描述，里面的人为了捡拾金银财宝互相踩踏争夺，为了躲避红炭又互相推搡打斗，一锅粥似的乱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们被全部抓获，而后一一论罚。
老天爷憋了很久的大雨终于在这时落下来了，雨珠成串成串地砸向地面，浇灭了院中细碎炭火，也浇灭了院中跪着这些人的贪念妄心。
之成双手被粗麻绳重重绑缚着，跪于正堂王家创家之祖画像前。
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输了这事，又或者，他根本不认为自己输了。
“程美娘为什么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到达王宅？”之成最不解的就是这个问题。
“哦……这个啊，她在大街上刻意发疯时，我就觉察出了不对。陈副将军家小小姑娘扶她回家歇息后，我就让她的丫鬟倩儿给她俩点了安神香，不伤身，就为了让她们好好睡一觉。”山臣以左手食指轻擦鼻尖，慢悠悠地答。
“她当众装疯，不仅是为了鼓动她的私兵，更是今日之事的引，你杀仆则是让我进王宅的诱。你为了今天，准备了有些时日了吧？”山臣反问。他此时双手背于身后，这个习惯是他自幼跟随祖父生活，从祖父那儿有模有样地学来的。
山臣看破美娘假疯，随即立马勇儿来报之成狂杀老仆，就知道之成他们定有大动作。策马回旧宅的路上，他就开始了后续应对策略的布置和安排。
“你知道为什么你败得如此迅速吗？你不得人心，你背道而行。兵法世家与如今新兴的武家之间并不是绝对的孰优孰劣的问题，武家只是更被当今君主所需要，王家已传承三百年的东西怎能说弃就弃？它也有大展拳脚的地方。”山臣向左一步，道，“我父亲以仁义之道治家，也并不该被全然否定。王家的复兴，需要适当的时机。”
“重兵重武，酷刑严罚，那些人才听话，王家才有跟武家一较高下的战斗力。”之成面目扭曲地道。
“你知道哪些人会在危急关头救你吗？是那些被你看不起的多年前就伺候你的老仆嬷嬷们。而你，偏偏要了他们的命！”山臣将被冤杀的老仆老嬷嬷的一件件血衣怒扔到之成跟前，道。
“他们有什么用？死不足惜。”之成哼了一声，轻蔑地道。他别过头去，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血衣。
“我有这样心软的大哥，还有你这样幼时踩蚂蚁都不忍心的侄儿，你们舍不得让我死。”之成太了解之进和山臣。
“不然你们拿什么去见你们口中的列祖列宗？我是坏人，祖宗不稀得见我。你们好面子，怕无颜见祖宗。” 之成继续刺激山臣曾经的弱处。
“别理他，汉清。他故意这么说，想让你心理防线崩溃。他是自己输了，也要在别人心上划一刀。”怜墨以自己右手握紧山臣的左手，道：“做你想做的，做你认为对的。如果错了，我救你，如果救不了，我与你共担。”
山臣早已不是五年前的那个少年，加之怜墨的话让他感觉同时拥有了自己与怜墨加起来的双倍的力量，他不想再跟二叔对答这些废话。
成败已定，就让这个输了的人过够嘴瘾。
山臣离开正堂后，之成一个人跪着，口里仍痴痴地念着：“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外面大雨如注，他的声音渐被淹没。
之进和之业又一次躲在帷幕后听山臣和之成二人对话。他俩不出去直面之成，是因为知道和之成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俩又还在这儿，是因为同胞兄弟情难绝。一通听下来，心痛更甚上一次——更添了无可奈何之感。
“二叔，熟悉这座小楼吗？当年正是你别有用心，先拆散了我父亲和他喜欢的女子，又害得我母亲难产而亡，后让我父亲误杀忠仆后满怀愧疚，对人生心灰意冷、看淡一切，精神上一片颓废，自困于此二十余年。如今，也同样困你们于此，二位在此好好思过吧。” 三日后，城外道观边上的小屋里，山臣以王家新任家主的身份和之成对话。
“成王败寇。我王之成认了，哈哈，我认了！就你那个当年连自己的妻儿都照看不好的爹能让王家走向昌盛重回巅峰么？”之成歪歪斜斜不修边幅地坐在满是灰尘的木条凳上说道。
“又来这招。再怎么重提我父母的旧事，不会让我失去理智，不会让我做错事，你趁早放弃吧。”山臣蹲下，平视之成，道。
“被你伤害利用过的父亲和三叔深夜还在为你说情，让无论如何都要保你一命。”他为父亲和三叔感到不值。
“困你们于此而非杀你们，相信祖父若还在世，也会这么做。” 他轻抚祖父为他专门打造的清音，看着窗外山间群鸟振翼飞过，平静地道。
“‘鬼哭刀’，你就暂时和清音做伴些时日。”山臣拿走了桌上的“鬼哭刀”，将之与清音同佩于自己左边。
山臣从雨庐出来，带着一直分列两边守在外面的十二雪，趁着落日斜晖未尽，赶着暮色，下山了。
“来人啊，来人！给我梳头，我要洗脸、更衣、去听戏……”二婶还以为自己仍是王家高高在上的家主夫人，还想要使唤下人。
“这是什么饭菜？连只烧鸡都没有，狗都不吃！”之成将下人送来的食物盘筷连带竹盒一把扫落在地。
二人不满的抱怨声、怒吼声、咆哮声、嚎叫声响彻整个山头。
幸而旁边的道观早已废弃，空无一人。
第二章古战场
三年前，西州。盛夏，芙蓉盛开，蛱蝶翩飞，清风徐来。
西州边境线附近的大洗湖曾为我朝和小西郎国共有，我朝灭小西郎国后成我朝独有。大洗湖水域连绵成片，莲藕品种丰富，远销外地。
近来市场上出现了奇怪的双孔藕，有流言说是那苦命的因父母反对而双双殉情的小情侣死后所化。他们说，再这样下去，双孔都快没有了，直接成无孔，那就不是藕了，是脆萝卜！是大土豆！
另外，还有一件怪事传得沸沸扬扬——本地一座风景十分秀丽的山原来是有尖顶的，近日周围的乡民发现，这座山居然没了顶！山顶变平了！起码矮了有三个成年男性身高那样的高度！
山臣带兵一路行军至此处，暂时落脚于“西月客栈”吃饭修整，周围的人左一句又一句煞有介事地讨论着，听得餐桌上的山臣差点喷出一口饭来。
山臣握紧了清音剑，表示定要一探此邪。手下十二人全部赞成。怜墨生性好这些，自然乐意得暗爽。
这是“雪锋军”甲支难得的十二人意见完全一致。
“雪锋军”和另一支同级而设的双生军——“月霜军”，二者同隶属于西北一军。“雪锋军”为先锋，分甲乙丙三支小队，每队一名队长十二名队员，负责为整个大部队开拓前路、探明虚实、扫清前进的障碍。“月霜军”为后卫，编制同样也是三支各十二人的小队，负责殿后，防止敌人突袭后背，从后方保障主力大军的安全。
山臣称十二队员为“十二雪士”。十二雪的排序既非按年龄先后，也不是按军中资历长短、本领大小等，而是一次庆功宴上，山臣抱着清音剑冷眼旁观这十二人饮酒，谁先喝趴下，谁就是老十二。谁最后醉倒，谁就是老大？不，被山臣改为一点也不顺口的老一。——因为他自己是老大。
队员起先对年轻的队长山臣不服，戏称他为“京都温室雪”，后来被山臣带得服服帖帖的，他们就改称山臣为“雪山头”。
是夜，山臣等人宿在湖边打渔翁处借来的小舟中。打天黑起，山臣就一直凝神注意着湖中的动向。起初他都熬困了，小舟偶尔随着波浪轻微颤动，颤得他睡意绵绵，哈欠不停，但外边还听不见有任何动静。正在他快要撑不住进入梦乡时，外面一阵幽怨的声音从水里和山上渐渐传来，山上的是男声，水中的是女声。一唱一和，声音听起来由近到远，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始终不曾间断，让人毛骨悚然。持续一阵后，最后男声和女声都时而笑时而哭地渐渐飘向远处，直至消失。
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后，停息了三分钟左右，那声音又卷土重来。
“等你很久了！”
山臣和其余数人各执一角，合力将大网向水中一撒。打捞起来一看，网中了一只男人的大码臭鞋！
“啥啊这是？”老六眼睛都瞪大了。
怜墨手捏着鼻子，拿起臭鞋又扔进了湖里。
“我的鞋！呸，我捞上来的鞋！”老五欲哭无泪。
“这个声音和鞋无关。咳咳，扔了无关紧要，别伤心。”怜墨拍了拍老五的肩安慰他。
“‘水波阵’，以风为手，以水为音符，激水成音。”
“‘山风阵’，以风为手，以山形为弦，风过成音。”
“这两种音阵，本是西州过世已久的林风道人仿自然之功而自创的独门绝技。林风道人若使此阵，不仅声如天籁，且可愈心疾。他们应是不知何时从何处偷学的皮毛，不仅无疗疾之效，且响一阵后必须停下来，这停顿的时间是他们在修调因技术不足和能量不够而夹杂入内的山间和湖中其他动植物的杂音，并为下一次发音补充能量。”
“他们以自悟的调乐编乐之理，将山和水两种声音的长短、节奏、韵律穿插整合起来，就成了大家都听到的那种声音。有人配合他们，将此声音和此前两桩并无关系的一男一女命案结合起来，编了这么个情侣殉情后两魂双双唱歌的骇人故事，以此图利。”
怜墨去湖边洗刚拿了臭鞋的手，边洗边道。文玄艺三绝的樵野居士长女李怜墨，果然对各类奇闻逸事、奇花野草、奇人怪鬼都了如指掌。
“那背后之人究竟谋图为何？”山臣站在怜墨身边保护这个淘气妮子洗手，问道。
“这个声音夜夜出现，吓得周围所有居民都拖家带口牵羊赶鸡地搬离了。”老四道。
“大洗湖附近那块大片空地就可用来……作训练场！”山臣顿了顿，道。
“练兵！”十二雪异口同声。
“这湖边的风当真凉快得紧。”怜墨洗完手又吹够湖边凉风后，理顺被风吹乱的额前发丝，道，“我估计他们也不太想费事搞这么一出。没办法，大洗湖一带水域广，湖之外又都是隔壁沙滩，平的陆地难找，只能这样了。”
“是谁要在曾经两国边境处练兵？”老九问。
“还是先把这对无辜的小情侣，哦，不是，是毫不相关的一男一女安葬了吧。”老十抱着手道。他原本颇为同情这对“小情侣”的，结果——是假的。
出了大洗湖再往西百里路，就是典型的西州异域风情。香料，宝石，骆驼……异域风情的美女、建筑……葡萄、哈密瓜、西瓜、甜瓜……应有尽有，目不暇接，怜墨自幼走南闯北见得多，对这些见怪不怪，倒是把个老八老九老十稀奇得不得了，左看看，右逛逛，随便看见个啥都爱不释手。
“不打仗、没有硝烟，就是好。没有和平，就没有这些市场上火热的贸易，更没有边境人民美好的生活。”没咋读过书的老六都感叹了起来。
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许是被黄沙迷了眼，十二雪的战马驮着他们一路向前狂奔，风停方止。马儿停下后，众人环顾四周，只见此处甚平，马儿不停地以蹄刨地。
山臣下马一看，马儿刨出来的，竟是一截人的腿骨！从外观上看，这腿骨已年岁颇久。
“这一带该不会就是古战场吧？就是那个曾数次作为我朝与边境小国的战场，地面三尺以下，随便一挖都是白骨累累的地儿。”老八开始讲自己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闻。
“有一次，我方将士消灭了当地匪患后欲班师回营，却在边境线向内仅五公里处偶遇小西郎军队，双方对峙于此处，我方失败，退进一座废楼中，小西郎军队对他们围而不攻，在外面设置重重关卡让他们出不来，逼得他们断援军断粮草补给后活活被困死于废楼中。将军率众将士自知在劫难逃，但又怨恨难消，仿古人铸俑，为将士立灵位，留下一个诅咒和一个机关，如此，他们虽身死，但亡魂忠心亦会继续守护一方黎民平安。” 老八搂过老六的肩，继续道。
“我朝君主曾在两军仍对峙时就派使者出使小西郎国，希望商议退兵放秦将军还朝一事。谁料他们竟猖狂到在使者刚入小西郎国边境时，就截车将使者绑至此处，当着秦将军众将士的面割下使者头颅，后又将秦将军等人活活困死，以示对我朝的羞辱。其后更是屡次骚扰边境，抢牛羊抢妇女杀儿童，百姓不堪其扰，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君主雷霆一怒，于历代君主牌位前发誓要一雪此耻，保边境平安，亲率大军讨伐小西郎国，前后历时半年共十六场战役，灭了小西郎国，但我朝也伤亡惨重，定西军一脉修养生息整二十年方才回过气来。”老八停不下来了。
“那位使臣据传姓王。”老八道。
“和你同姓呢，头儿。”
“快来看，这是什么？！”
“一个陶俑！”
“手臂断了。”
“这里还有，这个的头掉了。”
十二雪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
“此处是荒野间，何以会有数量不少且未设色的素俑？”山臣纳闷道。
突然，一支箭从十米外一座废楼钻出，朝他们发射过来！
“当心！”山臣提醒。
“没事，就这，不可能射中我。”老十二眼疾手快，嬉皮笑脸。
“嗖！”老十二话音刚落，又一支箭从相反方向飞过来，山臣一把推开老十二，箭正中山臣左肩。
“汉清哥，你情况如何？”怜墨急忙上前扶住山臣，为他查看肩上伤势。
“无碍。此箭无毒。设机关之人应只是想阻止来路不明者因好奇心贸然入内，无害人之心。”山臣折断箭头，额头冒汗，忍痛道。
“这花怎么有股秋日蚂蚱入油锅般的气味？好冲鼻啊！”走在前面的老九撤回一直向前好奇望探的小脑袋，道。
山臣仔细一看，其花在入内室的两边夹道而生，白黄同生于一株，时而缠绕，时而分离，白非纯白，黄非纯黄，状小，夹在紫藤花中，不走近了看不易发现。花朵上有一条条不明显的纵向纹路由花蕊向外延展，至花瓣背面后纹路突然鼓包爬满，鼓包还大小不一，凑近了看，似充了气的蛇皮，似撑满了的蛾蜕，似雨天群蚁搬家！
“此花……竟是锁魂花，乃小西郎国人用于囚禁亡魂之花。小西郎国国人普遍相信，这种花被他们种在哪里，哪里的血魂纵有天大不平之冤，也不可能出得来。”怜墨惊道，“到底是和谁人有深仇大恨，竟夹道遍种锁魂花。”
“做错事了害死人了就用这个镇住死者，以求自己心安呗。”老八素来心直口快。
“往前走。莫停留。”山臣见这不是什么好物，向大家催道。
一行人向前不多远，就清晰地见到那座二层废楼。外看是二楼，实则楼板和屋顶早已全部掉落，只剩一个四面建筑，断壁颓垣，孤零零地立在这人迹罕至的野外，是个人都觉得有点瘆得慌。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将军战败殒身之处吧？”此前还兴致勃勃讲着各路无主传闻的老八，真见到了可能的实物，竟有点想自己抱住自己。——冷，给吓的。
山臣等人拨开蛛网，入内一看，里面竟有一大片的泥塑俑，一排排一列列站立，都身穿铠甲，右手持戈，和外面的陶俑烧法不同但形制相似，应是同一批次烧制而成。
泥俑末尾处是一个将军塑像，他一身将军铠甲，头戴铁制武冠，周身漆彩，右手手臂垂顺到手腕位置后奇怪地向上抬起，左手蜷曲，似握有什么。从楼顶漏下来的一缕日光照着微尘，无尽的微尘围绕着这尊塑像跳舞。
“是颗种子，白色的。”老四走近后看明了手中之物，回头向山臣道。
传说中已覆灭百余年之久的小国——小西郎有一个十三岁携数百余种花的种子嫁给国王，未及生子，十九岁就去世，一生酷爱各种花的王后。传闻中，王后极妒，极残忍，不允许国王有其他女人，但国王偏偏花心多情，不允许相貌不佳者做大臣哪怕其才华出众能力卓绝，但国王偏偏用人只看能力，故而王后在出嫁后短暂的几年中少有顺遂心意之时。
她曾在超千人的宴会上公开放言说一切不够聪明不够美丽的人都不够格存于世上。
她最爱的花叫‘暗夜之魂’，而“暗夜之魂”是一种只在全黑的黑夜中盛放的花，夜越黑，花越艳，夜越浓，花越盛，故而得名“暗夜之魂”。其花花瓣宽大且下垂，层层叠叠，五颜六色，层与层之间颜色差异巨大，不知何故，花蕊却十分细小。雨后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此花呈现的颜色均不同且都耀眼到刺眼。小西郎国人说是因为王后每每为“暗夜之魂”浇水时都心怀妒恨与残忍，“暗夜之魂”感受并吸取了这些妒气、怨气、狠气与怒气，故而颜色艳丽异常，所发之光似有来自冥界之感。
“暗夜之魂”最可怕的地方，一是其果入食物后能让小西郎国士兵个个成为战场上的喋血魔鬼，二是其花香会让我方士兵如全身筋骨被抽般瘫软没有丝毫战斗力。曾经两国数次交手，我方均战败，皆是此物的“功劳”。也正因有此物，小西郎国才敢肆无忌惮地困我朝将领杀我朝使者扰我朝百姓。
“如果我没猜错，将军手中所握种子，乃是‘暗夜之魂’之种。”怜墨猜测。她幼时起就跟着父亲樵野居士东西南北各地游览、勘测，所见所闻甚广，现有书籍中有记录的没记录的乃至没书涉及的，她都知道。
“他是如何得到这枚种子的？”老八疑惑。
“也许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计谋，外加一场百不存一的血海厮杀。”老六答。——这颗种子的得来必定是极不易的。
“将军手中紧握这粒种，是希望后人能找到克敌之道，永保一方边境平安。”山臣感慨道。
“把种子带回去吧。”山臣道。他让老四取下种子，带回去再做接下的打算。
“哟！”老四欲出手去取，一支粗如婴儿手臂般的带叶老藤瞬间扑上来缠住老四，使其动弹不得。
怜墨立即取出她自种的专克制各类植物的“暴脾气”，暂时喝退了老藤。
山臣等人环望四周，见处处都是已枯的老藤，地上有，爬在墙上的也有，钻出窗外的也有，都不细，但都没这根粗。
“百年古藤，俱已枯萎，只剩最后一根，还死死守护着。”山臣看着刚刚缠住老四的这废楼中唯一还有生命力的绿植，道。
“为什么这一根历经百年仍活着？其他的都早就枯了。”老七好奇地问。
“这根藤百年不死的秘密就在于根部。”山臣再细细看了一圈，上前两步，拨开层层盘着的藤茎，指着藤根，道。
众人看向藤根，见其根部尚有虫子爬来爬去，而周围，俱是累累白骨。——不知道多少人的皮肉早已腐烂，骸骨堆成了一个小骨头堆。
“以自己的亡身之躯做机关藤的养料，只为护住这颗种子，他们真的……”一向嬉皮笑脸的老六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背过身去，沉默了。
“我听说君主曾派人寻找过秦将军等将士遗骨，小西郎国降将对秦将军等人殒身之地不讲真话，君主派来寻找的人屡次徒劳无功。原来竟在这无边无际的漫天荒野中的一座废楼里的老藤之下。”老六悲愤不已，道。
“他们在这里，已经一百多年了。”性情中人兼急性子的老八道。他以手抹了一把脸上欲落而未落的热泪，忍着不让它们下滑。
泥塑俑是他们自知无生还之机，赶着做来象征他们、代替他们继续守卫一方民众的。而他们自己死前最后一刻，全部一层层叠摞于老藤周围，集体守护着将军手里唯一能克敌的希望，希冀无论多少年后，有人能够破解“暗夜之魂”，保一方民众不再受小西郎之扰，长长久久地平安昌盛。
“汉清，拿出你雪锋军的军牌置于将军右手上。老四再去取左手里的种子。”怜墨一先一后看向山臣和老四，道。
山臣和老四依序照做，果然既无箭飞过来，也无老藤扑过来，二人合作，顺利取下将军彩俑左手中的种子。
“将军大义，三百将士身虽死而魂不灭。小西郎国已被我朝灭掉近百年，然则如今似又有人在原两国边境处练兵，有死灰复燃之象，将军放心，您保边境黎民平安昌盛的心愿，我们定竭力实现。”山臣手握种子，注目着白骨堆和彩俑，感慨道。
十二雪则向他们行了个定西军军礼，以示对前人发自肺腑的敬意。
“打开机关的钥匙就在本应自然向下垂却向上的将军右手。军牌形制自我朝创立至今，已传承近两百年，从未更改。也许其他之物也能取下，但定西军军牌，将军是一定认的。”
“为什么机关在右手而种子在左手？因为秦将军是个左撇子，造俑之人将这一点，如实体现在了俑上。”
怜墨向其他人解释道。
“青青，你何以连秦将军是左撇子都知道？这里无任何物体任何迹象表明这一点。”山臣没忍住问道。
“我父亲从前夏天给我和妹妹惜墨两个讲故事时提过，定西军的秦将军是靠着右手能用左手更精湛的武艺，双手并使，战场上杀各类敌人于不备，由此战功卓著，一步步成为统帅的。”怜墨微歪着头答。
“还有，那个被杀的使者就是汉清你的第九代祖先一个旁支——王岭。”怜墨轻声道，怕这种消息声音大了刺痛山臣神经。
“我知道。”山臣语气沉重，“为国捐躯，死得重于泰山。”
怜墨随即拿出她随身携带的“没脾气”靠近那颗种子，“没脾气”立马摇摆起来，哗啦啦作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听得老八想上去抽它一耳光。
“活的。虽然它在此百余年了。”怜墨向山臣道。
“‘没脾气’平时趴着不动，一旦它哗啦啦作响，代表它感知到周围有生命濒死或将生。尤其是在那个生命生死一瞬间，它会发出‘嘣’‘嘣’‘嘣’如鞭炮炸掉的声音……如是死，它的声音由大趋小直至悄无声息；如是生，它的声音则由小趋大直到人烦得忍不住给它一个大比兜它才停止。”怜墨解释道。
这个解释听得山臣等人刚暗抽完一口冷气，又立马忍不住想笑。
“生乃喜悦之事，它也为之兴奋，不会小气地为吃了个大比兜而生气。”怜墨宠溺地摸了摸“没脾气”的顶，道，“它最皮厚，打不坏。”
突然，一声尖响和着红烟从洞口传来。——守在外面的老五发了信号，通知有人来了。很快又发了一支，外面又来一拨人。
百余年前，秦将军率队灭了山匪后欲归营却装上了小西郎国大军，无奈退至废楼中，小西郎国将领围而不攻，打算以一种轻蔑傲慢的方式挫败秦将军，进而羞辱我朝。
“退回去，不要乱动，前面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丝毫不清楚。敌我力量悬殊之大，环境之陌生，且我方现在处于被动状态。”秦将军命令手下退回原地待命。
“退？我们都入绝境了，此时不拼死一搏，就是坐以待毙。”冯副将不解地道。
说完他就率领自己小分队横冲直撞，欲冲出重围。
待秦将军他们赶来时，只剩一个老兵奄奄一息。
“我们错了。这里任何一个出口都是死路。他想着冲出去就好，却没想到从任何一个出口出去，没有埋伏，而是比埋伏还厉害的必死之路，死得比待在原地还快。待在原地，我们至少还有手上的干粮可以支撑几时。”之前跟着冯副将要往外冲的一个老兵说完就倒地去了。
百余年后，山臣遇到了和那时类似的情况。
只不过，从前围住秦将军的是敌方小西郎生人士兵且只有一股。如今敌方有两股，分别是谁，尚且不明。
“外面来人了！还是两拨！他们是谁？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老六惊了，道。
“此楼并无后门，外头的人若封锁了唯一通道或者冲进来，我们这数量的人，定是打不过外面的。若不出去，恐会被活活困死于此地。”老六道。
山臣此时肩伤仍痛着，怜墨和老十二左右扶着他，他强撑着身体，令道：“十二雪听令！速速取出各自行囊中的红灯笼，去外面挂满！”
十二雪照做，从各自行囊中取出红灯笼，又“嚓”地点亮火折子，很快，底层四周挂满，二层挂满正面一方，红光映得整座废楼喜气洋洋。
“当下正是紧要关头，为什么不讨论作战计划而是挂满红灯笼？”挂完后，老八还是问了。
“敌我力量悬殊，我又负伤，不宜硬碰硬。”山臣解释道，“如今我方虚弱，外面两拨人是敌方还是友方尚不确定，我的意思是——虽然他们来时应该都是敌，但现场他们随时可能由敌转友或由友转敌。挂满红灯笼能对他们形成震慑之势，兵家对决，越是不利不顺，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否则敌方可能立马进攻，友方可能立马倒向敌方，我们更没得救。敌人，一般都畏惧强大欺凌弱小，绝不会畏惧柔弱而无视强大。”
“唯一可能在这时真来救我们的只有周奇了。”山臣在西月客栈拍桌子决定去大洗湖一探究竟时就给周奇发了让他借兵支援的信。他相信周奇一定会来，但他不知道周奇能否及时来。“阿弥陀佛，周奇，你可一定要快点出现。你要是不来或来晚了，以后可就没我陪你喝茶饮酒看老戏了。”
果不其然，外面两拨队伍中，有一拨见小楼一下子红灯笼满挂，尤其在见到其中一个红灯笼上的纹样后，立马撤兵了。
“该红灯笼上所绘乃我王家家徽，王家家徽只在每个王家儿女生、死、成亲三个时候允许点亮，寓意对祖宗血脉和兵法精神的传承，任何王家人不得冒犯此徽章。”这支队伍领头者徐徐道。此人以浅紫色柔纱蒙面，看不清纱下真面目是何人。
他所见到的，应是属于山臣那个红灯笼。红灯笼又叫“小辣椒”，本是雪锋军夜间行军所用，打开时是常见灯笼大小，折叠后则仅小红本尺寸。为以示区别，避免弄混，尤其是可在队员不幸牺牲后辨明身份，队员会各自在自己的红灯笼上绘上代表自己的图案。两年前山臣初加入雪锋军分到这个红灯笼时，亲手绘上去的便是刻意少绘了第一笔、正中间一笔和最后一笔的王家家徽。他隔远了看，难见缺失的三画，只见王家家徽在楼外亮透了他心。
山上另一队人马，全都身着黑衣戴黑面罩骑于白马上，座下的马颈毛在西州夏日风中有节奏地翻飞个不停。
“头儿，咱们是冲上去还是按兵不动？”一名手下请示领头的。
“全体有令，原地不动。盟友已经撤退了，一会儿如还有救兵来，我们就进去救他们。如无救兵，就继续跟着。”这个带头的没有足够的自信一次性打败里面的山臣等人，见盟友撤退了，决定继续观望，待情势明朗了再决定。
“走吧。”很快，不知为何，他又改变原本观望的策略，领着手下策马离开了。
周奇比山臣期待的赶来得早。——两路敌军刚退，他就来了，还正正迎面碰上了带着种子往外撤的山臣一行人。
但是，他没有带来山臣期待的兵！他就一个人！骑着匹瘦削到不行的老马来的！马上左边挂个水壶右边挂个干粮袋！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支援的，倒像是来化缘的！
“我不是兵么？”周奇翻身下马，理直气壮，冷冷道。马似乎还被周奇从左边下马时突然偏向一侧的一股力量带得趔趄了一下，蹄都像是软的。
“就你一个啊？”老九围着周奇转了一圈，沾满楼内灰尘的国字脸猛地凑到周奇眼前，问。
“你以为借兵像借大米那么容易，说借就能借来的么？”周奇委屈，也没忘回嘴。
“程将军不日前刚领兵出征作乱的南耀，前方战事吃紧，程将军日拔一营，根本没有固定行军路线，故而无处借兵。”怼完过后，周奇向山臣说了真实原因。
“抱歉，汉清，没能帮到你。”周奇颇有愧意，道。
“了解了。”山臣拍拍周奇肩膀，道，“无妨。”他知道周奇一定已经尽力了。
“刚才两路人马一先一后到来，且都来路不明，但红灯笼点亮后他们都退了，他们分别因何而退？”怜墨疑惑。
“退了就好。现下咱们快出去要紧。”山臣道。他让怜墨紧跟在他身边以防危险，怜墨也一直扶着他不离手。
“把这花全砍了，虽不信此邪，但忠军诚将之魂，不该与这种腌臜花在一处。秦将军和众将士安息吧，日后我再来将你们移骸安葬。”山臣命令十二雪士退出时顺带将锁魂花全部连根拔起，将根茎彻底砍断。
“第二帮人马策马折回了！”大家尚未完全退出，洞口的老五就发出这个着实让人头疼的消息。
“应是识破了我们的‘空城计’。”山臣被老八和怜墨扶着，道。
“这下怎么办？我们人太少，武器也不强大，正面交战恐打不赢。”老九问。
“难道咱们要重蹈百年前秦将军的覆辙丧命于此么？”老六惶恐道。
“以死为生，以无为有，向前人借兵。前辈会很乐意帮助雪锋军的。”怜墨眼珠一转，站出来，学着山臣的样子将双手背于身后，狡黠地道，“对方还真不一定敢相信咱们敢连唱两次空城计。”
“向古人借？”
“怎么借？”
“借多少？”
……
怜墨话音刚落，众人的问题就堆上来了。
“先拖住他们一会儿，很快就好。”怜墨撂下这话，一阵小旋风般跑回俑楼。
待他们后续跟过来时，所有人惊奇地发现，此前还灰尘满身的泥俑现下已栩栩如生，原本泥塑的脸有了生人的肤色和肤感，原来的泥身顿成灰青的铠甲之色，日光照耀下还泛着微微的铁光。
“五百多将士俑，你一人，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全部化成生人样子？”饶是自幼就见多识广博闻强记本领过人的山臣都惊了，忍不住问道。
“这——是个秘密。”怜墨傲娇地答。
“十二雪士分列于每队队首，背向洞口，在这些泥俑前拔剑假装演兵操练，声音和动作越逼真越好。”
“汉清，你身上尚有伤，配着清音剑立于将军俑前作阅兵状即可，也可讲些能激起激昂战斗力之语。”
怜墨布置好每个人角色，山臣点头应允后，他和十二雪各自一一照做，做得都声色双全，甚至多有自我发挥。
楼中已有十二人的演兵操练声，怜墨又以口技，演出了刀、剑、枪、戟、弓箭等十八般武器杀敌时的声音，楼墙又带来回声，一时之间，整个废楼中似有不止十八种声音交叉回荡，俨然如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誓师地。——实际上，只有十几个活人。
果然，恰如怜墨所料，神秘人马折回后，派人入内打探，只在楼外就见里面看上去有勇猛士兵上千，整齐划一，将领威武，俱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待战状态，探子又被机关一箭射中膝盖，便再不敢上前，洞外的人也不敢贸然出击，他们二度撤退，向南而去。
“怜墨姑娘厉害。”十二雪及时地在他们的“雪山头”前表现，主要是想通过赞扬怜墨来拐着弯地达到赞山臣眼光好的真实目的。
洞外所有人马退尽后，山臣等人带着“暗夜之魂”的种子从废楼中全员撤出至安全地带暂作歇息，他们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清甜的空气。
“青青，过来。”山臣轻唤怜墨。
“做甚？”怜墨不解，但也听话地过去他跟前。
“你头上惹了楼内蛛网飞絮，我帮你掸掉。”山臣左肩非紧要处中箭，他抬右手给怜墨轻轻地一点点地拈掉了头发上的脏东西，怜惜地柔声道：“刚才多亏了你，你辛苦了。”
“汉清哥也很厉害，心计了得。就算当时不一定是真厉害真猛，也能靠让敌人感到对凶猛的畏惧心理而退敌。”怜墨胸前的翡翠翎管吊坠之前小跑时被甩歪了，她一边摆正它，一边应道。
见此情景，十二雪士和周奇都不好意思地背转过去，有的偷偷捂嘴笑。
山臣和怜墨却觉得这理所应当，尤其是怜墨，初初长成，还不是很开窍。二人动作神态言语自然而然，如此时拂面而来的一阵夏日微风般毫无阻滞。
“好了。老六老八过来帮我拔箭包扎。”山臣给怜墨整理好头发后，才叫老六老八来处理伤口。
京都，繁昌街，品香楼。阴天，北风呜咽不止。
“疯子！女疯子！”
“滚远点！别过来！敢过来我就打死你！”
“娘……娘……我害怕……”
品香楼二楼包间“飞鸿厅”内，正把酒小叙的山臣、怜墨、周奇和萧飒听到外面阵阵嘈杂闹耳的人声，又听到狗类凄厉的叫声。
三人站在二楼飞阁往下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适中的女人身穿三层银灰盔甲，头戴武冠，右手拿着一把水仙錾刻绞剪，左手持一根极细长的铁丝，披头散发，到处乱跑，状若疯癫。
她利刃的般眼神远远地就瞅见大街角落有一只蜷缩着身子睡觉的黑毛公狗，立马冲过去揪住它的狗子狗孙根开剪，疼得狗龇牙咧嘴，嗷嗷大叫。被激怒的黑狗登时就反过头来，露出尖牙利齿扯咬她。
街上众人头一回见到人狗打架，过路的连忙拉着老人小孩，摆摊的火速推着摊点，齐麻溜地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上前拉开，连往昔最热衷的看热闹都不再去凑。
“噔噔噔”，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上楼脚步声，又有水蓝色的罗裙和荔枝红色的发带在楼梯间或隐或现——陈副将军幼女陈小小来了。
“他们口中的疯女人是美娘姐姐，是美娘姐姐啊！你们快想想办法制止她，否则会出事的。”小小语带哭腔，慌乱地拽着萧飒的左手衣袖，又急又怕地跺着脚道。
“敢咬老娘！你怕是不知道我在军中长大，让你见识更厉害的。”美娘平静如咬铁般道。
她拿起一根木棍，和着左手里的铁丝，一齐往狗的粪门插进去搅动，咬牙切齿地道：“天底下一切公的都该死！死不足惜！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黑狗疼得兽性被彻底激发出来。它扑上去撕咬美娘的臂膀，无奈美娘全身都做了防护，这条普通的流浪狗根本咬不开这位曾经的将军之女的特制盔甲。
三人见状，立马要奔下楼去制止这场人狗打斗。下楼时，山臣抓了桌上的清音剑，萧飒要去拿红色酒壶被小小一把拽走，周奇则顺手带了个桌上的猪蹄在怀中。
刚下到楼梯最后一阶还未踏出门，美娘的丈夫向良就带着一堆丫鬟小厮打东边三修街急急忙忙赶来了。见美娘这般情况，向良不顾美娘手上还有利器，直接上前，一把拦腰，要把她抱走。
“美娘，你消停消停吧！美娘！”
“美娘，你别闹了。啊，别闹了。”
“美娘，咱们回家去……回家去。”
向七近乎哀求地连道。
美娘听到“回家”二字，立马面色柔和，眼含笑意，缓缓拿起向七抱在自己腰间的手，上下轻轻摩挲自己的脸，看上去甚是情意绵绵，当向良右手手掌虎口滑到她嘴边时，她突然瞪圆了双眼，狠狠地咬了下去，牙印深得吓人，向良“噢哟”一声惊呼，痛得立即放开了美娘，美娘奋力挣脱掉向七，拼命往前跑。
品香楼门口的萧飒觉得这热闹实在没啥看头，还吵得人头疼，高大魁梧的他一个箭步上前，从后背打昏了疯跑的美娘。
小小和向良二人同时伸手去接被打昏的美娘。小小抢先，用力一把推开瘦弱的向七至边上，稳稳地接住了美娘，接着立即叫后面的小厮拿水袋来倒水给美娘润润都干得裂开了的唇。
“向七，你别再来抢！我带美娘姐姐回她自己家。”小小道。她重点强调“她自己家”四字，着实是不想当着山臣等人的面抖出美娘向七之间那些定会成为茶余饭后无尽谈资的事。
“王山臣，若不是你五年前拒绝了美娘，她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个罪魁祸首！”向良前后在美娘和小小两人处皆受挫，转而冲着旁边的山臣咆哮道。
“我没接受她，她并没疯。你和她成婚了，她却疯了。”山臣并不为向良无端的指责而愠色上脸，平静地反驳。
“你明知原为程将军独女的她此生最在意兵权的承继。为了让她放弃继承兵权，安于室内为你相夫教子，你费了不少事找寻程将军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山臣反客为主，问道。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动力坚持寻找了整整两年？很是辛苦吧，向七？”萧飒补充道。向良在家族同辈中序齿第七，故又称向七。
“跪下！认识这两个人吗？”周奇把黑虎和风蛇从喜鹊报春的屏风后押了出来。
这俩彪形大汉一左一右跪于地上，双手反绑，一先一后各看了向良一眼。
就这一眼，向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顿时哑口无言，美娘何以嫁他短短几年就成今日这副模样，他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不愿承认不愿面对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害惨了美娘。
“另外，她没疯，她只是借疯的借口和名义在发疯。”
“人没疯，倒是把那条狗给逼疯了。狗真不幸，真无辜。”
“一个疯子怎么会给自己做全身防护？一个疯子怎么能将三层特制铠甲穿得丝毫不差整整齐齐？你看她多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洞悉一切的山臣几句话挑明了状况。
“对，美娘姐姐说过她害怕你，甚至有些恨你！她不愿意跟你回那个所谓的家！”小小比美娘矮，她还是牢牢扶着美娘，她太清楚美娘这一路走来都经历了什么，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朝向良说了实话。
向良自知理亏辩不赢，眼睁睁地看着小小带走了美娘，自己空手走在街上，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说自己枉为人夫，却无从辩驳。
此时的天阴沉更赛之前三分，风也吼得更紧了。
“大少爷，大少爷，家主他……”王家小厮阿勇气喘吁吁地满大街找山臣，可算在品香楼边上找到了他。
“家主他……他在城北废弃的王家旧宅内，打死了……打死了所有从老家主那时起就伺候的家丁和嬷嬷！你快回去看看吧。”家生奴阿勇才十六岁，他拉着山臣的袖子，又急又害怕，声音颤抖，身体发抖。
山臣听闻，脸色骤变，忙与其他人翻身上马，扬鞭逐尘，赶赴京都城北王家旧宅。一路上，天边黑压压的乌云更厚更浓更有迫人之感了。
抵达后甫一跨进旧宅门，就见院中果然遍地都是死状惨厉的老仆老嬷嬷。
正堂中，二叔王之成坐在地上，旁边是他那把鲜血淋漓的“鬼哭刀”。“鬼哭刀”为王家历任家主代代相传之刀，其名意为王家斩尽人间各路小鬼。
“老大他无非比我多两分文才，但他那般瞻前顾后，哪像是做大事的人？咱们王家……是兵法世家，他那一套仁啊礼啊的，太迂腐了，太墨守陈规了，兴盛不了王家。……只有我的重兵重武，才是带领王家复兴的最正确的道路。”之成摊手向天，断断续续地哮道。
“咱们这一支，从曾祖父那代开始，就不太争气。咱们祖先多辉煌！我有意振兴家族！老大那文弱的样子……他不行……他就只适合在道观边上修个什么‘雨庐’，每日把自己锁起来，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之成抬头看了看正堂中央王家祖先的画像，又低着头道。
“振兴？你倒更像是在专门搞垮。”刚赶回来的山臣利落地甩开外衫衣边，大长腿一步跨过又宽又高的门槛，当即驳道。
此时，之进——山臣的父亲，之业——山臣的三叔，二人正立于帷幕后，静静地听山臣和之成的对话。
“伤天害理之事做尽后还能这般振振有词！和程美娘等合伙勾结小西郎国残存势力，欲挑起战乱，摧毁边境无数个原本平稳和谐的家庭是正确道路吗？致我父亲误杀忠仆失去结发妻子陷三叔于不仁不义之中是正确道路吗？二十年前视兴儿旺儿的命如草芥二十年后又杀得遍地无辜之尸是正确道路吗？……你做下数不尽的罪孽，最终达成这个自以为是的目标了么？”山臣一一驳道。
“你都知道啦？那我就不客气了。”之成冷酷地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大，和他那儿子——也就是你，都不行。”之成先以食指斜向上指着山臣，又竖起食指左右摇，以示否定。
“时间早晚问题。”之成道。他仍觉得自己是对的，是一定能成功的。
“执迷不悟。万事万物，循道则生则昌，违道则死则灭。你如此残暴极端，逆天而行，妄谈复兴王家！你这样做，不仅不会成功，还会得到应有的下场。”山臣怒不可遏。
之成被山臣这话气得脸都变了形。他伸手欲掐山臣的脖子，好让他别再说些他不爱听的话，但山臣本就年轻于他一个辈分，又早已在战场上搏过不知道多少回生死，哪能轻易被他扼住要害？山臣快速向左一偏，轻而易举地闪过了，他扑了个空。
山臣继续跟之成对话，并且非必要不还手、不主动出手。
他之所以还能继续跟已表现出明显攻击性的之成对话下去，为的就是不仅要将所有的事探根究底，搞清二叔这些年来到底搞了什么名堂，更要借此机会，让帷幕后一直心有疑惑但碍于兄弟之情不敢确认二叔罪行的父亲和三叔看清二叔的本性真心。
帷幕后的之进和之业听到看到这些，心像被大冰块重重地砸伤，很冷，极痛，特别麻。
“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去吗？”之成逼急了，转过身来，早已换上了一副凶残的嘴脸。
“弓箭手准备！火球发射，准备！” 他疯了，竟下令潜藏在四围墙上的杀手动手，全然不顾这里面全是他的家人、族人和伺候他多年的仆人。
“二弟，停手！”一直在帷幕后的之进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掀开帷幕出来，径直走到正堂中段上一根褐色大柱子前，按下隐藏于墙后的机关，正堂顶上的铁门迅速向下开启，两座被绳子紧缚着的小棺材渐渐从阁楼滑落下来。
山臣祖父的祖父，一生六妻八子七女，荣耀非凡，却引得家族堂兄的深恨嫉妒，重金买通打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绕过守卫，潜入其家中，将其最年幼的儿子女儿乱棍打死。老人悲痛欲绝，恨不能棍棒打在自己身上。时值动荡年代，无处报官申冤，待要去其堂兄家上门寻仇，怎料堂兄一家早已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他只得含恨饮下这血海深仇。他未将冤死的一对儿女入葬，而是将其装入密封不透气的楠木棺材，将两具小小的棺材朝着堂兄家宅方向，用两条粗粗的绳索高悬于屋顶阁楼之上，提醒自己时刻不忘幼子幼女双双殒命之仇。
此时之进俯身欲开启的，正是这两具幼童之棺。
“这是什么？他要做什么？”
“楼上怎会掉下棺材，还一下子两个……”
“退后，恐内有机关，危险！”
众人不明所以，见到棺材都发怵了。饶是他们人数众多，且都装备有京中最先进的刀剑弓戟等各类武器，仍惊慌失色，连连后退。
“开！”之进稳住内力，左右掌同时猛地向前推，棺盖松动向后滑，两具童棺便都被打开了。
两棺之内各有一具用黑色油纸层层包裹的孩童尸体。棺盖上反刻并漆红四列十六字：手足相残 血泪成泊 吾辈后人以此为诫。因童棺密封甚好，故而年岁虽久，漆字依旧清晰可辨。
“当年，我王家就出现过家族内斗，这两具幼童之棺，就是血泪凝成的证据。二弟，你要重蹈覆辙吗？你这是陷整个王家于不复之地。收手吧。”之进拉着之成左臂膀上的衣服，让他过来细看棺上红字，想要让之成心生敬畏，停止残杀家人族人。
“你不是在城外道观你的雨庐里自修么？你回来做什么？要抢回家主之位接着搞你的那一套么？”之进的突然出现，让之成猝不及防，他挥着没被之进拉到的宽袖，冲之进声嘶力竭地大吼。
他还是半推半就地被之进拉了过去，在他离童棺还有几步路时，一下猛甩开之进的手，狂叫道：“晚了，晚了！此时，只怕是我的人肯收手，他们不肯！”
之进伸手欲再拉他，他对之进心有愧疚、畏惧和不服，只是后退又后退再后退，再不肯被之进拉住。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人互相残杀！不能！”
“我们相信前任家主！我们相信王之进！”
之成所令队伍中，有些人是认识之进这个前任家主的。之进为家主时，崇文尚礼，仁义之至，善待下人，故而好些旧时的人对他推崇备至。此时，他们见自我封闭了二十年的之进从帷幕后出来，陈述王家悲恸往事，纷纷倒戈相向，从之成这方站到了山臣这方。
但情况也不都全是好的。
“报！南门被围！”
“报！西门也被围！”
“报，东门被围！”
……
“外面的大军来势汹汹，一副要将我王家一族尽数消灭于此方才罢休之势。”三叔长子河臣将下属报来的宅外情况一并告诉山臣。
看来之成是做足了杀光杀尽所有人的准备，而且还是在自家百年老宅。
“没错！”之成挣脱之进的手后，一个大转身，大刀出鞘，猛地向前一挥，当即一刀拦腰砍断了正堂中央的王家家旗，旗杆“咔”地一声断裂，赤红色的旗子应声掉落在地，扑起旧宅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之成一脚猛踩上去使劲碾压上面的图案。
“你要背叛祖宗么？勾结外敌来灭家人族人！传承了三百余年十二代人的王家家徽你也敢践踏！你对得起王家列祖列宗对得起父亲母亲吗？！”之成这样做，之进再好的脾气也稳不住了，他怒指之成。
“王家没落了！王家兴盛不起来了，祖宗！祖宗你睁眼看看！”之成双手向天，仰天叫道。他彻底失去理智了。
王家创家那一代祖上，名王前，十八岁便率众五百，齐齐袒胸露背，仅着寸缕，于西北大巍群山最后一道入山口的‘蛇穿洞’峡谷前，利用地形、动植物、天气和兵法，兵不血刃就退峡谷另一边的敌兵数万。大巍群山南主峰和东主峰直耸云霄，云雾缭绕，夹峡而立，中间的峡原称‘仙鬼峡’，意思就是过去的要么成仙，要么是鬼，反正不是血肉之躯的凡人能过得去。峡谷洞口甚长，内部全黑毫无光亮，湿润甚至泥泞不堪，多曲折，大弯绕，唯有蛇般柔软方有通过的可能，故民间称其‘蛇穿洞’峡。此处队伍行军极其困难，如在此遇追兵，极难逃生，基本都得折兵八成不止。王家祖上在此处不仅五百人全员生还，还退了前后围追堵截的数万敌兵，由此开启他传奇而短暂的一生，创立兵法世家王家，人称兵法战神，保一方安宁稳定十余年。可惜他三十出头就无病而逝，无任何成文的兵书传世，只有兵法心口相授于三子一女。
当下抵御边疆之乱呕心沥血居功至伟的程将军和陈副将军都属于武家。武家就是兵家的变体，比兵家更重武力值，却没兵家重兵法心法，但如今武家更得君主重用，兵家没落至只剩往日辉煌可缅怀。
只听这时，西南角传来一声巨响——“嘣！”声音响彻整个王家旧宅上空，在浓沉得几乎要坠下来的天空下，众人都看向了西南角。
原来是之业在之进从帷幕出来后，为弥补自己当年轻信二哥后助纣为虐害了大哥的过错，他竟一人溜到火药点，提前引爆了之前偷听到的二哥部署的火药点。
“你！……”之成十分生气于之业突然炸了火药点，暴露兵打乱了己方安排，削弱了己方战斗力，他举起刀背狠击冲过来抱住他腿的之业的背部，之业疼得手上青筋暴起，依旧紧咬着牙，紧闭着唇，一声不吭。
“二哥，停下吧，别打了。”之业三十好几的人了，此刻跪在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二哥面前，像儿时求二哥给他糖吃陪他玩哄他睡一样，拉着之成的袖子，求之成停手。
之成狠狠地摇了摇头，忽地就提刀冲出正堂。白胖白胖的之业鼓足了腮帮子将之成拽得很紧，紧到甩不掉，之成只得连之业一起带出了大门外。门外黑压压的一大片，都是山臣召集起来用于今日之战的人手。
“报将军，除这里数人外，其余所有族人都已由暗道向外撤出。”老八从山臣耳后向他汇报。
“封锁除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外所有进出口。”山臣悄悄下令。
此时，两方呈对峙之势，之成等人在外，人数众多，准备充分，兵器齐全，山臣等人在内，人数偏少，准备不足，兵器较缺。
“二叔！你费尽心机又劳师动众，不就是想灭了我们和三叔两个分支，自己完全不受任何掣肘地掌控王家么？”山臣站了出来，他大声讲话，开始了引君入瓮。
“现在外面都是你们的人，你们的武器。而我们，既没有你们人多，也没有你们武器多。父亲和三叔求你，就是因为知道我们打不过你。你若攻进来，我们全都只能束手就擒，但求你看在大家同是王家人的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最多将我们关押囚禁，不要赶尽杀绝。”山臣继续装弱刺激他。
“废什么话！冲进去！先入者重赏美色钱财！记住，里面所有的人，生死不论，一个不留。”之成被山臣几句话就激得飘飘然，他更加坚信自己此战必胜，他所梦寐以求的振兴王家也近在咫尺。
之成方所有人得令后，冲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层层大门，如潮水般涌入内。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听令于之成想拿赏，有的是图传闻中王家老宅地库里堆藏着的数不尽的白银，还有的……还有的——是美娘的私兵！美娘的私兵在兵器、招式、战法和组阵上，皆不同于王家军的兵法家路子，他们走的，是刚气和猛劲都更精更强的纯武家路。
“这个恶婆娘，果然白天在大街上是装疯，其真实用意原来在此。她没继承到兵权，就连动用百人以上的私兵都得程将军最后点头应允才可。她装疯的真正的目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尽洋相，扮尽可怜，好激起这些私兵群愤和为她报仇之心，从而为她所用！”老八素来最不喜美娘作风强硬，他恨恨地道。
外头那些人只管听令冲进门，却不知道，这些门全都是刻意虚掩着便于他们冲进来，而且每道门后都有人专门就等着他们往里冲。
之业还是紧抱着之成的大腿丝毫不松，复被往里进的之成带回旧宅院内。
“关门！”一道道褐漆双排门逐一闭得和门框严丝合缝，并用大木棒抵死。山臣命躲在门后的人，对方进一层就关一层，进下一层就关下一层，都进了就把门全部反方向锁死。——锁成一个蚊子都飞不出去那种。
“父亲，三叔，上来！”待门全部关闭后，山臣伸手拉之进，河臣伸手拉之业，四人利落地上了早已等候着的周奇发明并驾驶的机械飞鹰，缓缓升向王宅此时黑云似铅的上空。
“留下！”之成大喊一声，搭箭欲射。这时，一个小兵从后背突袭他，直接夺下弓，又一群人瞬间围上来，他们欲活捉之成，做投降山臣方的投名状。
之成费好大劲终于从多人近身包围中拔出鬼哭刀，在空中一通横扫竖砍，将他们伤了大半，方才脱身。但此时山臣他们已升至王宅上空相当高的地方，没法再被拉下来了。
“年纪不大，竟如此老奸巨猾！”之成在旧宅院中央气急败坏地指着空中的山臣等人骂道。
“二叔，你应该平日匀点练武的时间来多读点书，就不会这样乱用成语了。”山臣的声音散在京都的秋风中。
“他娘的！”之成更气了。
所有门已全部关闭，之成等人瞬间由主动转被动，成了瓮中鳖、板上鱼，没有任何方法和出口能逃出。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咱们杀进来了，人飞走了……”
山臣方迅疾又突然的操作让他们乱作一团，各自为阵，谁也不听之成指挥。
“过来拉我一把，我也出去……”
“下去，下去，别踩我肩！……”
门是打不开了，他们就都想踩在别人的肩膀上跃墙逃生，结果全部正中山臣安排在墙后的密集伏击。个别的甚至直接在墙上面对面地举手投降，只求能出这个宅院。
“全抛下去！”山臣命人分成两拨，一拨向内抛洒黄的白的金银财宝，一拨向内抛洒刚烧红了的灼人的细碎炭火。抛洒炭火是因为旧宅中弓和箭量均不足，加之山臣也认为这些人大多数只是被一时蛊惑或被蒙蔽利用，错不至死，不下死手，要活捉。
院中一时乱得无法描述，里面的人为了捡拾金银财宝互相踩踏争夺，为了躲避红炭又互相推搡打斗，一锅粥似的乱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们被全部抓获，而后一一论罚。
老天爷憋了很久的大雨终于在这时落下来了，雨珠成串成串地砸向地面，浇灭了院中细碎炭火，也浇灭了院中跪着这些人的贪念妄心。
之成双手被粗麻绳重重绑缚着，跪于正堂王家创家之祖画像前。
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输了这事，又或者，他根本不认为自己输了。
“程美娘为什么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到达王宅？”之成最不解的就是这个问题。
“哦……这个啊，她在大街上刻意发疯时，我就觉察出了不对。陈副将军家小小姑娘扶她回家歇息后，我就让她的丫鬟倩儿给她俩点了安神香，不伤身，就为了让她们好好睡一觉。”山臣以左手食指轻擦鼻尖，慢悠悠地答。
“她当众装疯，不仅是为了鼓动她的私兵，更是今日之事的引，你杀仆则是让我进王宅的诱。你为了今天，准备了有些时日了吧？”山臣反问。他此时双手背于身后，这个习惯是他自幼跟随祖父生活，从祖父那儿有模有样地学来的。
山臣看破美娘假疯，随即立马勇儿来报之成狂杀老仆，就知道之成他们定有大动作。策马回旧宅的路上，他就开始了后续应对策略的布置和安排。
“你知道为什么你败得如此迅速吗？你不得人心，你背道而行。兵法世家与如今新兴的武家之间并不是绝对的孰优孰劣的问题，武家只是更被当今君主所需要，王家已传承三百年的东西怎能说弃就弃？它也有大展拳脚的地方。”山臣向左一步，道，“我父亲以仁义之道治家，也并不该被全然否定。王家的复兴，需要适当的时机。”
“重兵重武，酷刑严罚，那些人才听话，王家才有跟武家一较高下的战斗力。”之成面目扭曲地道。
“你知道哪些人会在危急关头救你吗？是那些被你看不起的多年前就伺候你的老仆嬷嬷们。而你，偏偏要了他们的命！”山臣将被冤杀的老仆老嬷嬷的一件件血衣怒扔到之成跟前，道。
“他们有什么用？死不足惜。”之成哼了一声，轻蔑地道。他别过头去，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血衣。
“我有这样心软的大哥，还有你这样幼时踩蚂蚁都不忍心的侄儿，你们舍不得让我死。”之成太了解之进和山臣。
“不然你们拿什么去见你们口中的列祖列宗？我是坏人，祖宗不稀得见我。你们好面子，怕无颜见祖宗。” 之成继续刺激山臣曾经的弱处。
“别理他，汉清。他故意这么说，想让你心理防线崩溃。他是自己输了，也要在别人心上划一刀。”怜墨以自己右手握紧山臣的左手，道：“做你想做的，做你认为对的。如果错了，我救你，如果救不了，我与你共担。”
山臣早已不是五年前的那个少年，加之怜墨的话让他感觉同时拥有了自己与怜墨加起来的双倍的力量，他不想再跟二叔对答这些废话。
成败已定，就让这个输了的人过够嘴瘾。
山臣离开正堂后，之成一个人跪着，口里仍痴痴地念着：“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外面大雨如注，他的声音渐被淹没。
之进和之业又一次躲在帷幕后听山臣和之成二人对话。他俩不出去直面之成，是因为知道和之成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俩又还在这儿，是因为同胞兄弟情难绝。一通听下来，心痛更甚上一次——更添了无可奈何之感。
“二叔，熟悉这座小楼吗？当年正是你别有用心，先拆散了我父亲和他喜欢的女子，又害得我母亲难产而亡，后让我父亲误杀忠仆后满怀愧疚，对人生心灰意冷、看淡一切，精神上一片颓废，自困于此二十余年。如今，也同样困你们于此，二位在此好好思过吧。” 三日后，城外道观边上的小屋里，山臣以王家新任家主的身份和之成对话。
“成王败寇。我王之成认了，哈哈，我认了！就你那个当年连自己的妻儿都照看不好的爹能让王家走向昌盛重回巅峰么？”之成歪歪斜斜不修边幅地坐在满是灰尘的木条凳上说道。
“又来这招。再怎么重提我父母的旧事，不会让我失去理智，不会让我做错事，你趁早放弃吧。”山臣蹲下，平视之成，道。
“被你伤害利用过的父亲和三叔深夜还在为你说情，让无论如何都要保你一命。”他为父亲和三叔感到不值。
“困你们于此而非杀你们，相信祖父若还在世，也会这么做。” 他轻抚祖父为他专门打造的清音，看着窗外山间群鸟振翼飞过，平静地道。
“‘鬼哭刀’，你就暂时和清音做伴些时日。”山臣拿走了桌上的“鬼哭刀”，将之与清音同佩于自己左边。
山臣从雨庐出来，带着一直分列两边守在外面的十二雪，趁着落日斜晖未尽，赶着暮色，下山了。
“来人啊，来人！给我梳头，我要洗脸、更衣、去听戏……”二婶还以为自己仍是王家高高在上的家主夫人，还想要使唤下人。
“这是什么饭菜？连只烧鸡都没有，狗都不吃！”之成将下人送来的食物盘筷连带竹盒一把扫落在地。
二人不满的抱怨声、怒吼声、咆哮声、嚎叫声响彻整个山头。
幸而旁边的道观早已废弃，空无一人。
第二章古战场
三年前，西州。盛夏，芙蓉盛开，蛱蝶翩飞，清风徐来。
西州边境线附近的大洗湖曾为我朝和小西郎国共有，我朝灭小西郎国后成我朝独有。大洗湖水域连绵成片，莲藕品种丰富，远销外地。
近来市场上出现了奇怪的双孔藕，有流言说是那苦命的因父母反对而双双殉情的小情侣死后所化。他们说，再这样下去，双孔都快没有了，直接成无孔，那就不是藕了，是脆萝卜！是大土豆！
另外，还有一件怪事传得沸沸扬扬——本地一座风景十分秀丽的山原来是有尖顶的，近日周围的乡民发现，这座山居然没了顶！山顶变平了！起码矮了有三个成年男性身高那样的高度！
山臣带兵一路行军至此处，暂时落脚于“西月客栈”吃饭修整，周围的人左一句又一句煞有介事地讨论着，听得餐桌上的山臣差点喷出一口饭来。
山臣握紧了清音剑，表示定要一探此邪。手下十二人全部赞成。怜墨生性好这些，自然乐意得暗爽。
这是“雪锋军”甲支难得的十二人意见完全一致。
“雪锋军”和另一支同级而设的双生军——“月霜军”，二者同隶属于西北一军。“雪锋军”为先锋，分甲乙丙三支小队，每队一名队长十二名队员，负责为整个大部队开拓前路、探明虚实、扫清前进的障碍。“月霜军”为后卫，编制同样也是三支各十二人的小队，负责殿后，防止敌人突袭后背，从后方保障主力大军的安全。
山臣称十二队员为“十二雪士”。十二雪的排序既非按年龄先后，也不是按军中资历长短、本领大小等，而是一次庆功宴上，山臣抱着清音剑冷眼旁观这十二人饮酒，谁先喝趴下，谁就是老十二。谁最后醉倒，谁就是老大？不，被山臣改为一点也不顺口的老一。——因为他自己是老大。
队员起先对年轻的队长山臣不服，戏称他为“京都温室雪”，后来被山臣带得服服帖帖的，他们就改称山臣为“雪山头”。
是夜，山臣等人宿在湖边打渔翁处借来的小舟中。打天黑起，山臣就一直凝神注意着湖中的动向。起初他都熬困了，小舟偶尔随着波浪轻微颤动，颤得他睡意绵绵，哈欠不停，但外边还听不见有任何动静。正在他快要撑不住进入梦乡时，外面一阵幽怨的声音从水里和山上渐渐传来，山上的是男声，水中的是女声。一唱一和，声音听起来由近到远，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始终不曾间断，让人毛骨悚然。持续一阵后，最后男声和女声都时而笑时而哭地渐渐飘向远处，直至消失。
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后，停息了三分钟左右，那声音又卷土重来。
“等你很久了！”
山臣和其余数人各执一角，合力将大网向水中一撒。打捞起来一看，网中了一只男人的大码臭鞋！
“啥啊这是？”老六眼睛都瞪大了。
怜墨手捏着鼻子，拿起臭鞋又扔进了湖里。
“我的鞋！呸，我捞上来的鞋！”老五欲哭无泪。
“这个声音和鞋无关。咳咳，扔了无关紧要，别伤心。”怜墨拍了拍老五的肩安慰他。
“‘水波阵’，以风为手，以水为音符，激水成音。”
“‘山风阵’，以风为手，以山形为弦，风过成音。”
“这两种音阵，本是西州过世已久的林风道人仿自然之功而自创的独门绝技。林风道人若使此阵，不仅声如天籁，且可愈心疾。他们应是不知何时从何处偷学的皮毛，不仅无疗疾之效，且响一阵后必须停下来，这停顿的时间是他们在修调因技术不足和能量不够而夹杂入内的山间和湖中其他动植物的杂音，并为下一次发音补充能量。”
“他们以自悟的调乐编乐之理，将山和水两种声音的长短、节奏、韵律穿插整合起来，就成了大家都听到的那种声音。有人配合他们，将此声音和此前两桩并无关系的一男一女命案结合起来，编了这么个情侣殉情后两魂双双唱歌的骇人故事，以此图利。”
怜墨去湖边洗刚拿了臭鞋的手，边洗边道。文玄艺三绝的樵野居士长女李怜墨，果然对各类奇闻逸事、奇花野草、奇人怪鬼都了如指掌。
“那背后之人究竟谋图为何？”山臣站在怜墨身边保护这个淘气妮子洗手，问道。
“这个声音夜夜出现，吓得周围所有居民都拖家带口牵羊赶鸡地搬离了。”老四道。
“大洗湖附近那块大片空地就可用来……作训练场！”山臣顿了顿，道。
“练兵！”十二雪异口同声。
“这湖边的风当真凉快得紧。”怜墨洗完手又吹够湖边凉风后，理顺被风吹乱的额前发丝，道，“我估计他们也不太想费事搞这么一出。没办法，大洗湖一带水域广，湖之外又都是隔壁沙滩，平的陆地难找，只能这样了。”
“是谁要在曾经两国边境处练兵？”老九问。
“还是先把这对无辜的小情侣，哦，不是，是毫不相关的一男一女安葬了吧。”老十抱着手道。他原本颇为同情这对“小情侣”的，结果——是假的。
出了大洗湖再往西百里路，就是典型的西州异域风情。香料，宝石，骆驼……异域风情的美女、建筑……葡萄、哈密瓜、西瓜、甜瓜……应有尽有，目不暇接，怜墨自幼走南闯北见得多，对这些见怪不怪，倒是把个老八老九老十稀奇得不得了，左看看，右逛逛，随便看见个啥都爱不释手。
“不打仗、没有硝烟，就是好。没有和平，就没有这些市场上火热的贸易，更没有边境人民美好的生活。”没咋读过书的老六都感叹了起来。
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许是被黄沙迷了眼，十二雪的战马驮着他们一路向前狂奔，风停方止。马儿停下后，众人环顾四周，只见此处甚平，马儿不停地以蹄刨地。
山臣下马一看，马儿刨出来的，竟是一截人的腿骨！从外观上看，这腿骨已年岁颇久。
“这一带该不会就是古战场吧？就是那个曾数次作为我朝与边境小国的战场，地面三尺以下，随便一挖都是白骨累累的地儿。”老八开始讲自己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闻。
“有一次，我方将士消灭了当地匪患后欲班师回营，却在边境线向内仅五公里处偶遇小西郎军队，双方对峙于此处，我方失败，退进一座废楼中，小西郎军队对他们围而不攻，在外面设置重重关卡让他们出不来，逼得他们断援军断粮草补给后活活被困死于废楼中。将军率众将士自知在劫难逃，但又怨恨难消，仿古人铸俑，为将士立灵位，留下一个诅咒和一个机关，如此，他们虽身死，但亡魂忠心亦会继续守护一方黎民平安。” 老八搂过老六的肩，继续道。
“我朝君主曾在两军仍对峙时就派使者出使小西郎国，希望商议退兵放秦将军还朝一事。谁料他们竟猖狂到在使者刚入小西郎国边境时，就截车将使者绑至此处，当着秦将军众将士的面割下使者头颅，后又将秦将军等人活活困死，以示对我朝的羞辱。其后更是屡次骚扰边境，抢牛羊抢妇女杀儿童，百姓不堪其扰，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君主雷霆一怒，于历代君主牌位前发誓要一雪此耻，保边境平安，亲率大军讨伐小西郎国，前后历时半年共十六场战役，灭了小西郎国，但我朝也伤亡惨重，定西军一脉修养生息整二十年方才回过气来。”老八停不下来了。
“那位使臣据传姓王。”老八道。
“和你同姓呢，头儿。”
“快来看，这是什么？！”
“一个陶俑！”
“手臂断了。”
“这里还有，这个的头掉了。”
十二雪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
“此处是荒野间，何以会有数量不少且未设色的素俑？”山臣纳闷道。
突然，一支箭从十米外一座废楼钻出，朝他们发射过来！
“当心！”山臣提醒。
“没事，就这，不可能射中我。”老十二眼疾手快，嬉皮笑脸。
“嗖！”老十二话音刚落，又一支箭从相反方向飞过来，山臣一把推开老十二，箭正中山臣左肩。
“汉清哥，你情况如何？”怜墨急忙上前扶住山臣，为他查看肩上伤势。
“无碍。此箭无毒。设机关之人应只是想阻止来路不明者因好奇心贸然入内，无害人之心。”山臣折断箭头，额头冒汗，忍痛道。
“这花怎么有股秋日蚂蚱入油锅般的气味？好冲鼻啊！”走在前面的老九撤回一直向前好奇望探的小脑袋，道。
山臣仔细一看，其花在入内室的两边夹道而生，白黄同生于一株，时而缠绕，时而分离，白非纯白，黄非纯黄，状小，夹在紫藤花中，不走近了看不易发现。花朵上有一条条不明显的纵向纹路由花蕊向外延展，至花瓣背面后纹路突然鼓包爬满，鼓包还大小不一，凑近了看，似充了气的蛇皮，似撑满了的蛾蜕，似雨天群蚁搬家！
“此花……竟是锁魂花，乃小西郎国人用于囚禁亡魂之花。小西郎国国人普遍相信，这种花被他们种在哪里，哪里的血魂纵有天大不平之冤，也不可能出得来。”怜墨惊道，“到底是和谁人有深仇大恨，竟夹道遍种锁魂花。”
“做错事了害死人了就用这个镇住死者，以求自己心安呗。”老八素来心直口快。
“往前走。莫停留。”山臣见这不是什么好物，向大家催道。
一行人向前不多远，就清晰地见到那座二层废楼。外看是二楼，实则楼板和屋顶早已全部掉落，只剩一个四面建筑，断壁颓垣，孤零零地立在这人迹罕至的野外，是个人都觉得有点瘆得慌。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将军战败殒身之处吧？”此前还兴致勃勃讲着各路无主传闻的老八，真见到了可能的实物，竟有点想自己抱住自己。——冷，给吓的。
山臣等人拨开蛛网，入内一看，里面竟有一大片的泥塑俑，一排排一列列站立，都身穿铠甲，右手持戈，和外面的陶俑烧法不同但形制相似，应是同一批次烧制而成。
泥俑末尾处是一个将军塑像，他一身将军铠甲，头戴铁制武冠，周身漆彩，右手手臂垂顺到手腕位置后奇怪地向上抬起，左手蜷曲，似握有什么。从楼顶漏下来的一缕日光照着微尘，无尽的微尘围绕着这尊塑像跳舞。
“是颗种子，白色的。”老四走近后看明了手中之物，回头向山臣道。
传说中已覆灭百余年之久的小国——小西郎有一个十三岁携数百余种花的种子嫁给国王，未及生子，十九岁就去世，一生酷爱各种花的王后。传闻中，王后极妒，极残忍，不允许国王有其他女人，但国王偏偏花心多情，不允许相貌不佳者做大臣哪怕其才华出众能力卓绝，但国王偏偏用人只看能力，故而王后在出嫁后短暂的几年中少有顺遂心意之时。
她曾在超千人的宴会上公开放言说一切不够聪明不够美丽的人都不够格存于世上。
她最爱的花叫‘暗夜之魂’，而“暗夜之魂”是一种只在全黑的黑夜中盛放的花，夜越黑，花越艳，夜越浓，花越盛，故而得名“暗夜之魂”。其花花瓣宽大且下垂，层层叠叠，五颜六色，层与层之间颜色差异巨大，不知何故，花蕊却十分细小。雨后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此花呈现的颜色均不同且都耀眼到刺眼。小西郎国人说是因为王后每每为“暗夜之魂”浇水时都心怀妒恨与残忍，“暗夜之魂”感受并吸取了这些妒气、怨气、狠气与怒气，故而颜色艳丽异常，所发之光似有来自冥界之感。
“暗夜之魂”最可怕的地方，一是其果入食物后能让小西郎国士兵个个成为战场上的喋血魔鬼，二是其花香会让我方士兵如全身筋骨被抽般瘫软没有丝毫战斗力。曾经两国数次交手，我方均战败，皆是此物的“功劳”。也正因有此物，小西郎国才敢肆无忌惮地困我朝将领杀我朝使者扰我朝百姓。
“如果我没猜错，将军手中所握种子，乃是‘暗夜之魂’之种。”怜墨猜测。她幼时起就跟着父亲樵野居士东西南北各地游览、勘测，所见所闻甚广，现有书籍中有记录的没记录的乃至没书涉及的，她都知道。
“他是如何得到这枚种子的？”老八疑惑。
“也许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计谋，外加一场百不存一的血海厮杀。”老六答。——这颗种子的得来必定是极不易的。
“将军手中紧握这粒种，是希望后人能找到克敌之道，永保一方边境平安。”山臣感慨道。
“把种子带回去吧。”山臣道。他让老四取下种子，带回去再做接下的打算。
“哟！”老四欲出手去取，一支粗如婴儿手臂般的带叶老藤瞬间扑上来缠住老四，使其动弹不得。
怜墨立即取出她自种的专克制各类植物的“暴脾气”，暂时喝退了老藤。
山臣等人环望四周，见处处都是已枯的老藤，地上有，爬在墙上的也有，钻出窗外的也有，都不细，但都没这根粗。
“百年古藤，俱已枯萎，只剩最后一根，还死死守护着。”山臣看着刚刚缠住老四的这废楼中唯一还有生命力的绿植，道。
“为什么这一根历经百年仍活着？其他的都早就枯了。”老七好奇地问。
“这根藤百年不死的秘密就在于根部。”山臣再细细看了一圈，上前两步，拨开层层盘着的藤茎，指着藤根，道。
众人看向藤根，见其根部尚有虫子爬来爬去，而周围，俱是累累白骨。——不知道多少人的皮肉早已腐烂，骸骨堆成了一个小骨头堆。
“以自己的亡身之躯做机关藤的养料，只为护住这颗种子，他们真的……”一向嬉皮笑脸的老六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背过身去，沉默了。
“我听说君主曾派人寻找过秦将军等将士遗骨，小西郎国降将对秦将军等人殒身之地不讲真话，君主派来寻找的人屡次徒劳无功。原来竟在这无边无际的漫天荒野中的一座废楼里的老藤之下。”老六悲愤不已，道。
“他们在这里，已经一百多年了。”性情中人兼急性子的老八道。他以手抹了一把脸上欲落而未落的热泪，忍着不让它们下滑。
泥塑俑是他们自知无生还之机，赶着做来象征他们、代替他们继续守卫一方民众的。而他们自己死前最后一刻，全部一层层叠摞于老藤周围，集体守护着将军手里唯一能克敌的希望，希冀无论多少年后，有人能够破解“暗夜之魂”，保一方民众不再受小西郎之扰，长长久久地平安昌盛。
“汉清，拿出你雪锋军的军牌置于将军右手上。老四再去取左手里的种子。”怜墨一先一后看向山臣和老四，道。
山臣和老四依序照做，果然既无箭飞过来，也无老藤扑过来，二人合作，顺利取下将军彩俑左手中的种子。
“将军大义，三百将士身虽死而魂不灭。小西郎国已被我朝灭掉近百年，然则如今似又有人在原两国边境处练兵，有死灰复燃之象，将军放心，您保边境黎民平安昌盛的心愿，我们定竭力实现。”山臣手握种子，注目着白骨堆和彩俑，感慨道。
十二雪则向他们行了个定西军军礼，以示对前人发自肺腑的敬意。
“打开机关的钥匙就在本应自然向下垂却向上的将军右手。军牌形制自我朝创立至今，已传承近两百年，从未更改。也许其他之物也能取下，但定西军军牌，将军是一定认的。”
“为什么机关在右手而种子在左手？因为秦将军是个左撇子，造俑之人将这一点，如实体现在了俑上。”
怜墨向其他人解释道。
“青青，你何以连秦将军是左撇子都知道？这里无任何物体任何迹象表明这一点。”山臣没忍住问道。
“我父亲从前夏天给我和妹妹惜墨两个讲故事时提过，定西军的秦将军是靠着右手能用左手更精湛的武艺，双手并使，战场上杀各类敌人于不备，由此战功卓著，一步步成为统帅的。”怜墨微歪着头答。
“还有，那个被杀的使者就是汉清你的第九代祖先一个旁支——王岭。”怜墨轻声道，怕这种消息声音大了刺痛山臣神经。
“我知道。”山臣语气沉重，“为国捐躯，死得重于泰山。”
怜墨随即拿出她随身携带的“没脾气”靠近那颗种子，“没脾气”立马摇摆起来，哗啦啦作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听得老八想上去抽它一耳光。
“活的。虽然它在此百余年了。”怜墨向山臣道。
“‘没脾气’平时趴着不动，一旦它哗啦啦作响，代表它感知到周围有生命濒死或将生。尤其是在那个生命生死一瞬间，它会发出‘嘣’‘嘣’‘嘣’如鞭炮炸掉的声音……如是死，它的声音由大趋小直至悄无声息；如是生，它的声音则由小趋大直到人烦得忍不住给它一个大比兜它才停止。”怜墨解释道。
这个解释听得山臣等人刚暗抽完一口冷气，又立马忍不住想笑。
“生乃喜悦之事，它也为之兴奋，不会小气地为吃了个大比兜而生气。”怜墨宠溺地摸了摸“没脾气”的顶，道，“它最皮厚，打不坏。”
突然，一声尖响和着红烟从洞口传来。——守在外面的老五发了信号，通知有人来了。很快又发了一支，外面又来一拨人。
百余年前，秦将军率队灭了山匪后欲归营却装上了小西郎国大军，无奈退至废楼中，小西郎国将领围而不攻，打算以一种轻蔑傲慢的方式挫败秦将军，进而羞辱我朝。
“退回去，不要乱动，前面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丝毫不清楚。敌我力量悬殊之大，环境之陌生，且我方现在处于被动状态。”秦将军命令手下退回原地待命。
“退？我们都入绝境了，此时不拼死一搏，就是坐以待毙。”冯副将不解地道。
说完他就率领自己小分队横冲直撞，欲冲出重围。
待秦将军他们赶来时，只剩一个老兵奄奄一息。
“我们错了。这里任何一个出口都是死路。他想着冲出去就好，却没想到从任何一个出口出去，没有埋伏，而是比埋伏还厉害的必死之路，死得比待在原地还快。待在原地，我们至少还有手上的干粮可以支撑几时。”之前跟着冯副将要往外冲的一个老兵说完就倒地去了。
百余年后，山臣遇到了和那时类似的情况。
只不过，从前围住秦将军的是敌方小西郎生人士兵且只有一股。如今敌方有两股，分别是谁，尚且不明。
“外面来人了！还是两拨！他们是谁？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老六惊了，道。
“此楼并无后门，外头的人若封锁了唯一通道或者冲进来，我们这数量的人，定是打不过外面的。若不出去，恐会被活活困死于此地。”老六道。
山臣此时肩伤仍痛着，怜墨和老十二左右扶着他，他强撑着身体，令道：“十二雪听令！速速取出各自行囊中的红灯笼，去外面挂满！”
十二雪照做，从各自行囊中取出红灯笼，又“嚓”地点亮火折子，很快，底层四周挂满，二层挂满正面一方，红光映得整座废楼喜气洋洋。
“当下正是紧要关头，为什么不讨论作战计划而是挂满红灯笼？”挂完后，老八还是问了。
“敌我力量悬殊，我又负伤，不宜硬碰硬。”山臣解释道，“如今我方虚弱，外面两拨人是敌方还是友方尚不确定，我的意思是——虽然他们来时应该都是敌，但现场他们随时可能由敌转友或由友转敌。挂满红灯笼能对他们形成震慑之势，兵家对决，越是不利不顺，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否则敌方可能立马进攻，友方可能立马倒向敌方，我们更没得救。敌人，一般都畏惧强大欺凌弱小，绝不会畏惧柔弱而无视强大。”
“唯一可能在这时真来救我们的只有周奇了。”山臣在西月客栈拍桌子决定去大洗湖一探究竟时就给周奇发了让他借兵支援的信。他相信周奇一定会来，但他不知道周奇能否及时来。“阿弥陀佛，周奇，你可一定要快点出现。你要是不来或来晚了，以后可就没我陪你喝茶饮酒看老戏了。”
果不其然，外面两拨队伍中，有一拨见小楼一下子红灯笼满挂，尤其在见到其中一个红灯笼上的纹样后，立马撤兵了。
“该红灯笼上所绘乃我王家家徽，王家家徽只在每个王家儿女生、死、成亲三个时候允许点亮，寓意对祖宗血脉和兵法精神的传承，任何王家人不得冒犯此徽章。”这支队伍领头者徐徐道。此人以浅紫色柔纱蒙面，看不清纱下真面目是何人。
他所见到的，应是属于山臣那个红灯笼。红灯笼又叫“小辣椒”，本是雪锋军夜间行军所用，打开时是常见灯笼大小，折叠后则仅小红本尺寸。为以示区别，避免弄混，尤其是可在队员不幸牺牲后辨明身份，队员会各自在自己的红灯笼上绘上代表自己的图案。两年前山臣初加入雪锋军分到这个红灯笼时，亲手绘上去的便是刻意少绘了第一笔、正中间一笔和最后一笔的王家家徽。他隔远了看，难见缺失的三画，只见王家家徽在楼外亮透了他心。
山上另一队人马，全都身着黑衣戴黑面罩骑于白马上，座下的马颈毛在西州夏日风中有节奏地翻飞个不停。
“头儿，咱们是冲上去还是按兵不动？”一名手下请示领头的。
“全体有令，原地不动。盟友已经撤退了，一会儿如还有救兵来，我们就进去救他们。如无救兵，就继续跟着。”这个带头的没有足够的自信一次性打败里面的山臣等人，见盟友撤退了，决定继续观望，待情势明朗了再决定。
“走吧。”很快，不知为何，他又改变原本观望的策略，领着手下策马离开了。
周奇比山臣期待的赶来得早。——两路敌军刚退，他就来了，还正正迎面碰上了带着种子往外撤的山臣一行人。
但是，他没有带来山臣期待的兵！他就一个人！骑着匹瘦削到不行的老马来的！马上左边挂个水壶右边挂个干粮袋！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支援的，倒像是来化缘的！
“我不是兵么？”周奇翻身下马，理直气壮，冷冷道。马似乎还被周奇从左边下马时突然偏向一侧的一股力量带得趔趄了一下，蹄都像是软的。
“就你一个啊？”老九围着周奇转了一圈，沾满楼内灰尘的国字脸猛地凑到周奇眼前，问。
“你以为借兵像借大米那么容易，说借就能借来的么？”周奇委屈，也没忘回嘴。
“程将军不日前刚领兵出征作乱的南耀，前方战事吃紧，程将军日拔一营，根本没有固定行军路线，故而无处借兵。”怼完过后，周奇向山臣说了真实原因。
“抱歉，汉清，没能帮到你。”周奇颇有愧意，道。
“了解了。”山臣拍拍周奇肩膀，道，“无妨。”他知道周奇一定已经尽力了。
“刚才两路人马一先一后到来，且都来路不明，但红灯笼点亮后他们都退了，他们分别因何而退？”怜墨疑惑。
“退了就好。现下咱们快出去要紧。”山臣道。他让怜墨紧跟在他身边以防危险，怜墨也一直扶着他不离手。
“把这花全砍了，虽不信此邪，但忠军诚将之魂，不该与这种腌臜花在一处。秦将军和众将士安息吧，日后我再来将你们移骸安葬。”山臣命令十二雪士退出时顺带将锁魂花全部连根拔起，将根茎彻底砍断。
“第二帮人马策马折回了！”大家尚未完全退出，洞口的老五就发出这个着实让人头疼的消息。
“应是识破了我们的‘空城计’。”山臣被老八和怜墨扶着，道。
“这下怎么办？我们人太少，武器也不强大，正面交战恐打不赢。”老九问。
“难道咱们要重蹈百年前秦将军的覆辙丧命于此么？”老六惶恐道。
“以死为生，以无为有，向前人借兵。前辈会很乐意帮助雪锋军的。”怜墨眼珠一转，站出来，学着山臣的样子将双手背于身后，狡黠地道，“对方还真不一定敢相信咱们敢连唱两次空城计。”
“向古人借？”
“怎么借？”
“借多少？”
……
怜墨话音刚落，众人的问题就堆上来了。
“先拖住他们一会儿，很快就好。”怜墨撂下这话，一阵小旋风般跑回俑楼。
待他们后续跟过来时，所有人惊奇地发现，此前还灰尘满身的泥俑现下已栩栩如生，原本泥塑的脸有了生人的肤色和肤感，原来的泥身顿成灰青的铠甲之色，日光照耀下还泛着微微的铁光。
“五百多将士俑，你一人，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全部化成生人样子？”饶是自幼就见多识广博闻强记本领过人的山臣都惊了，忍不住问道。
“这——是个秘密。”怜墨傲娇地答。
“十二雪士分列于每队队首，背向洞口，在这些泥俑前拔剑假装演兵操练，声音和动作越逼真越好。”
“汉清，你身上尚有伤，配着清音剑立于将军俑前作阅兵状即可，也可讲些能激起激昂战斗力之语。”
怜墨布置好每个人角色，山臣点头应允后，他和十二雪各自一一照做，做得都声色双全，甚至多有自我发挥。
楼中已有十二人的演兵操练声，怜墨又以口技，演出了刀、剑、枪、戟、弓箭等十八般武器杀敌时的声音，楼墙又带来回声，一时之间，整个废楼中似有不止十八种声音交叉回荡，俨然如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誓师地。——实际上，只有十几个活人。
果然，恰如怜墨所料，神秘人马折回后，派人入内打探，只在楼外就见里面看上去有勇猛士兵上千，整齐划一，将领威武，俱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待战状态，探子又被机关一箭射中膝盖，便再不敢上前，洞外的人也不敢贸然出击，他们二度撤退，向南而去。
“怜墨姑娘厉害。”十二雪及时地在他们的“雪山头”前表现，主要是想通过赞扬怜墨来拐着弯地达到赞山臣眼光好的真实目的。
洞外所有人马退尽后，山臣等人带着“暗夜之魂”的种子从废楼中全员撤出至安全地带暂作歇息，他们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清甜的空气。
“青青，过来。”山臣轻唤怜墨。
“做甚？”怜墨不解，但也听话地过去他跟前。
“你头上惹了楼内蛛网飞絮，我帮你掸掉。”山臣左肩非紧要处中箭，他抬右手给怜墨轻轻地一点点地拈掉了头发上的脏东西，怜惜地柔声道：“刚才多亏了你，你辛苦了。”
“汉清哥也很厉害，心计了得。就算当时不一定是真厉害真猛，也能靠让敌人感到对凶猛的畏惧心理而退敌。”怜墨胸前的翡翠翎管吊坠之前小跑时被甩歪了，她一边摆正它，一边应道。
见此情景，十二雪士和周奇都不好意思地背转过去，有的偷偷捂嘴笑。
山臣和怜墨却觉得这理所应当，尤其是怜墨，初初长成，还不是很开窍。二人动作神态言语自然而然，如此时拂面而来的一阵夏日微风般毫无阻滞。
“好了。老六老八过来帮我拔箭包扎。”山臣给怜墨整理好头发后，才叫老六老八来处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