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双手合十道:“佛是觉者,即觉悟的人。一事觉悟,一事为佛。诸事皆悟,则诸事为佛。佛比人不多一物,也不少一物。

    施主若在佛的概念上想通了,便已在此事上成了佛,便不必学众人对着这些泥像、铜像烧香跪拜。因为没有必要。”

    我挑了挑眉:“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的事,为何在寺庙如此盛行?”

    “因为在寺庙中为僧,和做皇帝是一样的。”

    “喔?”

    “施主若是在民间淘过生计,应当知道民间疾苦。

    人的时间和精力都很有限,若是疲于生计,便没有空间去考虑生计以外的事。

    只有解决温饱后,才能有余地去怜悯、去思考天下众生。

    天下人供皇帝衣食无忧,皇帝的责任便是思考如何让天下人过得更好。

    众生供僧人衣食无忧,僧人的责任便是成佛,替众生追寻真理大道。”

    “那什么是大道?”

    “每个立誓成佛的人,何尝不是忠于自己的执念?苦修的目标和结果,也各有千秋。这是无法终止的矛盾螺旋。能超脱螺旋的,便是大道。”

    我总觉云里雾里,却又仿佛受益良多。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去回应他,只深深行了一礼。

    知客回了一礼,笑道:“施主方才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取自《五灯会元》,此‘屠刀’乃是业障,非单指兵刃也。”

    我道:“多谢大师指点。”

    杨骁龙是个无论到佛寺还是道观都十分虔诚的人。

    方才我与知客随性而谈,他便用十分谦卑的态度在旁倾听,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待我呼唤他继续前行时,他才如梦醒一般回过神来。

    知客和监寺最终还是同意了我和于达平比武的事情,唯一的条件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请施主勿伤人性命”。

    这倒不是因为我捐的供养多。

    地上那些如婴儿般酣睡的武僧,至少证明了有的事情光靠拦是拦不住的。

    我擦拭着鼻血,看着满身渐渐消散的淤青,苦笑道:“这些师傅下手也太重了些!”

    知客和监寺双手合十:“还请施主见谅!”

    ……

    二月初八,金冠寺顶上,来的不是“拳剑无双”,而是一名女子。

    看热闹之人全被拦在了寺外。

    方丈吹灯大师提前出了禅房,立在宝殿下仰视着“众生相”。

    那女子看模样三十有四,面容憔悴,提剑而立。

    我有些诧异:“于达平呢?”

    女子眼眶有些湿润,昂然道:“他来不了了。我来他来,都一样。”

    我开始后悔了。

    我稍降辞色问道:“于大侠出什么事了?”

    她道:“死了。”

    “死了?”

    “死了!”

    我作了一揖:“于夫人,我认输。”

    得赶紧逃离这里。

    我正要跃下屋檐,便被女子叫住:“霍掌门不必故意认输,还请赐教!”

    “我不是霍掌门。”

    “无妨,敢问少侠姓名?”

    “神夜唯渡。”

    “是你!”

    刹那间,只觉一道剑气如洪水般朝我面门袭来!

    我吃了一惊,双掌本能相击,使一记“金虵坠印”向那剑气夹去。

    只听“啪”地一声,那冰冷的剑被我双掌夹住,任由剑中内力震颤,也不动分毫。

    好险。

    我微一发力,将那剑连同于夫人的身体向前一带,趁她要腾空之际,矮身使一柔掌,妄图将她打飞出去。

    于夫人也好生敏捷,左手在我出掌瞬间握住我的手腕,并以此为转轴,连剑带人顺时针旋转一圈,剑锋刚好向我后颈斩去!

    我大惊之下一个“狗啃屎”将脸贴到地面,待剑风从头顶划过,左手一撑,身体猛地旋转腾空,左腿一个“飞蛇甩尾”朝她腹部击去!

    于夫人吃了一惊,握住我手腕的左掌猛然脱手。

    她脱手瞬间也向我左腕借了力,顺势侧身躲过踢击,使一记顺劈向我腰部直斩而下!

    我身体腾空,无法借力躲避,便即拔刀护体,“八薙”的刀刃刚露出一寸那剑便已斩到!

    那剑斩在刃面之上,我连人带刀砸落在瓦片堆里,后背一阵剧痛扩散全身。

    于夫人似是和我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斩击才毕,便使出一串连刺向我面门袭来!

    我像一条蛆虫般在地面上扭动滑行,边滑动边起身,左闪右避,但那剑像极了一条会拐弯的蛇,剑尖始终不离我面门!

    我叫苦连连,心下暗道:这于夫人的武功路数,好像在哪里见过!

    天下武功,有一些流派是以拳术为基础,待拳术成形后便换上兵刃,才显现出原本武功的厉害。

    比如咏春,有的习练者身体素质不够,导致力量不足,拳术在这些人手上似乎失去了杀伤力。但若他们将双手换上八斩刀,以同样的招数对敌,我相信没人愿意冒着被捅成马蜂窝的风险与之交手。

    所以,若一个人的武功路数无法通过剑法、刀法等来辨认,便想象他不拿武器使用拳掌的样子,大概能够猜出一二。

    如此说来,这于夫人的武功多以攻为守、擅咬住面门不放,腿功相较不足,倒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十分相似。

    我心念一动,随即拔刀护脸,只听“铿”地一声脆响,眼前火星四溅。

    于夫人刺出的剑尖被刀的刃面抵挡,顺势向上滑动,将剑刃弯曲成了月牙状。

    我微一发力,剑刃瞬间绷直,将于夫人连人带剑弹得滑开数步。

    见她尚未站稳,我刚要趁势提刀而上,只听耳畔传来一阵呼声:“王爷且慢!”

    想曹操,曹操到。

    来者正是罗世深!

    于夫人刚稳住身形,便脱口道:“罗师兄!”

    罗世深的声音有些颤动:“樊师妹!”

    原来如此。

    于达平就是于长空,也就是宇文放。

    于长空是以掌门人身份结交江湖群豪用的公开名,宇文放是结交坚决反对朝廷的、可信任的狂热分子用的真名。

    当这两个名字的影响力都接近饱和的时候,便用于达平这个化名继续行侠仗义,博取那些平民、江湖散人的好感。

    这种化名俗称“马甲”,使用化名行事俗称“穿马甲”。

    当三个名字的作用力都接近饱和的时候,硬实力便成了宇文放要考虑的问题。

    他很清楚,若是如父辈一般,将复国的希望全部寄托于那和朝廷一样人心难测的江湖,那这希望便和风中摇曳的烛火没有任何区别。

    复国需要的是军队,像王崟军团那样的军队。

    但见识到王崟军团的力量并与之结盟的时候,宇文放的复国之梦便和破灭没有什么分别——

    连这样强大的军队都无法做到顷刻间揭竿而起,他名望下的那盘散沙又怎能以卵击石呢?

    所有的问题,又绕回了利益本身。

    没有足以收买天下的财富,光靠名望下的义愤填膺,又怎能夺取天下呢?

    宇文放是将一生交付于梦才得以存活的人。

    而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梦。

    所以那天,梦醒了,他也就死了。

    □□死亡,残余的精神仅仅活在因失去他而绝望的至亲身上。

    他活在她的心里,所以她要来赴他的约,活人的约。

    所以,那苟延残喘的梦烟消云散后带来的死亡,也注定延续到他的至亲身上。

    还未和罗世深寒暄,于夫人便已提剑刺到了我的面前。

    我挥刀摚开了她的剑,并朝她身后惊呼道:“宇文放?你没死?”

    于夫人一惊,剑招瞬间使老!

    我使诈得逞,趁势挥刀斩断了她的剑,并用一招柔掌向她腹部击去!

    于夫人的身子如一枚枯叶,顺着我的掌风飘飞出去。

    罗世深一边施展轻功跃向屋顶,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王爷,别杀她!”

    罗世深顷刻间已闪至我的身后。

    我回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她并不是来报仇的。”

    罗世深用近乎哀求的眼神回应道:“我知道。但请王爷别如了她的愿。”

    我沉默片刻,应允道:“寡人知道了。”

    谈话间,一道银光刺来。

    我收了刀。

    于夫人的断剑,只刺进了我胸膛一寸。

    但罗世深如匕首般的拳风,已穿过她的胸膛。

    “谢谢你,师兄。”

    她微笑着,倒在了屋脊之上。

    吹灯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句,面上似有一丝欢喜,也似有一丝伤感。

    皇兄和他并肩而立,问道:“那便是佛?”

    吹灯大师道:“非也,她诸事迷执,却只淡了死。淡不是悟,死也是执。”

    皇兄道:“劳烦大师给她做个法事。”

    大师双手合十道:“陛下,法事是给活人做的。”

    皇兄看了一眼罗世深悲切的背影,道:“那就劳烦大师了。”

    我望着罗世深,他伸出双手想抱住师妹冰冷的身体,却又收回了手。

    我问道:“为什么?”

    他道:“抱起来,就再也放不下去了。”

    罗世深回过头,用那双红了的眼看着我:“七王爷没事吧?”

    我有些愤愤不平:“她杀不了寡人。”

    罗世深的千言万语,竟只化作了三个字:“我知道。”

    这个男人终究做出了选择。

    那也是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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