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梦耳尖,先听到动静。

    等看到宋其方在与人说话,便拉住了齐氏不再往前走。

    她探出半个头,看见宋其方立于门前,不像之前那样直接进院,而是恭恭敬敬站着目送马车远去。

    宋清梦没看见那马车,但听动静,也不是单骑。

    “哟,爹爹这是攀上哪的高枝了。”

    等宋其方转身往里走,宋清梦才跳到他面前,挥了挥手。

    “走远了,还想呢?”

    宋其方如今已经五十有余,但身姿清瘦,须发整洁,颇有儒雅之风。

    他显然被吓了一瞬,见着宋清梦眼里闪过丝欣喜,闻言又眉头微皱,“瞎说什么,没个正形。”

    他抬起手中的书卷就想敲宋清梦的头,看到那发髻又停手。

    “你又回来做什么。”

    “自然是想娘亲了呀。”宋清梦笑,看他不忿而偏开的头,“也有一点想爹爹。”

    宋其方哼了声。

    若不是他刚好撞见,人怕是都走了。

    不知为何宋家儿女话都不多,偏宋清梦是个列外,好像都省下来给她说去了,浑身都是反骨。

    如今他是祖父,但孙辈也都克己守礼,只有宋清梦还像个孩子似的闹腾。

    “还要回去?”他扫了眼宋清梦身后小厮提着的东西,看出来是要走,“外面在起风,恐怕要下雪。”

    宋清梦顿感意外。

    这话居然从父亲口中说出来。

    他哪次不是沉着脸,说一句成何体统。

    难道他是听娘亲说她在外住的事,以为自己在季家受委屈了?

    见着女儿目光灼灼,宋其方轻咳一声,别扭地移开眼。

    “马车在外面等呢。”

    宋清梦笑了笑,顾全了她爹的一点脸面没多说。

    “您还没说呢,方才那谁啊。”

    宋清梦是真好奇。

    宋其方颇有点文人的风骨,不屈不折,官阶高于他的也不卑不亢,哪会有先前那种姿态。

    “许大人——”

    许大人?!

    这实在意外的答案让宋清梦瞳孔瞪大。

    “是我想的那个吗,许长诀?”

    当朝姓许,连宋清梦都听过的,就只有一个许大人。

    堪称传奇的许长诀,许侍郎。

    是说书楼里卖得最好的话本。

    “难道在这知命之年,您要带着我们宋家飞黄腾达了吗?”

    宋其方:……

    他习惯并又淡定地补上后半句,“许大人的长随。回来时马车滚胎坏了,人家好心送上一截。”

    “噢~”宋清梦拖长了嗓音,“那你这般毕恭毕敬……”

    她瞧了宋其方两眼,打趣,“原来以前还是品阶低了。”

    “不是。”宋其方倒是很正经,他顿了片刻,“只是怕死。气节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宋清梦这才发现宋其方鬓角都是出了冷汗的濡湿。

    可见受惊不浅。

    这位许大人确实是个狠人,听说手上的人命堪比那过江之卿。

    当然这里面有夸张的成分,但一个能踩着族亲尸体上位的狠人,谁都忌惮几分。

    宋清梦:“应只是好心。”

    这天寒路远,况且狠人手下就该有几个心软的,总得有人际来往。

    “我也知晓。”

    宋其方后悔了一路,不该上那辆马车。

    “不如我走回来,一路提心吊胆,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宋清梦少于见宋其方这样,好笑又意外。

    “只是个长随,能有这么吓人?”

    这种人,一点联系都不要有是为最好。

    宋其方心想,不欲再多说,正想开口,就见他那女儿眼睛忽地一亮。

    “您见过那许大人吗?”

    “看见过一眼。”

    宋其方说得犹豫又谨慎。

    他只需参加月末的朝会,位置也是在后方,平日没什么机会看到许长诀。

    这一眼还是年前许长诀述职时,朝中有大臣昏倒,他出列帮忙处理时隔着距离看了眼。

    宋清梦突然问起,他总觉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宋其方看见他那逆子笑得眼睛弯弯,“画一张像给我呗。”

    “你要他画像做什么?”

    “就是……好奇。”宋清梦说,“听说这许大人身姿卓越,俊美非凡,就想——嘶。”

    宋清梦捂着额头痛呼。

    宋其方刚才没敲下去的书卷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胡言乱语,这也是你能想的?”

    宋清梦皱了皱鼻,还在坚持,“天知地知,我只是看看。”

    后半句话她说得有点心虚。

    她当然不是真的只想看看……而是想卖给别人看看。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宋清梦还有个副业——‘红娘画师’。

    宋清梦身无一技之长,好在占了遗传天赋,画技与宋其方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不管画人画物都活灵活现。

    要换别家女儿有如此画技,弄水墨丹青,往才女方向走,雅致高洁。

    偏偏她,背着家人去当那红娘。

    此事也是阴差阳错。

    最开始宋清梦只是在江边看到一位满目忧色暗自流泪的女子,询问之下才知是听说要嫁的夫君粗鄙不堪。

    当今虽然民风逐渐开放,男女不全然是以前的盲婚哑嫁,但女子大都羞涩,男子尚敢提前偷偷去看,她们终究不好意思。

    而宋清梦打小就脸皮厚,她在地方长大,男女之防便更弱了些。

    她偷偷替那位小姐去看了要嫁的夫君,又将其容貌画给了她。

    意外得到了不菲的感谢。

    后来这女子的友人也找上了她,这一来二去,宋清梦就做了这营生。

    那几年宋清梦总是跟着宋清彦和季初弦往外跑,大多时候都是手里接着任务。

    也是近两年,这‘红娘画师’才隐退了。

    一来比起最初那几年,更多的人敢自己去偷偷看上一眼,二来宋清梦如今不再是当初的小官之女,容易被发现。

    只是,对这许大人,她们实在给得太多了。

    宋清梦看着开出的越来越高的报酬,很难不心动。

    为此她去年还跟着初弦去了从未参加过的宫宴,只是并没能看到那位许大人。

    原本这念头就歇了,今天随便问了句,没想到意外之喜。

    宋清梦见宋其方不说话,阴阳怪气。

    “爹爹您的画工不会退步了吧,难道画不出来?”

    宋其方理了理宽袖,“别拿话激我。许大人相貌不是我们该妄议的,何况你已为人妻……”

    他皱着眉,目光里有些意味深长。

    齐氏也忽地想到些什么。

    她一直担心是初弦感情生变,可若是自家女儿呢。

    “梦儿你对初弦——”

    宋清梦心中扼腕,面上神色如常,扬眉里带了几分娇俏。

    “当然是情深义重,这问题可别当着他面说,该生我气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声音低磁,似乎是情不自禁,光听就能感觉到那宠溺之意。

    几人回头,看着进门来的季初弦。

    他披着青白色大氅,长发半散其间,唇色有些白,笑意温润地问。

    “我何时敢惹你生气了?”

    没等两老见礼,季初弦先喊了人,他说完又冲后招了招手。

    “天寒,这有一些补品,还望二老保重身体。”

    “哪里用得上这么多,”齐氏本来就喜欢季初弦,成为女婿后更是越看越顺心,“你上次拿来的都还有剩。”

    季初弦笑了笑,只是示意身后的小厮将东西交给管事,听齐氏声音有点哑,关心道:“岳母可是身体不适?梦儿都没同我讲。”

    他说着侧眸看了宋清梦一眼。

    “啧。”宋清梦撞了撞季初弦,“谴责我作甚,我也才知道。”

    齐氏看在眼里,笑得合不拢嘴。

    “小毛病而已,你们要是来晚点说不定就好了。”

    既然季初弦已经过来接,他们自然不好再留宋清梦,索性催着两人早些回去。

    临行又是一番叮嘱。

    宋清梦嗯嗯应着,余光看见宋其方与季初弦说着什么,眼中也全是满意。

    除了在宋清梦面前,宋其方的话向来不多,在外大多时候更是当个哑巴,与季初弦倒是有话可讲。

    等上了马车,想着这些,宋清梦就忍不住叹气。

    “做什么叹气。”

    季初弦递给宋清梦软枕,又将小暖炉往她那边靠。

    “爹娘这般喜欢你,界时你我和离后,他们不会想砍了我吧。”

    季初弦正在点香,手指修长白皙,简单动作间也赏心悦目。

    闻言笑了笑,“我会替你收尸的。”

    “好啊你。”宋清梦假模假样地瞪他,又说回正事,很是歉意,“这和离之事,可能得晚些时日再告知他们。”

    两人的和离书上个月已经交给了尚宫局,等那边制好和离书,他们落名按手印再送还回去,这和离便成了。

    季初弦动作微顿,合上香炉盖子。

    “你今日回去是为了说这事?”

    “嗯。”

    宋清梦点头,将今日的事说了。

    “我怕事挤在一起他们难以接受,只能委屈你们再等些时日。”

    季初弦见宋清梦鼓着脸,明显有点泄气,指尖戳上她脸颊,失笑。

    “只有你在急……别给我俩扣委屈的帽子啊。”

    宋清梦啧了声,偏开头又鼓了下脸。

    其实想来当初为了家族度过难关,这般成亲还是有些冲动,将问题想得太简单。

    她自己如何还是次要,关键是占着这正妻之位,让亲如兄长的季初弦和好姐妹谢云娇受委屈。

    两人待她极好,定是不会说什么,但她不能不懂事。

    “嘶——”宋清梦捂着额头,“干嘛呀,我翻脸了啊!”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敲了,还是两次!

    “又钻牛角尖。”季初弦一点不怕她狠言狠语,甚至屈指想再敲一下,宋清梦赶紧躲开求饶,“哥,我错了。”

    往车璧靠的女子步摇轻晃,发丝略显凌乱落在眉间,桃花眼笑出讨好的弧度,莹润的眸子让人不忍苛责。

    季初弦冲她招手,让宋清梦坐正。

    “这事就算有错,也不在你。何况若不是你,云娇又岂能这样轻易进门,别人不一定容得下她。”

    当初季初弦想娶谢云娇过门,但他母亲始终不同意。

    觉得谢云娇门第低,配不上。

    但宋清梦进门后,谢云娇的娘家比宋家还要高上一阶,也就捏着鼻子接受了。

    “与我成亲是为了宋家,但又何尝不是为了我。”季初弦垂了下眸,又看着宋清梦,“你,咳咳——”

    他话音停住,偏头咳起来。

    宋清梦见状连忙给他倒上茶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

    “怎么又咳起来了?”

    季初弦身体算不上太好,去年冬日落了湖,稍微着凉就咳得厉害。

    “被你气的。”

    季初弦咳嗽间隙还不忘说。

    宋清梦:……

    “和离这事父母这边先不急,”等缓过那一阵咳嗽,季初弦又道:“这事还得商议,你也别全然不顾自己名声。”

    宋清梦哪还敢说个不字,怕人咳过去。

    “你先前提到四妹那事,打算自己来还是交给我,过两日有个聚会,杜家也在列。”

    比起宋清梦,季初弦出面显然更好。

    他们两人在外的关系看来有点复杂。

    说恩爱吧,季初弦大部分聚会带着谢云娇出入,说不恩爱吧,宋清梦地位一直不变,需要宋清梦出现的场合,两人也是伉俪情深。

    这议论总是在两人谁更得季初弦宠、更有话语权中,反复横跳。

    这近半年都是宋清梦失宠一点。

    说话还真不一定有太大作用。

    宋清梦:“你去。”

    季初弦应下,又觉得奇怪,“这不像你啊。”

    “那怎样才像我?”宋清梦挑眉。

    “你该劝离不劝和。”

    “那我娘可能真的要砍了我。”宋清梦顿了片刻又道:“这是四妹的选择,先这样吧。”

    她想就算有天宋清荷离开杜家,也不该是被休妻。

    这杜公子,身上挖一挖,应该能找到不少东西。

    “一同回去?”

    季初弦问。

    他说的是回季宅。

    “改日吧。”宋清梦摇头,“我要去趟城郊青冢山……那鸡跟鱼都是大伯自家养的,让厨房炖给云娇补一补。”

    她说到一半想起马车后的那堆东西。

    那都是宋清梦走时齐氏让拿上的,是大伯那边来的年货,谢云娇怀了身孕,正好补一补。

    季初弦也没跟她客气,应了下来。

    “你去城郊做什么?”

    他问完马上又反应过来,但宋清梦没看见他神色。

    她垂眸,笑了笑道:“烧香。”

    给她那早逝的小郎君。

章节目录

夫君入狱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青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青杞并收藏夫君入狱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