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院子只隔了一道土墙,王景禹在绕了一圈进门之前,就已经听到了院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此时,也清楚的看着院中的情形。

    长宽各二十几步大的院中,刘保长与同行的户长壮丁们二十几人一起,占去了院子的大半空间。

    队伍以刘保长为中心,排成个不规则的半圆,微微朝着一侧收拢。

    而半圆队伍收拢的中心前方,正是一坐一站的刘氏和石蛋。

    似箭靶的红心,如待宰的羔羊。

    八个月孕期的妇人被石蛋重新扶坐在了椅子上,刘氏双手抚肚,拧着眉上下气喘。

    刚刚怒气上涌,强撑着喊出那些话,差不多耗尽了她的勇气。

    此时飘浮着无处着落的目光,开始泄露了她内心深深的不安。

    石蛋略显稚嫩的脸上怒容正盛,却被回过了神的刘氏一把拉扯到了身后。

    刘氏将他强按在地上蹲着,硬生生隔绝了石蛋与面前一帮人之间的视线。

    微佝偻着腰,蔫搭的朝院门口走的王二水,见到王景禹进来,低声念叨:“噢,大郎来了。是是,你来就好了,你是有主意的,你来了就好。”

    刘氏的一番话,叫今儿个的双满村征缴气氛陷入了凝滞。

    刘保长脸色不善,手中捏着王家的户贴木牌一言不发,下压的嘴角显是酝酿了一腔怒火。

    其他众人看着眼前身怀六甲的妇人,也冷冷淡淡的。

    王景禹进了院门,起初并无人在意这么一个十岁少年。

    直到他一步步的走过来,好巧不巧,刚好停在了刘原与刘氏石蛋的中间。

    刘原这才打量了少年一眼,极轻的嗤了一声。

    李立田并不分管王家这一户,而分管王家这户的户长马三,也在打量了刘保长后不敢说什么。

    他心下连打几转,眼下这情形大不妙,硬了头皮打破沉寂。

    提醒王景禹道:“既是景禹来了,你看,景禹啊,你家卖地的事村里乡邻也是知晓的,当初卖地之后可去乡里和县上办了赋役过割?”

    既是户贴和丁产簿还未统更,只要有过割契约,便也是算数的!

    “李立田!”

    刘满户不满的喊了他一声:“这不是你分管的户吧?况且,这两税自是要户贴也更了以后才算做准!”

    要你多嘴。

    王二水也知道,今日他们已然大大得罪了眼前这些的小头目。

    再这么抵抗下去,兴许今日他真能讨要出个什么说法,免了那部分原不该有的税,可以后呢?

    今后可不定要被怎么借机磋磨,那才是彻底没了活路!

    眼下,咬咬牙把家里的存货都纳了,秋麦下来之前,把才养了半年的那头母猪卖下了,好歹也能撑过去。

    他叹了口气,让自己挂上讨好的笑。

    “刘户长说的是……”

    “那个,户贴怎么写咱就要怎么纳,免得叫刘保长和众位难办,我们纳,这就纳……”

    石蛋听了,挣扎着还要起来。

    刘氏却再撑不住,瞬间红了眼眶,遮掩的转过身,发力按住地上的石蛋,不叫他惹事。

    石蛋怕伤到刘氏,也不敢过分反抗,只愤恨的被刘氏强扣下了头。

    再没了以往见到王景禹,就蹿猴一样蹦过来的样儿。

    露出来的脖颈,憋得涨红一片。

    王二水去搬出来一捆捆夏布,全都是刘氏孕期一日日纺的,这一回再无剩余,原还想着给肚子里的娃儿和又长高的石蛋做套新衣。

    他家要纳的钱一共是四贯两百。

    他抖擞的从裹了三层的布袋里,数着一串一串的铜钱。

    全都数完了也还不够,仍缺了六百。

    “没事,没事,按以往的规矩,还可以以麦折抵吗不是?”

    王二水自顾自的朝众人说着,干脆一抖布袋,把钱全都倒了出来,好腾出手去量麦。

    哗啦啦——

    一个错手,铜钱滚撒了满地。

    王二水哎哟一声,连忙蹲下去抓抢命根似的金属钱币。

    可就在这时,一直被认为对眼下情形无任何影响,只被当作看客的王景禹走了过来。

    王景禹伸出手臂,按了按王二水的双手——

    微微抖着,抓了满手混杂着泥土铜钱的手。

    想他穿越以来,还是头一次实打实遭遇这等场景。

    他上辈子家族经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

    小鬼难缠。

    因此成功的商人们通常都是长袖善舞,广结善缘,除了必要的商战,很少做得罪人的事。

    但现在,他身份变了,体会也大不一样。

    要说对上辈子,于他那样富贵之家而言,是小鬼难缠,那么如今,对于一个下等农户,却是——

    小鬼可索命。

    所谓“三皇五帝”,最大不过一县之吏一乡之都保正,却是近在咫尺骑在所有人头顶的土皇帝。

    今天这一行人,还只是三皇五帝手下的小头目,在乡间便已威势至此。

    “二叔,稍等。”

    众人听到这小小少年,平静的说。

    一时间,院中近二十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十岁少年的身上。

    石蛋也抬起了抱着的头,微张着嘴和刘氏一块看了过来。

    王景禹倒不是认为自己可以同这样一个团伙硬碰硬。

    他清楚那不过是以卵击石,并非生存之道。

    他客气的以小辈的态度,取出了衣裳里带来的几份契书,在刘满户的盯视下,走到了刘原跟前。

    “刘保长,小子家里自前年秋起,陆续三次卖与刘满户三次地,共计十三亩四分。次次卖地都把申牒、问亲邻、印契、过割赋役和离业走齐了的。这就是三次卖地的官府印契书和过割赋役的契约书。”

    卖地是何等大事,当初王母陈氏还是十分谨慎的。

    只五等丁产簿和户贴一事,未至统一更簿时期,她一个妇人也无甚门路可以求肯,一时有些不好办。

    但按乡里的约定俗成,只要办了过割赋役契书,在纳赋之时拿出来,就可以按契约书上写明的租税役钱,由新的地主递补上这份税赋。

    眼下刘满户的行径,就是要明着赖掉这笔税赋去。

    刘满户看了自是不慌,哼了一声。

    “大侄子,才将你怕是没听明白,这税,得按户贴来,别的都算不得数!”

    王景禹在众人视线中笑了笑:“刘户长,您这般言说,就叫满院的乡亲看笑话了吧?”

    “办了过割赋役书,就该当由你来缴纳税赋。这一点,但凡是临南县东西乡里生长的,都是该知道的。这道理,就连我和石蛋这样半大崽娃都懂。”

    他说着视线捉到张嘴瞪眼看着自己的石蛋,问他:“是吧,石蛋?”

    石蛋合拢了嘴巴连连点头:“是。就连……俺家的猪都知道!”

    王二水却不敢这样同这一行人这样顶缸,见刘满户怒目瞪视,忙使眼色叫石蛋闭嘴。

    只有王景禹,听了石蛋的笑话,当真像孩子一样哈哈笑了两声。

    石蛋受他感染,也在刘氏的臂弯下笑了。

    王景禹很快又接着道:“若是以前您生生不认,倒的确叫人难办。但现在,恐怕不行了。”

    刘满户不屑:“哼,现在你又能怎么样?”

    王景禹缓了缓声,用所有人可以听到声音一字一句道:“今年元月初,也就是大景朝至和四年正月初八,朝廷新颁的《大景刑统》市易章,特把这一条补了进去。”

    “若赋役过割且离业已毕,既为约成。”

    “拒不按契约所定履行各自职责的,都算违约。按刑统律,契履不实者,杖六十。”

    少年的嗓音清亮,中间略有磕绊,听起来并不熟练,就好像是从哪里学舌过来的。

    可这番话落,却如一块大石,实实在在砸在了院中地面,凿出一片无人可以忽视的大坑。

    一时无人言语。

    大景刑统,是大景朝的基本民律。

    官府每每是要向境内之民极力宣贯的,就连他们这偏远之乡,虽然宣贯工作执行马马虎虎,民众对具体民律内容不熟,却也是知晓这名字的。

    眼前这个王家大郎不仅可以背出当中的民律条文,还念的是朝廷新颁发版中的增订内容,怎不教人震惊!

    刘满户一指王景禹面门:“你……你胡说!”

    他还想叫什么,却被刘原出声制止了:“刘老弟。”

    刘原琢磨着看身前的少年:“你从哪知道的这些?该不是李长发教的?”

    王景禹摇摇头,一旁的李立田也知,不会是他爹所教。

    他平日里对自己儿子都学了什么大概了解,况且他家可确实是没有这新颁的刑统律。

    王景禹没再回答刘保长的问题,反而再次扔出了一枚炸弹。

    他又拿出了一份文书:“按大景刑统律,丁口因故失踪超两年以上,即可销户。这一份,是县里加印了的丁口销户书,所以,今年王家一户的丁口税,这两个人丁也是可免的。”

    刘原半信半疑的接过了这一纸文书,只见其上鲜亮的县衙官印不假,甚至还有他们东乡保正所的私印。

    不由得他不信。

    这些保长户长们,大多惯常走村串户,勾连串通,消息灵通的很。

    有人终于想了起什么,凑道刘保长跟前:“大保长,这王家大郎据说前些日子时常到临南县城里走动,与那廖家药铺来往不少。”

    这些人虽不知道廖家药铺跟主簿大人有关系,可也明白,能短短几年内,就在县城里开起那样大一家药铺,背后若没些县衙里的人头脉面是不可能的。

    他们原以为这么个半大小子,就是偶尔去了人家药铺,至多是有人好心收了他几回药,打发些银钱与他。

    因此并没人将此放在心上。

    可今日王家大郎这番话说出来,震得众人不得不重新思量思量了。

    若只是打发叫花子,就绝不能教王家大郎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倘若只是能口诵几句朝廷刑律,这些惯行乡野间的头目,岂会怕他一个半大小子?

    真有朝廷律例又如何?

    别说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他投告无门,即使真告到了衙门里去,就王家这光景,进了衙门那就是有去无回!

    关节却在人面上。

    这小子,能拿出丁口销户书来,乡里和县里的环节,必是都走通了的。

    他们东乡李都保那一关都过了,他一个李都保手下的大保长,还说什么?

    而且这么想来,这个小子与那个药铺的关系也不简单。

    王景禹看着神色软化下来的刘保长,客气的笑了笑。

    没有硬碰硬,也没有奇谈怪论,亦或令人咋舌的惊世之能。

    对付依仗着官府权势而生,凌驾于普通农户头顶,无孔不入的乡野村霸,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

    让他们以为,你背后也有权势,并且比他们更高一级。

    嘣——

    他仿佛听到了箭矢破空而过的嗡鸣之声,此刻,这方小院中的猎物与猎人掉了个儿。

    他知道,箭落之处,必是正中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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