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自己到任的这几个月,一心想要有所施为,却四处碰壁,毫无政绩可言。

    段岭重新陷入这冰冷难堪的现实里,这几日因为县试学子带给他的耳目一新的感觉,在此刻俱也消退大半。

    这话自是把刘和桂也夸在了内,刘兴业听着心里也高兴:“知县大人太谦逊了。”

    同时他也敏感的察觉到了知县的情绪变化,并未急着再找话题。

    借着喝茶,思索自己方才究竟是有哪些话没说对。

    李立田见总算能有机会,就想赶紧趁这时候说两句。可方才知县和刘兴业谈话的氛围未散,他张了张口,却觉自己再要继续先前他与县令所讲的,今年的雨水收成之事已不合时宜。

    一片莫名的静谧中,王景禹略欠了欠身:“老师,小子近日读书,有一处反复思量仍不得甚解,不知能否向老师当面请教?”

    学生有问,段岭敛了神思:“自然,但说无妨。”

    王景禹:“学生读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滋基,不如待时。'又有'建功立业,时不我待'。一说待时乘势,一说时不我待。同样一件事,为什么从两本书中讲出来,却是完全相反的道理?两种说法,孰对孰错?又或者说,圣人说的都不错,那么这世间万事的道理,不就都不是唯一的吗?”

    段岭听完王景禹的问题,精神微微一振,先炯炯有神的赞了句:“景禹问的好,读书自当如此般多思多问!”

    接着正色沉思后方道:“咱们就说农家之时。对于农家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时,此时乃天时,谷雨不引野火,立冬不犁田,说的就是为农要得其时,否则就是颗粒无收的下场。但同时,农家又要在露水前晒完种,方可在秋分乘时下种,说的就是要据时提前做好准备,因为时不我待。此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既乘势待时,又藏器于身,如此事方可成。如若不顾时势,但凭理想和意气任性施为,则事倍而功难半……”

    说到这里,段岭突然眉间一动,停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自打就任这临南县以来,之所以多感不畅,不就是方才自己口中所说的,总想不顾时势,因此事几倍却寸功难获。

    自诩要做出政绩,盘活一县之民的生计,却不顾临南县久持于县吏之手的现实,一来就将县吏一竿子打死,关系不尴不尬,乃至自己的诸多举措总是阳奉阴违。

    作为一县主官,到任已有两个月,但县衙的钱库册人这几样,没有一个被顺利掌到手中的。

    迄今为止,也只办成了县试这么一桩事而已。

    再往前,又想到多年选官挣扎,难道就没有自己故作清高,所行所为不合时宜,致使当年那一场洗礼后,本就不多的盟友也让他失去的原因吗?

    时也势也,他不过一小小县官,不思虑谋定,乘势而动,又谈何施为?

    是的,施为。

    虽冷遇至今,他仍然希望自己禀其师理念,在其位谋其政,尽己之力有所施为。

    他如今所遇到的,跟刘大学士当年所面对的,朝野上下众议沸腾、多方掣肘的局面,实在不过是小儿科,又算得何难!

    段岭兀自捋须思索,彻底一扫阴霾的思绪。

    王景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言语,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饮了几口。

    但其他几人就莫名其妙了,不知这戛然而止的发言究竟是何缘由。就是那刘和桂的爹,一时间也不确定应不应该说点什么来。

    段岭倒也没耽搁多久,王景禹饮了半盏粗茶的功夫,他就已经回过了神。

    再次看向自己亲点的案首弟子,更是满意的连连点头,目光中甚至饱含了些……感激?

    他当然不会认为王景禹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就是为了引他自思。但不得不说,正是这学生的谈话,才触发了他的心境,明白了自己的症结所在。

    李念仁和刘和桂对当前的局面,都完全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的谈话,因着知县的态度,厅内几人不由自主的,每隔一会儿功夫就要下意识看看王景禹。

    王景禹反似全无所觉,谈吐举止无半分不同。

    直到隅中将过,两盏茶叙罢,段岭分别回了三位学生三份相同的回礼,几人这才告了辞回去。

    县试发案后不到半个月,主簿王端的调任敕牒也从正式州府衙门发到了临南县。

    王主簿一家早已得知消息,打点好了家当,一一拜别了知县,告别了旧吏乡邻,决定于四月中旬便携一家人离开临南县。

    廖夫人临走前,同王景禹交了底,她最终把自己的廖家药铺,交给了东乡李茅那个的外室——秋娘。

    按说她以官妇之身,是断难同这样一个出身戏班子的外室女有什么牵扯。但那日宴后,几位夫人归家,李茅的夫人刘氏虽然在席上一声不吭,但为着担心误了什么事被李茅责骂,还是一五一十把席上的事说与了李茅听。

    李茅对医药之理从不通熟,虽则这是个不错的营生,但却是要花许多细功夫和心思去经营。他自有那轻巧简便的来钱路子,并无意去接。

    哪知,待他当晚说与了秋娘听,秋娘却一力叫他,定要接下了这个药铺给她。

    秋娘跟了他这些日子,银钱和产业李茅都给了不少。

    念她平日里无事,一定要这个药铺来管一管,也无甚不可。

    只是他听说想要这家药铺的不少,便搭了人去求见廖夫人,本欲亲自上门求肯此事,却不想秋娘自个儿扮成个跟班的随他同去,也因着她自个儿的一番言辞,还真叫那官家夫人,把药铺与了她!

    王景禹已同廖夫人谈过了药片供给之事。

    临行的车架前,廖夫人道:“咱们大景朝各类丸散膏药不少,单说那州城府城里官家办的惠民药局,成药种类就有几十种。但你说的那所谓药片,我倒从未听闻过。不过,我也一直知道你有着恁许多的主意。已把你列在了药渠的单子上交给了秋娘,待你的药片制成,你自可同秋娘在药铺里先试,也可寄于我一些样品来。”

    王景禹笑了笑道:“好,承蒙夫人厚爱。秋娘子本也想来送夫人,但恐于夫人声名有累,特托了小子代劳。夫人一路顺风,日后小子若得闲便,再去拜访夫人。”

    廖夫人一哂:“这会子她倒恁多的礼了,装假小子那会也不见她顾虑什么。”

    旋即又沉了下来,不知为何有些自嘲:“今日一别,宦海浮沉,前途茫茫,日后不知何时得能再见。你以后只怕前程大着了,就莫要说这些空话哄我了!”

    “夫人怎这般说,便算真如夫人所言,小子也不能忘义不是?”

    见廖夫人仍是一副忧心之态,王景禹知其心结所在,亦知此事不易劝解,只道:“夫人,但行前路。往后夫人若是得空,也可与小子时时书信往来。好赖小子也能说几句笑话,聊助夫人开怀!”

    从他这两年的接触下来,廖夫人其人与其夫王主簿的性情相差甚远。

    王主簿也曾幼小读书,偏偏只得了个秀才功名后,于科举一途便再无斩获。可他于为官一事,却甚是得心应手,处事圆融轻巧,对官道一途,寄望颇深。

    廖夫人则娴静精明,又好专研医药一道,并不甚喜官妇官户之家的迎来送往。

    虽非世代医家出身,也叫她把自己的爱好经营和闯出了路子。夫妻二人眼下,尚可相敬礼让,可再往后,如若真的分歧大到不能忽视的地步,廖夫人又当如何?

    廖夫人听王景禹言语,对他如此年纪却总能洞察人心已不感到奇怪,只道:“好啦,知你小小少年也快要忙过县官了。再说我一个与你娘差不多年岁的人,又怎还烦你开解?我这便走了,你也回罢!”

    王景禹送她上车:“夫人好走。”

    倏忽五月至,一日私塾休沐,王景禹在小峦山同元四、李立田一块看顾作坊里的药片进展。

    经过两个月的施工,这处作坊已称得上五脏俱全,符合了王景禹基本的需要。作坊不大,开在一处山坳的向阳面,就是直接从山体里辟出来的空间。在需要的时候,将山坳的门窗稍作遮掩,即可与这片山坳完美的融合为一体。

    这片区域选在小峦山深处,峦水环绕隔出的一片山脉里,连常年居住在小峦山的山户都甚少涉足,更遑论其他两州边境之民。

    作坊宽窄皆五丈许,高一丈许。

    这二年里,他从廖夫人处借了各类药种子,在山坳外辟出了一片空地,种了几方药田。经过他在家多轮试验,总算摸索配齐了几方药剂。今儿个,就来到这作坊一一教给元四和李立田二人。

    他并不怕这些药方子外传,一来这于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二来他既选择了用这两人,就要信任他们,否则他目前最主要的精力都要分给科考,再在这上面事事严控把关、严防死守,还不把这副好不容易调起来的身板给累趴下了?

    元四头脑灵便,王景禹教过几遍也学会了。

    他虽然不知自己将来制作出的这些东西究竟能有甚作用,但目前只要清楚,做出来的东西,王景禹都能通过双满村李家、安家销出去换成钱和货,叫他们山中日子渐渐好过。

    王景禹见他和李立田均是一头的汗,不禁道:“这些日子,因着这处作坊,真是辛苦元四哥和李叔了。”

    虽然这两个月是农闲,但李立田家人口多田亩也多,各样的活计一直就多。

    牛二去应了急夫,他还要时时关照王家的家事田事,再加上这处作坊,为了叫王景禹好好读书,他几乎日日都要不引人注意的山里山外进出,勾兑山里元四和山外安家的进展情形。

    李立田道:“景禹说哪里话,你还小要读书,叔作为长辈自然要多担待。更何况这种药的事,念仁爷爷也在自家田里摸索了几十年,叔多少也算懂得!叔没你那些主意,但这些事上总是能多出些力的。”

    王景禹点头:“如今这作坊算是有些眉目,牛二那里的夫役按日子也快回来了。到时,李叔也能少劳些心力。”

    “牛二和王二水他们这一走,前后也快三个月,马上麦子熟下,是该回来了。”

    李立田道,官家征夫,大体上还是要顾虑农时的,六月农忙前合该都叫放回来了。

    同元四交代好了这片作坊中事,三人又去往元四家里,吃了丫妹准备的午食。王景禹和李立田这才告别了元四,一同回到双满村。

    刚到自家小院附近,石蛋便从自家奔着迎了过来。

    石蛋一头一脸的汗,都是急出来的:“大哥,你可回来了!”

    王景禹习惯性问:“出什么事了?”

    “乡里来人说,我爹他们原本已经从洛河修堤处往回走了。半路上,又被州衙佂用差役去押送今年的夏税粮!本来这摊派来了便来了,安排的也只是派了他们去送咱们临南县的税粮到郦县里的常平仓,来回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可他们几人一到郦县常仓,就被衙门里的公差给扣下了。说是……说是郦县的常仓失窃,怀疑是被这些运粮的差夫窃了去私卖了,直接就给收了押要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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