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皇宫的人都知道,大魏未来的皇后,将会姓冯。

    过去众人也曾以为,皇后的人选必然是冯家次女。

    然而如今,冯家次女究竟是生前立后还是死后追封为后,却难说。

    皇嗣。

    怀上皇嗣在前朝历代都是后宫妃嫔梦寐以求之事,而在本朝,则常有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之时。

    皇子一旦立为太子,其生母将被立刻处死。而皇长子之母,往往最危险。如果冯月华此次一举得男,虽然仍能成为皇后,却将无福活着享受皇后尊荣。

    月华自从被诊断出有喜,便被太后禁足于月影殿养胎,太后加派心腹人手贴身伺候,唯恐她再暗中堕胎。

    月华心中倒不害怕:一则,她本就没有身孕,不会在十个月后因产子而被赐死;二则,她想,既然高烨与她合作,就一定会暗中为她下些拖延月事的药,能拖几时算几时,就算拖不下去,月事还是来了,就说成是流产——她才十四岁,怀上了保不住也属正常。

    禁足之中,太后不许皇帝前来相见。

    起初皇帝不来看她,她并不生疑。他不来,月华明白他的苦衷。他刚生了一场大病,前朝又局势动荡,他的皇位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但她还是有淡淡的一丝失望。

    她还是盼他,能像她那晚一样,因为太过担心,而无论如何都要强闯进殿来看一看。

    他没有。

    月华寂寞无聊时,会赌气地想,若太后暗中让人把她毒死在这月影殿,或许他都未必知道。

    她每天困在殿内。像一只关在金笼子里的鸟雀,与外面不通消息,每日接受饮食投喂而已。饮食还算不错,没有受苛待,大概是顾忌着肚子里的皇嗣。

    过了十天,皇帝还是没来看她,甚至连口信都没有,她开始担心,担心自己的谎言也没能保住他,担心太后铁了心要废黜他、要杀他。

    又过了十余日,直到除夕夜,她听殿外下人们抱怨,说丽景殿的宫人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丰厚的赏,而他们辛辛苦苦伺候一大一小,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出一点闪失,结果过年却一点赏赐都没有。

    陛下已经可以奖赏下人,那大概已恢复自由身了吧?

    丽景殿?皇帝是纳了新人么?

    月华原本坐在桌前读《诗经》排遣苦思,无意间听了下人们几句闲话,想到这里,便再也坐不住,当即起身便往门边走,旁边伺候的下人们连忙阻拦。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月华声色俱厉。

    剧鹏道:“陛下还在宫宴上,属实不能来与贵人相见。”

    在宫宴上。呵,他已经可以饮宴,却不能来见她么?

    “我不管!我今夜要见陛下,你们去报信,若他不来,我从此绝食,到时太后问罪,你们统统都脱不了干系!去!去告诉陛下,我要见他!”美丽的秋水眼此刻血红,如妖魔附体。

    冯贵人有孕,虽然禁足失宠,身份却因腹中龙裔而举足轻重。宫人们不敢太过激怒她,连忙去嘉福殿禀报。

    皇帝身侧正有冯昭仪侍奉,听见禀报,皇帝只淡淡说句“知道了”,神情冷漠,身子亦不动。

    冯昭仪见他如此,喜出望外,连忙为他把盏劝酒。

    太后瞥了皇帝一眼,说道:“皇嗣为重,皇帝还是去看看为好。”

    “是,孙儿遵命。”

    听说御驾将至,月影殿的下人们如临大敌。

    皇帝不来,他们自然怕贵人厮闹;可如今皇帝来,他们也怕,怕贵人在御前闹事,更难收场。

    想来也是唏嘘,当初贵人得宠时,他们都眼见了二人如何干柴烈火蜜里调油片刻难分,也眼见了春风得意的冯贵人如何柔情似水娇俏妩媚,如今一朝失宠落魄,美貌虽然不减,但性情中隐隐流露出令人生惧的戾气。

    皇帝乘辇踏雪驾临,贵人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不起身行礼,甚至不扭头看他。任旁人怎么提醒都没用。

    而皇帝竟然没有出言斥责,只静静去她对面坐下。

    若是往常,不用皇帝吩咐,下人们便都识趣地退下去,但因太后早就下了死命令,要诸人以项上人头担保皇嗣的安全,诸人便不敢轻易离去。皇帝向身后摆了摆手,众人才连忙退出,关闭殿门。

    此刻便是满殿的沉默,窗外原本细小的风雪声在寂静中显得喧嚣刺耳。

    她被禁足时,刚下过初雪,到现在,雪已经下过七场。三场大雪,三场小雪,还有一场是太阳雪。

    月华每天数着,数着天黑天亮,数着进膳的次数,数着自己心里加加减减他的好与不好。二十二个日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现在他来了。

    她知道他在仔仔细细看她。他是在担心她的。

    可她此刻委屈怨恨愤怒无以复加,杂糅成一团,她不愿咽下,却又吐不出,便不理他,起身走去榻边坐着,背过脸去。

    拓跋宏见她如此,知道她连日来心里痛楚,自身亦是心如刀割。眼下局面,他想说给她听,却又觉得无颜启齿。待要起身离去,不舍得,待要去她身边,又不敢——他怕他许多话一说出口反而伤她更重。他站起身,但只站着,不知该往何处去。

    在祖母身边时,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内心坚定:无非就是暂时顺着祖母的意,暗中慢慢壮大羽翼。但站在月华身边,他就又动摇。月华在受苦。他的琉璃在受苦。

    他立在那里踌躇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我不想背誓。你要知道。”

    “ ‘不想’背誓,意思是已经背誓了,是么?”她冷笑。

    “你该知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他走近她,坐在她对面,压低了声音:“大魏朝的祖制,太子之母必死,我又要与你相守,又要绵延子嗣,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只有你一个。”

    “那你从一开始就不要答应。”她眼眶红着,眼里漾满了泪。

    “我……”他一时语结,略顿了顿,才说道:“你从一开始,不也明知祖制是什么样子。开始的那时候,你和我都是一样疯的,不是么。”

    是。他第一眼见到她,就想拥有她。她第一眼见到他,就想得到他。年少轻狂,哪怕各怀算计,却也难抵情潮汹涌,双双沦陷。

    “你是皇帝,你若是想守约,怎会没有办法……你难道不能不要子嗣,将来过继宗室。”她看向一旁。

    他说:“我可以。但是琉璃,如果你这一胎为男,我必须尽快有另外一个皇子,才有可能保你不死。我不想背誓,但我更不想你死。我已经失去生母,失去父皇,你要我连你也失去吗。”他的眼圈也红了。

    听他说到如此地步,月华明白了他的心,悲不自胜,哭倒在他怀里,捶打着他胸膛,问他:“你为什么不先来问问我?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但凡来看我,你就会知道,你就会知道……”她哭得哽咽说不出话,他轻柔地抚拍着她,许久才听她极轻极轻地说道:“我其实没有身孕。谎称有孕,本就是为了救你。想借着怀孕,让太后不着急废你,为你争得几个月的时间,或许这几个月里局势能有所转圜。”

    他一怔,揽着她,长叹道:“实在是苦了你,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月华轻声将那晚的事情说明。他听罢,凝眉思索片刻,说道:“可是高烨在我面前,也一直说的都是有孕,未曾透露别的。莫非你真有了?”

    月华闻言在他怀中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这高烨,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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