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皇宫所有人都知道,大魏的皇后是冯氏,太师冯熙第三女。

    冯左昭仪却视皇后若无物。

    回宫多日,冯左昭仪不但不曾至皇后殿前拜见,连告病托辞的口信都不曾遣人递去,还放出风声,说要皇后先执妹礼,先来拜见二姐。

    六宫妃嫔作壁上观。冯右昭仪按兵不动。

    而皇帝,向来对后妃讲究公平的皇帝,这一次竟然选择了偏袒。

    皇帝没有作声,本身就是对冯左昭仪的偏袒,更何况自从左昭仪回宫,皇帝夜夜都宿在月影殿。

    月华昨晚让出的半边床铺,显然给了皇帝许多鼓励。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病倒了。大约是最近谋划迁都、劳心劳力,早晨出门时还好,下午便头脑昏沉、发起热来,之后上吐下泻不止。

    皇后妃嫔皆去探望侍疾,皇帝却没许任何人留下。

    阖宫上下都看得出,皇帝是在等着冯左昭仪。

    高澈傍晚来请脉,见月华时时沉思不语,戏谑地低声笑问道:“左昭仪是想去侍疾?”

    月华道:“诊完脉无事你退下就是了。”

    高澈仿佛没听到她的吩咐似地,自顾自说道:“我倒盼着病的是你。你病了,就不用给他侍疾侍寝。你病了,我刚好有由头,来伺候你。”

    月华目光望着地下,轻轻道:“在庙里时还没伺候够么。”

    “我宁愿回到庙里。”他说:“自从入了宫,我才知道,这宫里,我一刻都不想你待。我想带你走。”

    月华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高澈道:“你明明可以回头。只是你不想回头。”

    “眼下他病了,需要人照顾。”她说。

    高澈“嗤”地笑了一声。

    月华问:“你笑什么?他难道没有病?”

    高澈哂笑道:“我是笑你傻。他病了,这宫里有的是太医、医女。这些年你没回宫,也没见他缺医少药因病而死。我父亲曾说当年皇帝陛下寒冬腊月被文明太后杖刑,只给穿单衣扔在了没有炭火的寝殿里禁闭,冯贵人用刀抵着脖子进殿去看护他,然后呢?你中毒咯血,被放逐到寺里,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他在哪里?”

    “不用你说,我没有忘!”月华道:“我——我正是因为记着旧恨,所以回宫。我要做皇后,做太后,我要他偿还他欠我的!今日他这般做作,为的就是诱我去陪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有分寸,不劳你教我。”

    高澈自知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只要昭仪别一不留神动了心,就好。”说罢告退,留月华默然独坐。

    月华等了三天。

    三天,皇帝的病一直没好。

    第四天,仍是没好。

    外头已入了夜,月华问左右道:“陛下现在何处?”

    剧鹏道:“回昭仪的话,陛下在寝殿。只是……听说皇后娘娘刚刚凤驾前往。”自从月华回宫,尚未拜见皇后,此时若去,恐怕场面尴尬。

    月华闻言,笑道:“这岂不是巧了?”便命人为她妆扮,往皇帝寝殿去。

    皇帝听得通报,心中甚喜,碍着皇后在旁,强作端庄。

    月华立在殿外,静静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

    十二年前那个冬夜,自己便是在这里与那些守卫争执。起初她一心想的是,皇帝一定不能死,皇帝若死,她就也跟着完了。她不服输,她一定要将皇帝救活,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后宫。后来借剧鹏向医官医女们传信、做完一切筹划布局,再经过寝殿,她想的是,阿宏不能死。管他是做皇帝还是不做皇帝,他不能死。她其实不知道他在里面情形到底如何,可她实在太害怕他有事,无论如何她都想进去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看一眼,她就可以安心了……

    如今再次站在这里,正是繁花似锦时。她抬手轻轻按在胸口,闭上眸子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试图分辨此时与彼时的不同。

    她知道,只要走进殿门去,他就会留下她。一切本就是他的算计,明晃晃的算计。

    而她只要走进殿门去,她……就会心软。

    乍认清这一点,月华如同被什么东西击中,猛然惊恐地睁开了眼。

    她不容自己仔细往深处去想,连忙将这念头驱除,扬起下巴,挺直腰肢,姿态昂扬走进殿里。

    皇帝原本倚在榻上看奏章,自从听见昭仪到,便卧倒了,奏章塞进枕头下,将原本七分的病装成十分。

    皇后坐在一旁,感到有一把极锋利的小刀以她不能察觉之快在她心上深深划了一道,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些日子皇帝夜夜留宿月影殿,她虽然知道,但只是听人说。如今亲眼见皇帝如此,不由得瞬间想起月华还做贵人时的情景,以及这十一年来,他对待后宫不偏不倚的公平。

    不偏不倚,雨露均沾,皆是因为无心的缘故。

    皇帝是仁君,爱天下人,唯独对后宫女子,仁而无爱。

    新进的妃子们不知道,她作为十一年前的旧人,却是知道的。

    因为她见过他爱一个人时是什么样。

    现在他心爱的女子踏着外面的月光走进殿来,比十一年前还要妩媚娇艳,衣袂飘动间,周身仿佛有光华流转。

    仿佛连月亮都随着皇帝的心意,格外偏爱这女子。

    皇后望着左昭仪进殿,面上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恢复了母仪天下的雍容。

    月华一路走来,目光一刻都不曾在梦华身上停留,仿佛看不见她。

    她径直走到御榻前,向皇帝行了礼,才转身向梦华,微笑道:“三妹别来无恙。”

    不称皇后,不行大礼,而称三妹。

    皇帝没有表态。

    不表态,便是最明显的态度。

    梦华见如此,便微笑道:“二姐姐身子大好了?姐姐终于病愈回宫,妹妹真是为姐姐高兴。”

    欲将月华衬得失礼。

    然而皇帝……梦华余光悄悄望过去,向来崇礼的皇帝似乎并不将月华的失礼放在心上。

    他睁着眼,却像盲了目。他天纵英明,却像愚不可及。

    再好的医生也治不好装病的人,就好像皇帝的这场病只能由月华来治。

    将来日子还长,梦华不急在一时。既然眼下皇帝宠月华,欲月华陪他,那她何必杵在这里碍事,平白惹得皇帝不悦。

    十一年前她能让月华重病出宫,十一年后,难道就不能了么?

    想到这里,梦华便笑道:“先前陛下不许人来侍疾,臣妾实在放心不下,如今既然有昭仪在,臣妾便先行告退了。陛下若有用得着臣妾处,随时遣人来唤臣妾便是。”

    皇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梦华告退。

    皇帝将身子往里挪一挪,示意月华来榻上坐。

    月华坐了,背对着他不看,轻声道:“真病了么?”

    “你总不理我,我如何不病?”说着,他又犯恶心,险些要吐。

    月华去握了握他手腕,有些烫,确实是发烧。

    月华站起身,皇帝连忙拉住她手:“哎——”

    月华道:“我去拿金盂。”

    皇帝道:“你吩咐旁人来拿,你不要走。”

    月华便又坐下。

    皇帝虽发热无力,握着她的手却没松。

    “说是接我来宫里养病,结果是你病了、还非要我来侍疾,这算什么?”月华问。

    “算撒娇。”他说。

    月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被他噎得一怔。

    “你总不爱理我,我没办法,想了这么个主意——虽然不是故意生病的,但既然刚巧病了,想着是天意,就顺势而为了。”

    “你以为弄我来侍疾,我就肯真的理你了么。”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他说:“我不信你这么狠心,看我病着,还磋磨我的心。”

    是。当年他病卧寝殿时她不舍得,如今,她也还是一样不舍得。

    月华道:“就这么算计我,你真忍心。”

    皇帝强撑身子坐起来,紧握着她的手,说道:“我不忍心。可是月华,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想要你的心,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再把心给我一次,好么?”他说着,双臂拥抱了她。因发热乏力的缘故,他上身的重量软软地覆在了她身上。

    “你……”责备他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的气息萦绕着她。不是衣香,不是香炉的香气,也不是殿外的花香,是独属于他的味道。

    他也贪婪地呼吸着她周身的空气。

    “月华,人生苦短,我们已经错过了十一年……十一年,我一直在想你,一直在想你……我没有爱过别人,我只爱你……那天我去看你,你喝醉了酒,你说喝醉了就能看见我了。那十一年里,你也一直在想我,你也还爱着我,是么?现在我亲政了,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你想要的。”他说。

    “我要做皇后,你也由着我做么?”她问。

    “我要你做我的皇后。”他说:“很快。”

    “陛下的‘很快’是多快?十一年么?十一年后,那时月华人老珠黄,实在不敢想望。”

    他答道:“等迁都结束。”他答得笃定,显然是事先已经有所决断,不是临时编来骗她。

    “陛下可是仁君、明君。”她仍有些不信,虽然笑着,却语含讽刺地说道。

    “可是我想要月华。”他黑郁郁的眸子望着她。

    “你疯了。”她眼睛一弯,笑道:“可我就喜欢你为我发疯。”

    “当朝言官我自然可以为你弹压,你会被后世史书骂得很坏。”他说。

    她笑得极有祸国妖妃的姿态:“那你到时就为我留一道遗诏,不许后世史书写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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