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望几人不知打哪冒出来,将遮阳伞尽数撤走。顿时,大雨像珠子般打在脸上身上。狂雨夹着大风,桌上花花绿绿的食物被雨水冲得稀里哗啦、支棱直响。

    “赵老师,不行啊,这雨也太大了!”有男声在背后语带不忿高喊道,是鲍浚航。

    “把东西吃完就能走。”赵钧冷冷抛出一句。

    “我去,这东西还能吃吗?”鲍浚航口气加倍不满。

    赵老师闭目不再答话。

    风雨乱撞,眼前昏暗模糊。耳边,风雨人声嘈杂,有脚步声嗒嗒着越行越远。

    大雨滂沱,风呼呼吹打脸面。姚奇奇大概头先吃得太猛,眼下张嘴捂肚如被定住;施漫宁拍着胸脯打起轻嗝,脸色稍显暗淡。而薄嘉树,低首继续将食物送入嘴中,雨水顺着他细碎发丝在清俊面庞上淋漓。

    神色如常,姿态不变。暗烈风雨仿佛是他的帷幕背景,并不能侵染到他。

    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这是一幕荒唐又奇异的场景,但我忽然觉得振奋。

    如果风雨能把心底的滞色冲刷,能将灵魂里的钝重吹散,那就请它来得再猛些。

    我和薄嘉树相对而坐,食物逐渐被我们清空。

    等再回到排练室,一众红男绿女都被淋荡得面目全非。

    “我的课不讲理论,只讲感受!体验,真实的体验,就是最好的感受。你们大都活得很幸福,但你们能把幸福具象的表现形容出来吗?幸福突然被意外打断,快乐突然被悲痛中止。经历过生活反复研磨,你们才能揣摩出微妙又极致的情绪。如果你要演一个死者,我不能真正让你死一遍。但好的表达者要学会感受、储存、调动、放大情绪。以眼洞心,以微澜起巨浪。”

    “下午的课程到此结束,你们早点回去。一个好演员也要有强壮的体魄,但愿明天能见到健康的你们。你们也可以记住对我的愤怒,因为愤怒可以滋养丰富的情绪!”

    他说完转身施然离去。

    施漫宁叹口气,轻吐一句,“真喺好似死过翻生!”

    周六这日,学堂无课。我有每周固定运动的习惯,再加上别墅外自带花园风景宜人,一大早我打算出门晨跑兼欣赏景色。

    刚出门口,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模样乖巧的小姑娘——吴洛洛!

    姥姥上次自“新世界”回来探我便是托身在吴洛洛身体内。而这“吴洛洛”,跟我有一层机缘——她母亲是我从未谋面的亲姐姐。

    因这机缘,我便亲耳闻听了一段有点腐旧的往事。

    不过是贫困追子,抛弃新生女的老调重弹。

    不同之处是我的生母在生活好转、上了年纪后执念弥补过去的缺失。便由大姐陪同,带上放暑假的吴洛洛回庆城,打算与我认亲。

    可惜世事无常,她们刚落脚,还没商量好怎么托人牵桥搭线,便收到我意外身亡的消息。

    几人心急火燎奔赴我养父母处,围坐一团伤心啼哭,述说各自的心酸苦痛。吴洛洛当然也在场,手端唐棉花。

    姥姥说灵魂不能长时间无主飘荡,在寻到休假的守界官前,我便寄居在“唐棉花”内,如同局外客般听生母哭诉半生愧疚遗憾。

    或许是三十年营营人生已将我的心打磨厚重,或许是我自小就在亲戚们的窃窃私语中隐约得知身世。所以这份晚来的亲情关切并没有使我多生情绪。更何况我已脱离人世,只觉得她嘴里述说的是他人事,与我无犹。

    “姥姥?”我上前试探问。

    “南南!姥姥完全认不出你了!好在这一次7309没有出错,我来到了准确的位置。”她面容欢亮,童声说道,“上次因为他失误致使我错失了机会,所以他补给我二天假期。南南,你现在还好?”

    姥姥之前提过,她去世后选择停留新世界。在那做尽各种杂事,放弃假期,足足十五年,才换来回人间探亲一周的奖赏。

    “姥姥,您放心!你看,我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她’还很漂亮!”我张开双臂笑道。

    “南南,你以前也很漂亮,你小时候邻居阿姨都喜欢抱你,只要身体健康就好!”她伸手试图抚摸我的脸,我俯低身子。

    “南南,时间短暂,我们要把握时间,姥姥想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松鹤馆!”

    我折返换了身衣裳,便和姥姥去往“松鹤馆”。

    路上姥姥告诉我“吴洛洛”葬礼后同我的亲生大姐徐珺回来北京。徐珺是律师,一家几口在北京生活。姥姥只能趁吴洛洛去兴趣班的时间溜出来与我见面,而我需要冒充家长打电话向培训班请假。

    “松鹤馆”是一间百年老面馆,我们到的时候正是早高峰,店里人流攒动。

    点了两碗白汤面,又点了两份蟹粉浇头。

    面很快端上来。苏式细面,面汤用土鸡熬炖而成,清而不油,鲜香扑鼻。

    姥姥郑重喝了一口汤,点头道:“嗯,真香!不过跟以前还是不能比!那会我和你姥爷到北京旅游,就这一碗面我们五天吃了七顿。你姥爷回去以后还非要把这味道做出来!”

    姥姥把蟹粉浇头倒在我碗里,“南南,你尝尝这个蟹粉!那时候我和你姥爷节省,这个蟹粉浇头我们也只点了一次。”

    我把蟹粉和面拌均,挑起一筷入嘴,面条爽滑筋道,浇头鲜香味浓,是顶好的滋味。

    “姥姥,你很想念这个味道吧!”

    “嗯,上了年纪以后我和你姥爷还商量着再来北京吃一口,谁想到你姥爷病得那么突然,走的那么快……”姥姥手顿住,目泛莹光,陷入回忆里。

    姥爷是突发脑溢血。他得病之前精神一直很好,而且姥爷生的高大端正,在我印象中,他从来都是温文齐整的形象。谁知大病一来,整个人迅速衰颓,从生病到过世不过半年时间。

    “吴洛洛”脸上的表情朦胧而深远,稚声说:“你姥爷生病之前给我做了很丰盛的晚饭,但是那天我们因为小事吵起来。我脾气一上来就把饭桌都掀了,碗盘碎了一地……第二天他就倒下了,后来我再也没吃过你姥爷做的饭。”

    是啊,姥爷做饭在行,一日三餐从不需要姥姥动手。姥姥脾气再急躁,姥爷也是温和以待。或许那被她掀掉的饭桌,就是姥姥的遗憾。

    “南南,你妈妈的脾气跟我年轻时候像,又硬又臭……她对你不好也有我的错,那时候我要带四个孩子,你妈也是被拖拉着长大的,她不懂怎么照顾孩子!”

    垂低头,筷子搅动碗中细面,并不愿回想的记忆占据头脑。

    我的养母,她好赌,暴躁,因赌而撒谎成性、喜怒无常。她生有一子,抱养我纯属一时兴起,对我呼来喝去,薄情打骂是常态。我短暂人生的大半部分,都被她的冷嘲热讽所压罩。她是阴影,伏在我身体里,凝滞成我软弱的底色。

    而养父,他于中型酒店担任经理,热衷交际,并不陪伴家庭,但也孜孜供养家庭。他再三为养母还债,夫妻关系分了又和复了又离。他有一幅体面的身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他也有成年人最大的清醒。我和他并无血亲,我们隔着亲疏。

    我由姥爷姥姥带大,直到上小学才回养父母家。

    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周末去姥姥姥爷家。姥爷读过书有学识,又是厨师,会给我做好吃的饭菜,晚饭后,会拉着我学诗写毛笔字。

    “南南,来。姥爷今天教你学一首新诗!”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我跟着爷爷一句一句念,并不能完全体会诗的意思,但觉得十分有趣。

    “南南,你看!这灯笼漂亮吧!过节那天咱们提着它去灯市玩。”

    中秋节前姥爷亲手做了一个纸扎金鱼灯笼给我,纸灯上用毛笔细细勾勒出金鱼的身体、眼睛。

    灯笼里火光闪烁,仿佛可以照亮我整个童年。

    我欢天喜地接过,姥姥在旁边拿着我的袜子直炫耀,“看,我把南南的袜子刷的多干净,你妈对你可没这么上心!”

    “我看南南最近都没长好!等到你下周末再来,让姥爷给你煮你最爱喝的藕汤,你要多吃点肉!”

    嗯,姥爷煨的排骨莲藕汤,粉糯鲜甜,香味浓郁。我一辈子都喝不腻!

    唇角淡然泛笑,看向“吴洛洛”说:“姥姥,你和姥爷对我很好。小时候我也很开心,只是后来你们走了,我就只剩我了。不过,这些也都过去了!”

    姥姥将筷子放下,握住我的手,“南南,姥姥走的时候都没见你最后一面,你那时候离家出走,姥姥就怕你在外面有意外……”

    我垂眉,低下声说:“那时候家里经常有人上门要债,妈妈心情不好就拿我出气。而且那时候我喜欢了一个男孩子,我受了一点伤昏头昏脑的就跑去同学家住了一段时间。姥姥,我没想到你会走得那么突然。”

    人世间许多离别都是来不及告别的。你越钟爱,越是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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