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程自谨早早地来了翰林院,一进门,就碰见了宋清辙。

    宋清辙字安世,是与她同年的探花,虽然五官并不出众,但眉目端正,远远看去有松风水月之姿。

    程自谨揶揄道:“安世兄实在勤勉,来的如此早,这叫我们这些人今后还怎么做事。”

    宋清辙却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揖。

    程自谨连忙把人扶起身,宋清辙是他们这一批中最为清正纯直的一个。

    “安世兄这是做什么,我们二人品级相当又为同届,羡鱼怎敢受礼。”

    “羡鱼是我们这一届的榜眼,才学远胜我之上,这一礼担得。”

    程自谨哭笑不得,“安世兄可是探花,你我之间本就差不了多少。”

    “我近日一直在研究羡鱼在今年春闱中所作的《经世论》,感触颇深,那句‘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实在令人佩服,羡鱼兄有大才。”

    程自谨心想宋清辙这“书痴”的外号可真不是白叫。

    她拍了拍宋清辙的肩膀,“安世兄真是折煞我了,你所写的《论积说》更是惊才艳艳,改日我们好好研讨一番。”

    宋清辙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好!”

    程自谨拿出准备好的文册,到正堂一看,回过头来问整理前朝史集的宋清辙:“掌院大人还未来么?”

    掌院学士高义字舒宇,文渊阁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内阁次辅,是内阁年级最长的学士。

    “掌院大人去上朝了,陛下今日要加封滇王,高大人去给陛下拟旨了。”

    “好好的怎么要加封滇王?”

    “昨晚有捷报传来,说齐老将军所领的滇军大破永州关,陛下很是高兴,赏了齐老将军好些东西。”

    程自谨目光黯了下来,现在的赏赐越多后面的危险越多。

    这何尝不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羡鱼不如再等一会罢,想必快结束了,掌院大人也快回来了。”

    程自谨一边帮宋清辙整理史集,一边等掌院大人高义回来。

    日色渐高,翰林院的其他官员也都慢慢来了。

    程自谨和宋清辙作为整个翰林院年纪最小,资历最少的官,在院中只有给别人行礼的份。

    当程自谨还在机械地给人弯腰作揖时,肩膀被人猛地拍了一下。

    “程羡鱼!”

    程自谨抬头,看到一个眉眼弯弯的男子,是翰林院五品侍读学士章砚章兰芝,章砚比她年长几岁,但是生了一张玉面书生脸,看着年纪倒是跟她差不多。

    在整个气质非常儒雅沉稳的翰林院,章砚好像格格不入,性子最为跳脱。翰林院几位年长的学者对章砚的性格多有不喜,但是对他的学问却从未有过质疑,年纪轻轻就身居五品,才华可见一斑。

    程自谨乖乖地喊了一声,“兰芝兄。”

    “我瞧你这眼下乌青,是没睡好么?”

    程自谨咳嗽了两声,“偶感风寒而已,羡鱼可不比兰芝兄,有貌美如花的嫂夫人照顾。”

    章砚长了一张沾花惹草的脸,却意外专一的很,有一个貌美贤惠的娇妻,两人恩爱非常。

    “哟,这是点你芝兰兄呢,”章砚凑到程自谨耳边,悄声道:“你放心,改日让你嫂夫人给你介绍个……”

    章砚还未说完就一本正经地恭敬行礼,道:“掌院大人。”

    程自谨立马反应过来,转身作揖。

    一个清瘦的老者穿着一身宽大的红色补服正朝他俩走来。

    “程自谨,你过来。”

    说完,高义就面无表情地路过程自谨和章砚走了。

    高义年岁已高,座下学生众多,是整个翰林院乃至整个南景学识最渊博的人之一。不穿官服时就像一个优雅的学者,穿上官服,身上便多了几分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因高义常常不苟言笑,又身为掌院,所以院里年轻一辈的官员多少对其有点惧意。

    程自谨一头雾水,低头和和章砚用眼神交流。

    程自谨:我难道做错什么事了吗?

    章砚:不知道啊。

    程自谨:那怎么办?

    章砚:跟着去啊。

    程自谨:我要是出事了你可得来救我。

    章砚:我不敢,你小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程自谨眼神鄙夷,根本没眼看这厮。

    高义突然回头一看,“怎么还不跟来。”

    “是,”程自谨马上疾步跟了上去。

    程自谨跟着高义来到院内正堂,把高义交代她的文册放到案上。

    “大人,这是您交代给我整理的文册,现下都已整理好了。”

    高义没有说话,只是将程自谨整理的文册大略看了几眼。

    历年来所有大小不一的诏书草拟备份被程自谨整整齐齐地记录在册,文字秀美,一字不错。这件事不需要任何高深的手段,但需要耐心和细致。

    “本官原以为你和章砚都是不沉稳的性子,现在看来,你倒是有几分做事沉静认真的模样。”

    程自谨拱手:“大人过誉了,下官不敢当。”

    “程自谨,你是有些才能在身上的,我看过你写的《经世论》,文章很不错,那句‘众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谔谔’是你自己的吗?”

    此句一出,程自谨浑身鲜血仿佛凝结在一起。

    高义带着威压的目光正在审视她。

    这句话是当年母皇在与当时还是礼部尚书的高义商讨政事时说的一句话。

    当时正值轰动朝野的江南贪腐案,牵连甚广,光是大小京官就有数十人,盘根错节,无人敢问,也无人敢查。

    只有当时的高义独自一人,直言上谏,揭开了这张遮羞布。

    母皇就用“众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谔谔”称赞了高义,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她尚且年幼,被母皇亲手抱着,母皇让她好好记住这句话,还要向高大人学习。

    程自谨从未想到自己会因为这句话露出了破绽。

    程自谨瞬间在脑海中想了无数种回答,但是所有的回答在高义面前都是冠冕堂皇、不堪一击的。

    “你知道福阳公主吗?”

    高义略带苍老的声音传来。

    “下官略有耳闻。”

    程自谨垂着头,不敢看高义的眼睛,一切都太突然了,她没有任何准备。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是彼此都已经明白了什么。

    半晌,程自谨听见高义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更苍老些,“那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待我回来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程自谨的眼睛被风吹的有些酸涩。

    当年烽襄之役发生之前,高义就已经回乡丁忧,当消息传到各州府衙门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物是人非了。

    “造化弄人,大人不必介怀。”

    高义常常地叹了一口气,“你去太学吧,前段时间太学中讲授政课的孙先生中风,瘫痪在床,太学一时找不到人来接班就来问我借人,你去顶一阵子。”

    程自谨抬起头,她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是下官才疏学浅,恐怕难以胜任。”

    太学中讲学的至少要四品以上的高官,她只是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根本没有资格去太学讲学。

    “凭你的实力定能教得了太学那群纨绔。”

    这根本不是有没有实力的问题,这显然于礼不合,万一被发现,她肯定是要被都察院那群御史参的,她就一个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官,她可受不起……

    高义又道:“按照规矩,太学的讲师不可向学生透露身份,怕有失太学人才考核的公平性,你既是我推荐过去的,祭酒和司业也不会说什么,就算出了事,由我来担着。”

    程自谨恭敬一揖,“下官全听大人的。”

    晚上出翰林院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章砚已经在她身边聒噪了一天,“今天掌院大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我进去之后,感觉他心情很不好啊?”

    高义那样一个喜行不怒于色的人居然也能被章眼看出来心情不好,这章砚也真不是吃素的。

    程自谨做出一副不忍直说的模样,“本来不愿让芝兰兄伤心,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

    程自谨摆了摆手,做出“附耳过来”的手势。

    章砚一脸正色地凑过去。

    程自谨小声道:“掌院大人今日痛斥了我一顿,他痛心疾首地说如若整个翰林院都如芝兰兄这般滑入泥鳅、巧言令色,那我们翰林院就是真的后继无人了啊。”

    说完,程自谨还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下本不存在的泪,语气伤心,“芝兰兄还是好好保重,自求多福吧,小弟就先走了。”

    章砚一个人在风中凌乱,立马他就反应过来是程自谨在故意整他。

    然而此时程自谨已经走远。

    章砚气急败坏喊道:“程自谨!”

    刚喊出来,章砚就立马噤声,此时正值各部官员出宫门,他那超大声的一句“程自谨”就已经引来了好些个官员的侧目,其中还有几个都察院的。

    此时路过一辆马车。

    秦商婴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也听见了章砚吼的这一嗓子。

    他眼睛睁开,“程自谨?”

    立在马车一旁的云戟道:“回大人,刚刚喊话的是翰林院的章砚大人,程自谨是今年的榜眼郎,也是翰林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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