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林公开宣判的那天天气很好。

    旁听席上的夏纯钧一手抱着奶奶的遗照,一手拉着姐姐谢巾豪。

    其实谢巾豪觉得自己的手不是被握着,而是被捏着的,夏纯钧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紧张,用了几分力气。

    “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审判长庄严地宣读了这一结果。

    其实这是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结果,可夏纯钧还是执意要来现场旁听。

    他必须亲耳听到这世上唯一有权合法剥夺他人性命的权力机关的结果,宣布那条烂命的结束。如果不是不能,他甚至希望能旁观死刑执行的过程。

    和孙大林一道受到惩戒的,还有他的亲生母亲和继父。一个需要因渎职罪入狱五年,另一个撤职处分。

    宣判结束后,姐弟两在法院门口等谢剑虹,他们要一起去西山陵园一趟,要把这个结果告慰给那位在九泉之下等待许久的老人。

    可比谢剑虹先出现的却是归书屿和钟铮。

    她家中巨变,不久前才办理了休学。哥哥死刑,母亲入狱,父亲没了工作。她现在大概是不正常的家里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人。

    “夏纯钧,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脱下校服的少女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裙子,像五月的槐花一样干净,她比上次见面时更显清瘦。

    钟铮主动要陪她来,他是怕昔日的两个好朋友见面,夏夏恨难自抑,冲动之下让书屿再一次受伤。

    夏纯钧确定地点头:“很满意。”

    少女却不生气,只是微微笑道:“那就好。希望这个迟到的结果,能让你以后快乐一点。我没有立场恨你,也没有立场再喜欢你了。再见,夏纯钧。”

    谢巾豪望着白裙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用看一个男人的视角打量夏纯钧,她觉得这个孩子日后一定是个在感情里极度利己、清醒、残忍的人。

    谢剑虹出来的时候,夏纯钧主动给了刚刚公诉席上的她一个拥抱,“姐,谢谢你。”

    “你这傻孩子,要抱回家再抱,先去看你奶奶。”

    “嗯。姐,你凶起来的样子还是放在法庭上比较合适,比较帅。”

    “……”

    三人驱车来到夏奶奶的墓前,夏纯钧将一切娓娓道来。

    经此一事,他真的相信在天有灵。

    如果不是谢巾豪在这里发现了自己想干蠢事的端倪,那不仅自己将会成为一个不受制裁的罪人,也无法让真正的罪人以命偿命。

    他很开心,谢剑虹也如释重负,唯独谢巾豪波澜不惊的有些反常。

    在他结束了孙大林最终结果的告知后,谢巾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摸了摸墓碑上的“夏灿”二字。

    她艰难又郑重地说道:“夏奶奶,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纯钧,他可以回家了,我找到他的父亲了。”

    夏纯钧的晴天结束了,又一道响雷劈开了他的人生。

    “姐”,他开始用自己不常叫的称呼来强调自己的身份,“你在说什么啊?姐?”

    “我说我找到你的父亲了。”

    “不可能。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

    谢巾豪从包里拿出几张平整的纸递给他,其中一张上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彩色照片,眉眼间和他很是相似。

    另一张纸上是夏纯钧看不懂的英文,最后一行里有一串数字:99.99%。

    “潘松寒,你父亲。这是你和他的DNA报告,亲子鉴定结果你也看到了。你和他确实是血浓于水、如假包换的亲父子。”

    谢剑虹很欣喜,也很替夏纯钧高兴,但是他本人好像无法感知这份连旁观者都能感同身受的喜悦。

    “……不,不,你怎么找到他的?”

    “你这孩子,高兴傻了是不是?这时候关心这个?不应该先问问你父母的近况吗?”谢剑虹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叶子,你怎么找到他爸妈的?前面那么多年,不是都没有一点线索吗?”

    谢巾豪欲言又止,只漫不经心地答道:“巧合,就撞上了。”

    好像是觉得大多数人不会被这个说法说服,她又像扩写句子一样补充道:“他父亲是青岛人。其实前两年寻找范围就缩小很多了,除了他打小就记得的红房子,又想起来了海鸥、小鱼。这只能说明他要么是我们这里的本地人,要么是一个沿海城市的人。前者不可能,春城那几年的人口失踪记录我都翻烂了,他一定是从外地被拐来的孩子。我上个月去青岛出差,人站在小鱼山顶的时候突然想通了,他说的小鱼不是真的鱼,是山的名字。你们知道吗?站在小鱼山上就能看到海,还有成片的红顶房子……”

    “然后呢?”

    “我翻阅了1998-2001年间青岛市的所有儿童失踪记录,在市南分局金口路派出所里果然找到了一条报警记录,那是2000年千禧夜跨年的时候。”

    “那为什么早年警察没摸排到这条线索?不应该啊。”

    “因为他走失后才半年,他父亲就移民加拿大了。也没有再继续寻找,相关信息也没有入库。”

    谢巾豪终于讲完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六神无主的夏纯钧,她希望他现在不要问她别的问题。

    顺利的话,一切手续和签证办好,他下个月就能去和他父亲团聚了。

    可他还是问了:“那我是怎么丢的?我母亲呢?为什么你只说我父亲?”

    这个问题合情合理,于情于理,她无法避开。

    “你母亲,你母亲她……去世了。你是千禧年跨年夜,在海边看烟花的时候和你父亲走散的。”

    “……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丢之后不久,失足坠海了。”

    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她心里清楚,那不是失足。

    她不忍心告诉他,那个可怜的女人在他走失后的几个月里一直在青岛找他。从市南找到崂山,下海上山,却全然没有他的踪迹。

    终于在半年后的一天夜里,选择了她孩子走丢的海边,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大约以为,会在海里和儿子重逢。

    她也不忍心告诉他,一连失去两位家人的男人受不了打击,选择了逃避。卖了公司和房子,远走加拿大,选择忘记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了家庭的碎裂。

    你若问他会不会难过?大约午夜梦回时,也会。毕竟隔着一整个太平洋,他早已经建立了新家庭,有了新孩子,他早已经move on了。

    “谢巾豪”,他又重新连名带姓叫回了她,“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你就这么执着地帮我找家人?这么着急把我当块烫手山芋一样送走吗?”

    “或许我曾经讨厌过你吧。但现在,还有以后,我当会把你当成我亲弟弟。我说过,你是我的家人,没有任何事情能改变这一点。”

    “那你舍得送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加拿大?我是你的累赘吗?你要一口气送那么远?”

    “可你父亲在加拿大,在魁北克。你必须回到你父亲身边,他才是这世界上最有资格做你监护人的人。”

    “是吗?如果他有心寻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是他先找到的我?谢巾豪,我早说过,你不欠我什么了,你没必要大费周章帮我找到他的。说什么血脉相连?血脉是世界上最脆弱的链接!我和你,我们没有血缘,难道这些年,我们相处得不愉快吗?我承认,我们之间有摩擦,但是亲人之间这不很正常吗?为什么你非要执着于让我离开你呢?我就不能继续留在你身边吗?”

    他关于血脉的说辞打动了谢巾豪,她无法否认他是对的。

    如果血脉才是人与人之间最稳定的链接,那无疑否认了谢家人对自己这些年掏心掏肺的好。

    但是她不能留下他,上一次她可以想办法把他接到自己身边,做自己弟弟。但这一次,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同意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了。

    夏纯钧还在力挽狂澜,他试图说服她不要把自己送走。

    “谢巾豪,以前是你欠我的,你还清了。可是我也欠你的,我还没还呢。你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你让我留下来,我会好好学习,也不会让你费心照顾我。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还你的,好不好?”

    他拉起她的手,摸上无名指那道依旧清晰的疤,信誓旦旦地和她说:“我欠你的,还没还呢。”

    谢巾豪慌乱抽出手,面上却表现得依旧心如止水,说道:“纯钧,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亏欠和被亏欠两种状态。人和人的关系,也不是只有偿还和被偿还的关系。我们姐弟的情分没有尽,你在这里也好,你去加拿大也好,你姓夏也好,姓潘也好,你都是我弟弟。”

    “谢巾豪,我讨厌你。不,我恨你。我告诉你,我最恨你永远把我当小孩子,当弟弟,我恨极了!”

    夏纯钧撂下几句发泄的话,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陵园。

    日头正好,寂静无言的墓园前只留下极少一言不发的谢剑虹,还有终于泪流满面的谢巾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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