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召四年,隆冬。

    将军府,瑶光苑内。

    轰隆隆——

    轰隆隆——

    在寒夜的暴风雨雪中,窗外雷电交加,霜花飘舞,寒意凛然。即便门窗紧闭,寒风仍顽强地钻入房间,冰冷的触感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幸而,一盆微弱的碳火在角落里闪烁着微光,勉强驱散了一些寒意。

    此刻的江瑶,正坐在苑内红色梨花木的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凤召的《简史》看的认真,书房内很安静,只有翻页的声音沙沙作响。

    突然,窗前一阵声响传来,江瑶微微抬了抬头,她隔着珠帘看向窗外,朱红色的窗门似乎被风吹开了一个口子,那寒风一缕一缕的吹进房间,正正好透过朱帘扫在了脸上,激起一阵阵刺痛感。

    感受到这阵寒风的江瑶手指轻顿,睫毛微蹙的合上了手里的书,脸上闪过一丝愁绪。

    顺着寒风的方向,她缓缓将视线移动到后方的塌上,那里躺着一个人。

    清晰的毫无血色的脸,嘴唇干涩裂出死皮,脸颊消瘦如骨,头发没有丝毫光泽,看起来犹如一捆废弃的稻草。

    这个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宛如一具干枯的躯壳,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江瑶从书桌前起身,走到他跟前的床沿处。

    近距离的,看到紧闭着双眼,但眉头却依旧紧锁,似乎深陷在某种无法摆脱的噩梦之中,无论外界雷声如何轰鸣,也无法唤醒他的意识。

    他梦到了什么?是噩梦吗?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江瑶的思绪。

    一个身影悄然进入房间。

    来人是晴天,她手里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她走到江瑶跟前,眼中透露着浓浓的担忧道:“小姐,这已经是第三日了,您已经守了他第三日了,赶紧回去歇歇吧。”

    江瑶侧过身,伸出手熟练的接过汤药,然后点了点头平静的说道:“嗯,等他醒来了,我就走。”

    晴天见此无奈道:“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让小姐花费这么多心思的,便是请太医也便算了,又何必让您亲自劳心劳力。”

    江瑶顿住拿着勺子的手,有些沉重的说道:“他如今卧床,全因我而起,我又怎能弃之不顾。”

    说着便坐到床沿处,用汤勺舀着药让药快速散热。

    晴天怔住了,这是她家小姐说出的话?而且还是对一个太监?要知道她家小姐以前最讨厌太监了。

    她有些犹豫的说道:“小姐···你好像变了···”

    自从她家小姐三天前在皇宫摔了一跤后,就变得不太一样了,以前的小姐别说照顾太监了,就连太监近身她都觉得恶心。

    江瑶拿着药碗的手顿了顿,陷入了沉思,晴天说的对,她是变了,因为她失忆了,过往的事,她全然不记得了。

    三天前,她在去觐见皇后的路上不小心跌倒了脑袋,也就是这一次,她发现她醒来之后就将从前的事情全部忘了,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声张罢了。

    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她陷入深思,她从前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何会做这样的事。

    江瑶掩了掩自己的眸子,眼下被睫毛遮盖出一片阴影,“只是做了一个梦,佛家教说,善人善事,规避命因”,江瑶叹了一口气,决定跳过这个话题,“来,晴天,帮我把他扶起来。”

    “是,小姐”,晴天靠近床榻,正准备将人扶起来,床上的人却动了动。

    只见他的睫毛出现轻微的颤抖,眉头也逐渐的皱的更深,脑袋也有微微的摇晃,像是要挣脱噩梦醒来的迹象。

    江瑶见此,心里一喜,连忙江汤勺放下。

    靠近他眼前,用手在他面前晃出残影。

    “你要醒了吗?李苇,听得到我说话吗,李苇?”,说着她突然身体一顿,目光看向被子一处,是他的手在动,将视线再次移动到他的脸上。

    只见他睫毛颤的更快,他好像在很努力的睁眼,片刻之间,江瑶的呼吸停止了。

    她看着他的一双瞳孔,愣住了。

    当真······是从未见过这样一双面如死灰的瞳孔,怎么形容这样一双眼睛?明明,明明她已经救活了他,可他却像个已经死去的人,瞳孔凝滞,没有一丝光亮,全然看不出他还活着的颜色······

    突然,江瑶的心里有一阵刺痛,她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双瞳孔的人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才会这般的绝望,明明身在皇宫这个全天下最富有的地方,却枯瘦无比,身上满是伤痕。

    而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从前的她推波助澜呢?

    记得三天前,路经宫廊,她看见了一个人跪在这大雪飞扬,雪层已经积厚到膝盖的天气中。

    当时,她站在他身侧的方位看不清他的脸,但几乎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他那瘦弱到可怕的身躯,在这满天的残雪天,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到无比的衣服,身上结满了冰霜,一动不动的在那里跪的挺直。

    冰天雪地,孤身一人,半副棺材,脚踩忘川,身前无名利,死后无草席。

    当真是,可怜无比。

    她看着他,脚步停留在那里,就这样产生了怜悯之心。

    而晴天在她身旁的一句话更是将她惊的浑身僵冷。

    她说:“小姐,您罚他跪三天,这好像是最后一天了。”

    只记得当时的她浑身僵冷,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只眼睁睁的就看着他这样倒在了大雪里。

    若是当时,她没有将他带回来,大概,他就会死在这个冰天雪地里。

    将李苇带回来的三天,她请了许多大夫,也让人请了御医,几乎每一个人都说,李苇这次活不下来了,他们都说同一句话:“姑娘仁心,可以提早准备棺材了,不过···”他们又回头看了看李苇,然后摇了摇头说道:“给一缕草席也罢,倒省了棺材的事了。”

    真是可笑,她差点杀了他,却得到一句仁心。

    他们的眼神,有同情,有可怜,却更多的是像在看一只蝼蚁,而且还是泥地里肮脏的蝼蚁。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们露出那种眼神的原因是因为,李苇是太监,是皇宫内地位最卑贱的太监。

    因为他是太监,所以连棺材都不用备,命如草芥这四个字,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具象化。

    那一日,她送走了所有大夫,亲自守在他身边,她不信他们说的话,这个名叫李苇的人,不管他是太监也好,还是其他身份也罢,她一定要救。

    她希望他一定要活下来,她不想让他就这样死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也不想他就这样在别人眼中如同草芥一般消散,毫无意义和价值。

    真是可笑,人命也有高低贵贱,棺材草席之分。

    为了让李苇活下来,她守了他整整三日,喂了他无数次药,无数次祈祷他能清醒,如今,他真的醒过来了,哪怕许多大夫已经宣布了他的死讯。

    思绪回转,床榻上的李苇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双眼睛依旧是灰色的,看不到任何色彩,突然,他嘴角自嘲一笑,意味不明。

    “又没有···死掉吗?”

    命运总是如此不公,每一次都让受尽折磨的人,活下来······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的叹了一口气。

    晴天听见了这句话,在一旁瞪大了双眼,她带着怒气不满道:“你这太监说什么呢?我家小姐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去救你,你还想死?”

    “晴天!”江瑶转头呵斥住她,眉眼带了一些不满道:“出去!”

    晴天委屈的看着江瑶:“小姐~”

    江瑶语气缓和下来,抚声安慰道:“你先出去吧。”

    晴天点了点头,走之前恶狠狠的撇了一眼李苇。

    李苇听见了声响似乎反应了过来,他僵硬着脑袋一点一点似机械般的转过头,在目光在触及到江瑶的那一刻,他的身躯开始狠狠颤抖起来,眼里带着不可置信的震惊和迷茫。

    突然,他猛地掀开了被子,“扑通”一声朝江瑶狠狠的跪了下来,额头又狠狠伏地,发出“咚”的巨响。

    他干哑的嗓子如同乌鸦一般刺耳,带着卑微和怯懦道:“姑娘,奴才该死。”

    江瑶几乎是同时,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地下,空出双手拉住他此刻正扶跪在地上的手。

    “起来,李苇!”她的语气强烈,不容拒绝。

    李苇身躯一僵,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双抓着他的手,是温热的······李苇浑身一颤,慌乱道:“姑···姑娘?”说完他的身躯一顿,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他连忙道:“奴才知道了,是奴才,奴才的那三日还没有跪完,奴才马上出去跪。”

    说完他就站起来拖着他那具瘦弱的身躯踉踉跄跄往外走,江瑶再一次拉住他,她轻声呵斥道:“李苇!”

    李苇停下了,他低着头,弯着腰卑微无比的说道:“姑娘可还是有什么吩咐?”

    兴许是嗓子难受,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缓慢,嗓音显得更加嘶哑。

    江瑶深吸一口气,他当真是···

    她放低音量,语气尽可能温和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也说的极为缓慢,希望他能听的更加的清楚。

    李苇呼吸一窒,尽管她说的足够慢了,可他还是以为自己没有听清,直到江瑶在他面前第二遍说“对不起” ,李苇才终于确定。

    对不起······

    这辈子,居然会有人和他这样的人道歉。

    李苇的心脏狠狠颤了一颤,他自始自终的低着头,愈发的卑微道:“姑娘?姑娘···不必向奴才道歉,奴才的命···不值钱,姑娘也没有做错什么,是奴才冲撞了姑娘。”

    没有做错什么?江瑶心里狠狠一颤。

    尽管不记得了,可罚他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两日差点死去的人不是她吗?所谓的冲撞,不过是他多看了她一眼罢了,他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哪怕是一个埋怨的眼神也好,可他一直低着头,弓着背,自始自终,他都没有露出一丝不满。

    面对她的道歉,他却觉得她没有做错······

    他好像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命贱,是心如死灰,是一颗···想死的心?

    江瑶的呼吸一窒。

    他想死?

    现在她理解了,刚刚李苇睁眼的第一句话,不是用讽刺的语气说出为什么自己没有死成,而是惋惜,惋惜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去···

    尽管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可压垮李苇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

    冰天雪地,埋尸地,埋的不只是身体,更是心。

    江瑶的眼神变的更加缓和,语气也变的更加轻柔,“来,抬起头,看着我,李苇。”

    李苇身躯一震,看着···她?他能抬头看着她?

    江瑶看着李苇没有动作,再一次温柔的重复道:“抬起头,看着我,李苇。”

    李苇没有动,而是将背弓的更低道:“姑娘,奴才···不敢冒犯姑娘”,他的声音因为有些颤抖听起来更加刺耳,可江瑶却更加愧疚。

    在李苇心中,没有哪个奴才,可以直视主子的眼睛,更何况是他这样卑贱的人。

    江瑶摇了摇头,再次坚定说道:“别怕,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我就会松开你。”

    李苇整个身躯僵硬住了,因为江瑶的手还抓着他的手臂,他若不抬头,她就会这样一直抓着他。

    那只手,是温热的,有触觉的,是从未感受到的。

    良久,李伟缓缓直起腰,再慢慢的抬起头,最后再小心翼翼的对向她的眼睛。

    目光交错,李苇第一时间本想躲开,但是此刻他感觉到江瑶的手正在松开,他便又不敢躲开了,因为他怕下一秒,那双手又握了上来。

    李苇颤抖的注视着面前的这双眼睛,几乎停止了自己的呼吸,因为这双眼睛没有以往他所看到鄙夷、厌恶和恶心,而只有干净纯粹,这世上竟然会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不过,她要是知道了自己的不堪和肮脏,大概就会和其他人一样了。

    这样想着,他方才那颗因为感受到温度而剧烈跳动的心开始变的平静。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更困难的事情,再难的,都已经经历过了,所以无论再发生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江瑶看见他抬头,松了一口气,随后缓缓松开了他正颤抖的厉害的手臂,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格外认真道:“我道歉,是因为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你我都是人,人命又哪里来的什么贵贱之分,罚你在冰天雪地里跪那么久,对不起,李苇。”

    李苇眼里闪过汹涌彭拜的震惊之色,而方才才平静下来的心脏又有一些不稳了。

    他很震惊,此刻居然有人会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若是换成别人便也罢了,可他是李苇。

    李苇这个名字,是不配得到这样的道歉的。

    他苦笑一声,再次弓下直起来的腰,既恭敬又卑微道:“姑娘,奴才不配。姑娘也···不该说出这番话,这样的话让别人听到了,会笑话姑娘的,奴才一介阉人,不值得姑娘与奴才说这些。”

    他不知道为什么堂堂将军府的大小姐,皇后的侄女,会屈身和一个奴才说话,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第一次让他有了慌乱这种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

    从小到大,他所感受到的,都是阴冷潮湿,不管是目光还是环境。

    不过,就算偶尔会遇到同情他的人,到最后,都会变成厌恶和恶心。

    江瑶看着他低下去的头颅,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兴许是习惯了皇宫的尊卑贵贱,一时之间,便也难以再改。

    江瑶不再为难他,而是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悠声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底线原则,他人的看法,若与我的不同,又有何妨?”

    冬季很冷,即使燃了炭火,可一旦有一丝风吹进来了,那一丝温度即刻间就散了,如同人心。

    得不到回答的江瑶回过头,只见李苇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手指指尖轻缩着,整个身子似乎颤抖的厉害。

    江瑶叹息一声,罢了,来日方长,那具冬日里的窗户,在寒风面前,还仍旧无法抵挡。

    她轻声说道:“去躺下吧,大夫说,你需要修养。”

    李苇这时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自己没有那么新的衣裳,还有刚刚抬起头那一扫而过的房间布局,和此时此刻房间熏着的专属女子的梨花香。

    他慌乱了,心跳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姑娘···这里不是皇宫,这里是······”

    “是将军府。”

    李苇眼中再一次闪过震惊之色,将军府?竟然是将军府?她竟然将他······带回将军府了·····

    反应过来的李苇连忙说道:“奴才该死,奴才马上收拾东西回皇宫”,他正准备有所动作,却僵在原地,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

    李苇艰难道:“姑娘,奴才斗胆想问,奴才之前的那身衣服在哪里?”

    江瑶见他这般问,心里越发难受,他穿的那件衣服,已经破烂无比了,这个天气,连风都挡不住,更别说寒气了。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说道:“被我扔了,那件衣服被冰雪浸湿,尺寸也不合你的身,所以我命人扔了。”

    李苇身体僵住了,他想跪下来,但是想起刚刚江瑶的动作,他只能僵硬的站着祈求道:“那可否,姑娘可否能先将这身衣服留给奴才,奴才一回宫就将它换下来,洗干净然后送还给姑娘。”

    说完他又觉得不妥,因为谁还会要太监穿过的衣服。

    李苇苦笑,干涩着嗓子道:“不,姑娘告诉奴才这身衣服值多少钱,奴才会还姑娘银子。”

    他其实想重新还一身新衣服,可他回了宫,就出不去了,若是请人帮忙,大抵也是没有人愿意帮他的,在宫里,只有巴不得他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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