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为昆仑之丘。

    昆仑内设仙人之境,方圆八百里,上可连接天都。神仙人不知其年岁,皆乘风来往,以金石为器、云彩制衣,游戏几万里。

    乡野之径,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槐树。它的树干焌黑如炭,枝叶撑起巨伞。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时,映射出斑驳的光影。

    垂垂老矣的妇人在树下手持蒲扇,膝下有二三顽童嬉戏玩耍。

    讲故事的人是槐荫村有名的鬼婆婆,她的半张脸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村子里没人比她活得更久,故而谁也不记得她有多大年岁。他们只知道从他们父母那辈开始,鬼婆婆就是如今这般苍老的模样。

    只是最近几年,她好似更衰老,仿佛行将朽木。有小孩子听见大人们偷偷议论,都说她快要死了。

    在槐树的庇荫下,鬼婆婆躺在摇椅上。等气色稍缓,她又将过去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她的口中,孩子们仿佛亲眼见证了那个神魔降下天灾,修士逆天改命的久远过去。但是在这样的故事里,常常出现两个人:一位是心怀苍生的神女,另一个是图谋不轨的坏种。

    这两位先祖寻了个一望无际的旷野栽种下小小的幼苗,树苗很快长高变壮,直到今天拥有足够宽广的胸怀庇佑每个槐荫村人。

    这样古老且俗套的故事,树下的孩童不知从他们的父母祖辈那里听过多少遍。他们玩闹了会很快便散去了,只剩下其中的一人听得极为认真。

    “听来昆仑是个极好的地方,我怎样才能前往呢?”他继续此前的疑问。

    老妪半睁着眼,混浊的眼珠子往周围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瘦瘦小小的男孩身上,从混沌的记忆里依稀跳出一点,记得这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男孩年纪不大,比她的椅子高不了多少,但行为处事比那些年长他许多的孩子都要沉稳。比如现在,哪怕他被自己惊得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也还记得藏起破洞的衣袍,以此掩盖自己的窘迫。

    随着时间的消亡,鬼婆婆已经忘记许多人了。她忘记脸上像树皮一样开始龟裂的伤疤,更不明白孩子们为何执拗地躲藏。她选择牵起男孩想要遮掩的那只手,往里面塞了一块糖。

    “你到不了昆仑,南面有火山,除非你是金刚铁臂否则遇之辄燃;昆仑之北有弱水,传言里草木之舟亦不可渡,”老妪合上眼,像是在回忆存在古籍里的遥远诗文,“更勿论昆仑山的四面八方皆有神兽镇守,我们都是凡人,只靠一双腿两只手如今能去得?”

    “我想看一看。”

    男孩握紧拳头,糖果在他的掌心融化,最后能进入他嘴巴里的只有手心里的那点糖渍。

    他小心翼翼地舔舐着掌中的珍馐,听老人讲述昆仑的各种奇珍猛兽。

    什么长着翅膀的虎、一只脚的鸟、九头的蛇……

    她所言皆真,仿若亲眼可见。

    男孩踮起脚,从高大的槐树上折下一根细枝。他用这小截枝条画高山、画流水,又在流水的一旁用沙砾画笔建成一座比山还高的楼。

    他丢了笔,站在高楼之巅张开双臂。

    “我想建一座高楼,从高楼之盖展开滑翼,借乘风、借苍穹翱翔于天地之间。我欲往昆仑,愿作彼岸渡鸟。”

    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唤,风沙避开了他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阳光使人惫懒,不多时,摇椅上传来老妇人浅浅的鼾声。

    微风徐徐,枝叶间沙沙作响。他仰面看向叶隙间斑驳的光点,隐约可见得其间洁白美丽的花蕾。又一阵风起,一片槐叶起起伏伏落入他的额间。

    槐荫镇地势特殊,北边是冰原,南边是大漠,东边是恒海,西边是高山。槐荫镇在四者之间,名为小镇,实为孤岛。

    不是没有长大的孩子想要离开小镇,他们自发集结成一个小队,不管选择哪一个方向往前走,最终无一例外都会回到原点。

    镇子上住着一位最年长的老人,人们从她的口中了解到早些年槐荫镇也曾与外界连通。可是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开始,这片土地像是被诅咒了一般,西北高山耸立,紧接着东南地势凹陷,鱼群涌入,严寒与酷暑纷至沓来。

    勇士再次拜别老妪,重新踏上旅途。

    初春冷意尚未消散,山野间漂浮着团团雾气。月华笼罩之下,隐约可以见得一条幽深的小径。

    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绕了一圈山路,眼见沉云浓雾遮天,一时间竟分不清他们是在上山还是下山。

    “这样大的雾气,今晚恐怕下不了山了。”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前行,只觉得周围的景色陌生又熟悉。

    “那就不下山,今晚咱们在山里住一宿,正好探探明早的路。”二牛挤眉弄眼,看样子显然他是早有预谋。

    “那可不行,”队伍里年纪最小孩子弱弱的反对,“俺要是不回家,俺爹娘肯定要来找的。”

    “你都多大人了,还怕这个?”

    小孩子了吵吵闹闹没有被人放在眼里,他们齐齐把目光转向队伍里最成熟的“大人”。

    说是大人,其实不然,王虎年纪不算是,也只比他们多几次闯丛林的经验罢了。

    “就地休息,今晚不要搞什么小动作。”王虎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在那个叫嚷着探险的人身上停留的时间略微长些。

    “今晚轮流守夜,守夜人在树下防备,其他的人都把自己绑在树上。”

    没有人有异议,二十几个人在虎哥的吩咐下迅速做好分工。

    小杨爬上树,借着月光远眺,远处仍是雾蒙蒙的一片。他按照吩咐把布条绑在树的枝丫上,却不着急下来。

    他问:“虎哥,为啥要把俺们绑在树上?”

    王虎没有来得及理会,倒是二牛抢先发出一阵爆笑。

    “你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就学大人出山?整个槐荫山就像长了脚,你要不把自己绑树上,等一觉醒来就可以躺在你亲亲娘亲的床上喽。”

    小杨双颊通红,纵使有再多不明白也不敢再问。好在虎哥出面制止了这群大人的哄闹,还好心分给他半块窝窝头。

    这半块窝窝头很快赢得了小孩子的崇拜,与小杨眼里虎哥高大威猛的形象不同,此刻真正的王虎心里充满焦躁不安。

    算上他此前几十次进山的经验,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这样浓厚的雾气,到了后天都不一定能散。

    但最让他焦心的是,最近几个月槐荫镇的四象方位一直在“吃人”!

    他原先猜测槐荫镇的本意是要“困住”他们,那些想要离开小镇的冒险者在从前最多就是破点财、受个伤,但是像如今这种死人的情况也是在最近才露出点苗头。

    王虎忍不住回忆路上的种种,反复确认冒险小队是否触犯山里的任何一项忌讳,可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没底。

    他手指摩挲起掌中的口哨,那是动物骨头的质感,可以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

    罢了罢了,倘若当真冒犯了山神,只能求阎王爷救上一救。

    夜色浓深,月亮躲进黑沉沉的云层之后,留给大地一片阴影。黑暗里悄然滋生出许多秽物,化作浓墨般的雾气,消融地面的生命。

    从地面探出一根触须,试探性地环绕住守夜人的脖颈,紧接着用力一收。

    挣扎声惊动了树上休憩的人群,顷刻间千万根触须出动,全速沿着树干攀岩。

    “用刀割!”

    王虎最先醒来,他借着藤蔓的力量跳下来,抽出匕首割断捆在二牛脖子上的木须。几乎同一时间,树木拔地而起,它们像长了脚似的齐齐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黑暗汇集在一处,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两个人的下肢。小杨抱紧树干,往下已经看不见他们的双腿。

    “抱紧树,别下来!”

    王虎话说晚了一步,已经有人在挣脱藤蔓的第一时间跳下来,和他一起深陷其中。

    鬼树载着寥寥数人朝山下跑去,王虎环顾四周,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的父母亲手把自己的孩子交在他手上……难道今日真要连累这么多兄弟命丧此处?

    时间尤不等人,王虎没有多想,立刻吹响挂在脖子上的骨哨。

    “白楼,三十个馒头,救我们!”

    他朝不知名的方向高声呼喊。

    白楼是何许人也?其他人好奇他能找到这样的门路,一时间顾不了太多,一齐呼喊。

    风带来一声轻笑,树枝沙沙作响。

    王虎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此刻已经有人没入泥土,只露出头顶。

    等别人搬救兵已然来不及,王虎只能继续加码:“是一人三十个,不过你要先把我们救出去。”

    “一人三十?我来数数……一共十五人。”

    清朗的少年音从天空之外响起,他们抬起头,终于确定他的方向。

    和料想中的隐士大能不同,说话的人最多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身形。他逆着光影,只看见一袭飞舞着的衣袍,高身立在树枝顶上。

    白楼自高树顶上一跃而下,衣袖一卷,在黑暗边缘踱步,深陷泥潭的人听见他的脚步声,犹如死亡的倒计时。

    “我从不赊账,但是三十个……我要红的!”他试探性地朝吹响骨哨的那人伸出手掌,大有不接受就收回的意思。

    “当然!”王虎连忙握紧。

    白楼终于满意了,他龇着一口大白牙,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不知名的粉末。随手往外一撒,呛得人连连咳嗽。

    黑暗里隐藏的怪物化作丝丝缕缕的雾气,从泥土里转出。原本柔软黏腻的沼泽像失去了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燥。

    “快点出来!”

    没有那股不知名力量的牵扯,他们不等人吩咐,互相脚踩着借力,终于离开泥潭。

    然而白楼的运气不算好,原本四处逃逸的雾气凝成如有实质的一团,直直朝他袭来。顷刻间白楼衣决飘飘,内里鼓起一团无名之火将那团黑暗完全包裹。

    随着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云层尽散,正因如此众人才能看清他稚嫩的长相,有些人已经惊呼出声。

    “是他!他不是已经——”

    “死”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只觉得双颊好似被火燎了一般,捂着脸尖叫。

    说是死人未免太不贴切,少年人的面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总是过于红润。他们不可置信的是,眼前人竟然是十年前第一个想要离开槐荫镇,并且此后了无消息的叛徒。

    难道说,这么些年他一直生活在密林之中?

    火苗受到人的控制没有四处蔓延,反而化作一条条细长的蛇专注于追捕,直到吞噬掉最后一丝黑雾。

    事成收工。

    白楼胸口揣着一团火,衬得白日如昼。他身披百家布缕,于三尺之地施施然落下。

    他说,“走吧,我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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