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坐在镜前,叶清歌已然换上了跳舞时的广袖留仙裙,紫色的裙摆迤逦曳地七尺,裙上有蜀绣的大幅蝶恋花,光移影转间或隐或现。

    叶清歌揭开一个宣窑瓷盒,里面盛着小小一盒羊脂玉似的膏,她蘸取了一些用来敷面。

    将底妆匀净好,另打开一个白玉盒子,其中盛放着的胭脂则如玫瑰一般。她为自己双颊添上浅浅血色之后,又以长绒棉纸浸染了些许胭脂,双唇轻轻一抿自然点色,是为盛行于唐的斜红妆。

    碧雯在她身后缓缓梳理着缎子似的长发,熟练地将一头如水青丝一层层绾起,盘出一个精致的髻子来。

    与之同时,叶清歌用一支细笔描出眼角眉梢间的一缕黛色,再以晏紫薄薄地绘出明媚的眼妆,最后用少许闪烁着微光的香粉在耳后和脖子上点缀。

    这个过程是如此之美,仿佛花之绽放,只是这样简单的几下描画,叶清歌本就绝色的容颜更是美的惊心动魄,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光。

    待发盘好,碧雯选取了一只九凤朝阳的挂珠钗簪入正中的髻间,她抽出描金匣子的最上层,轻声询问:

    “小姐,是白玉的耳坠好,还是鲛人泪的?”

    “随便。”叶清歌随意地答应了一声。

    她的眼光忽然凝在匣子的某一角不动,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里躺着半幅精巧的银质面具,宛如蝴蝶舒展开的双翼。

    叶清歌唇角轻勾,拿起面具轻覆于脸上。

    碧雯初还不解,想了想后,明白过来小姐的意图——

    她们此行是偷偷出来,且还借着楼夜雪的名头,倘若以真面目示人,被人认出定会对叶家声誉造成影响。前些日子叶清歌天天以纱覆面为的也是这个缘故。

    等梳妆完毕,叶清歌娉娉婷婷地自楼梯上缓步而下,虽戴着面具,仍掩不住她的容光,所到之处赞叹声无数。她如来时那样钻入那顶紫色的软轿内,由一行人护送着离开。

    钱塘江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两岸的高楼早已是座无虚席,租凭看幕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水师演戏过后便是叶清歌登潮献舞,碧雯站在人群中,暗暗地为小姐着急——叶清歌虽学过舞蹈,也亦有武学作底,但于这潮上跳舞却是惊险异常,十人便有九人因此而丧命——这也是为什么弄潮年年有,而舞却不常有的原因。

    潮初从入海口涌起的时候,远远看去仿佛一条银白色的线。

    随着潮水越来越近,玉城雪岭般的潮水连天涌来,声大如雷霆,震撼激射。

    岸上早已准备多时的人开始击鼓,只见天地间白浪翻滚,擂擂的鼓声震耳欲聋,势极雄豪。数百艘战舰列于江的两岸,时分时合,极尽变化之势。船上有乘骑舞蹈弄枪者,如履平地。

    倏而一阵黄烟弥散开来,黄烟过后江中只剩下被焚毁的船只随波远去,忽然数百名披发纹身的吴儿迎浪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

    他们手中皆持一面彩旗,风中旗帜猎猎招摇,而旗尾却不沾湿分毫。只见彩旗合拢在一处又骤然打开,观潮的人皆睁大了眼睛,彩旗打开处潮间突现一紫衣舞者。

    她戴着半幅银质面具,一声红牙板轻响,丝竹声传来,间或杂有雨点似的鼓声,远空闲云般的曲子传入每个人的耳侧。

    与此同时潮上的舞者也开始踩着鼓点起舞,曲声越来越急,她的舞步也由初始的轻柔转为急促。席卷天地的巨浪中,舞者的身体是那么柔软,舞蹈却又那么的刚强。裙袂翻飞间,她用手臂模仿鱼龙离水跳跃,让人在心惊胆战的同时也心旷神怡。

    叶清歌立于潮头,她脚下踩着一块木板,正是借着木板的浮力她才得以踏波而舞。迎着潮水,三丈长的水袖翩然若飞,旋转,长裙如伞盖般打开,身体仿佛化作了水,化作了风。

    这一刻她便如那九天之上的神女,跳着盘古开天辟地时的舞蹈。不远的高楼屋檐之上,一人静静地欣赏着叶清歌的舞蹈,净瓷酒盏中晃动的透明液体流转出无数种光泽。

    “原来是你。”

    他轻笑着浅酌了一口酒液,淡淡的清水阳光下,那一袭白衣落落如羽,衣袂在风中翻飞着,宛若一树梨花盛开。

    又是一声红牙板响,乐声再度转急,叶清歌额间沁出细细汗珠。忽然,裙影飘旋婉转间她瞥见到观潮人群中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是他!

    五年未见的柳闻归正低头对着身侧一个红衣少女说着什么,神态是她不曾见过的温柔。

    叶清歌心中猝然一痛,跋涉了千里,从汴京行至临安,她一路追寻他的足迹而来,而他的身边却已有了别人作陪……

    心仿佛刀绞般阵阵抽痛,一个重心不稳,叶清歌眼看就要跌落水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谢忘渊心道一声不妙,没等岸上观看的人反应过来,一白衣男子赫然出现在视线之中,只见他足尖连点水面转瞬便跃至潮上!

    他搂住即将落水的叶清歌将她扶稳,对上舞者诧异的目光,谢忘渊微微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

    “我说过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随后放开叶清歌,找准了曲子中一个有力的节奏起跳,在半空中舒展开矫健的姿态,并清唱一首古歌:

    “既多受祉,黄发儿齿。

    徂来之松,新甫之柏。

    是断是度,是寻是尺。”

    叶清歌很快反应过来,舒展着水袖宛若振翅飞翔,亦开口唱道:“松桷有舄,路寝孔硕,新庙奕奕。”

    乐曲复又高昂,苍空无垠,天海交映。浪中两人对舞,人类所有美的线条都在转折起伏间倒映在众人眼里,此刻他和她便是天海尽头的神人,穿着浪涛流云般的长衣束发歌沧溟,一舞惊世,天地俱老。

    谁也不知道这场舞蹈持续了多久,潮上舞步穿梭如飞,令人目眩。大曲渐入尾声,几百只鼓齐声作响,就像是金戈铁马两军交战。

    忽而鼓声又止住,短暂的寂静过后最中央的巨鼓突然被重重一敲,随着鼓声,乐声也猛地拔高,如大海撕裂,吞天沃日,声如崩山。又仿佛长龙引空呼啸,激扬喷薄,数以万计的雷霆带着滚滚之势砸向人间。

    海浪翻滚,二人破浪而出,叶清歌束发的簪子脱落,长发泼墨般散开,舞中她的裙袂、水袖都飞扬起来,漫漫的水花洒落。

    一个侧身而过的瞬间,叶清歌低声道:

    “多谢。”

    谢忘渊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扯平了。”

    最后的乐声中他腾空跃起,叶清歌亦脚尖轻踏两下节奏,两条水袖犹如长虹般直冲上空,萧鼓声里两人合唱:

    “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这一舞直到多年以后都停留在观看过的人心中,临安城的百姓对此津津乐道了许多年,并感叹自此之后,再无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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