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花开,馥郁如海。

    那一日,叶清歌是在满城秋菊的花香里,徐徐登上擂台的。

    从台上望去,沿路摆满千盏菊,颜色由金黄渐次转红至紫,最后是霜雪般的洁白。不像比武,倒像旧日里折子戏中一场风花雪月的梦。

    叶逸闻对此次招亲定下的规矩是先在参加的人中比武选出十人,然后再由她和选出的十人一一比试。

    若能连胜十场,依照先前的约定,叶清歌往后一切事便可自己做主,家族再不干涉,包括婚事。

    换而言之,如果赢了,她就可以获得一直想要的自由,摆脱那……

    笼中鸟一样的宿命。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但倘若输了其中任何一场,那按比武招亲的规则,她就要嫁与击败她的人。今后一切事仍要由家族做主,不能有任何反抗。

    叶清歌不自觉握紧手中的九节鞭,无论如何,她必须要赢。

    首先交手的是青城派的少主莫逸鸣,三十六路照浪剑法使得出神入化。

    空气只听得哧哧的破空之声,剑光绵密如网使人躲闪不及。

    九节鞭仿若盘旋的银龙向莫逸鸣直扑而去,叶清歌衣袂飞舞,手持长鞭连出数招,鞭子所袭之处,万千花瓣飘飞,又被一一搅碎化为粉末四散。

    莫逸鸣一惊,左边衣袖被鞭子擦过,瞬时开裂现出一道凌厉血痕,未敢再疏忽大意,他收起之前的轻视态度,出手快似闪电,长剑回挽而后一剑刺出!

    雪亮的光芒仿佛夏夜萤火,然而光里却步步蕴含杀机。

    叶清歌足尖猛地一点地凌空跃起数丈,同时右手挥鞭甩向莫逸鸣,鞭剑相交迸发出绚丽的火花。

    落地后叶清歌一抬手,银色的鞭子仿佛有了生命般震动起来,鞭尾昂起如一条扑空的蛇猝然发动袭击!

    莫逸鸣脸色惨白,剑脱手飞出被九节鞭带上空中,未有犹豫,他一跃而起左脚飞出将剑踢出鞭子缠绕,并仰身躲开攻击,却未想这一仰身背后空门大开。

    叶清歌微微一笑,心知他已中计,手中猝然施力,长鞭振动化作朦胧的影子,等它再度出现时已然到了莫逸鸣身后!

    九节鞭盘旋着上升,就像一只银色的鸟那样美,又忽然一抽,莫逸鸣眼前倏而一花。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几滴血振落开去仿佛风吹散的朱红色樱花。

    一个看不清楚的瞬间里,莫逸鸣整个人已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笔直地抛飞了出去!

    伴随重物落地的闷响,胜负已分。

    叶清歌亭亭地站在场地中间,手中轻握鞭柄。周围遍布长剑和鞭子划破的裂痕,有风吹过,秋菊花瓣散落半空,似碎雪纷飞。

    她就在这缤纷花雨里从容离去,月白色的裙袂在身后翩然舞动,襟袖间仿佛凝着微光。

    比试的初期没有一个人看好叶家的二小姐,毕竟她病弱的名声由来已久,坊间甚至有人以此下注,赌她绝对撑不过三轮。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派高手一一落败,叶家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姐竟接连取胜,十天过去,已经是最后一人了。

    高台上紫衣玉冠的公子面如死灰,脚边长剑断为数截,终于一拱手:“轩霖甘拜下风。”

    虽是胜了,叶清歌也未露出骄矜之色:“承让。”

    她的声音清丽如珠玉,琳琅地四处洒落。

    碧空之下,那绝色的少女身着淡青色衫子,衣上绘了白梅做饰,系在腰间的蓝色小铃铛叮当作响,整个人便如一株婷婷盛开的空谷幽兰,遗世千年。

    白轩霖看着她,眸色深沉,似一滩化不开的墨,终于叹道:

    “倘若日后你未曾觅得佳婿,轩霖只请你记得,静湖梅坞少夫人之位,始终为你保留。”

    叶清歌微侧过脸,答道:“天下想嫁与轩霖公子之人甚多,公子大可不必如此。”

    终于……都结束了。

    一线阳光裂云而出,光里叶清歌眼睫轻颤——长姊,你若在天有灵,可为我高兴?

    从你和娘亲离世的那日起,我便发誓,我一生的命运,绝不、绝不会任人摆布。

    白轩霖还欲再说些什么,底下却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没机会了。”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白衣青年,黑色的头发随意地用一根丝带束起散在身后,眉目是水墨画般的清俊,他笑了笑,一开口天地似是都静了一静,说不出的风华,叫人感觉如仰月空。

    “在下谢忘渊,欲以武林大会魁首之名,挑战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哗然,就连颜轩霖的脸色都跟着一变——

    一年前的武林大会,那个才绝惊艳的青年带着古剑湛泸横空出世,一举击败三派的掌门,而后又在华山论剑上与华山掌门打为平手。

    从此,信陵公子与湛泸剑的名声便在江湖中流传开来。

    看到谢忘渊出场,叶清歌身子顿时一僵,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面上却仍要做出平静的表情。

    其实她很清楚招亲的那些人一半为权而来,一半为名而来,很少有人是彻彻底底为她这个人而来,就算真的为她的人而来,也不过是因着她有一张好皮相和一个中原第一美人的称号。

    但她从没想过他会来,或许说从知晓他是信陵公子的一开始,她就不希望他过来。

    可造化偏偏就是那么弄人,显然谢忘渊也没有认出她是谁。

    谢忘渊呀谢忘渊,你又是为何而来?

    许久,叶清歌抬眸看了他一会儿,问:

    “天下女子千万,不知信陵公子求娶清歌的理由是什么,又为何偏偏要在招亲结束的时候过来。”

    话虽如此,但叶清歌还是期待起接下来他的回答。

    还记得我吗?临安城的初遇。

    月下的灯火,西子湖的湖畔,一起念出的唱词,一起看过的焰火,紫色的大丽菊在夜空中怒放。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谢忘渊答。

    叶清歌眼睛陡然一亮——他认出了她?

    然而她眼里的光转瞬又黯淡了下去,因为谢忘渊接下来说的话与别人没有什么区别:

    “清歌姑娘贤良淑德,姿容绝世,自是江湖中好儿郎的理想妻子,行云也不例外。”

    呵。贤良淑德……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就夸我贤良淑德。

    其实,你与他们并无两样。

    叶清歌心中一声冷笑,终于说道:

    “招亲已经结束,还令公子请回。”

    她欲转身离去,一个威严的声音却从一旁清清楚楚地传入耳里,叶逸闻走上擂台,“比武尚未结束,但小女今日已乏,还请信陵公子在府中歇息下来,两日之后,再与小女过招。”

    叶清歌几近失声,望向叶逸闻的目光中皆是不可置信:

    “你不守信用!”

    “休得无礼!”叶逸闻一喝,旋即又对众人笑道,“在下教女无方,让大家见笑了。”

    叶清歌死死咬住唇,眼中的怨恨如翻滚的乌云几近将叶逸闻吞没,终究别过脸去化作眼角的一点湿润。

    察觉出女儿的愤怒,叶逸闻走过来安抚道:“这次赢了,以后再不管你便是。”

    见叶清歌未有反应,他脸上仅有的一点笑容消失:

    “女子出嫁从夫,未嫁从父,这一回,你比也得比,不比——”

    “也得比,对吗?”叶清歌接过话头,冷冷望了一眼谢忘渊,“若是他死,与我无关。”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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