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餐露宿了十多天,叶清歌带着奄奄一息的谢忘渊回到了汴京。

    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身受重伤的谢忘渊居然能活着被叶清歌带回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叶府焦急等待许久的徐伯那天清晨一开门,只看见叶清歌背着谢忘渊,猝然倒下。

    叶清歌在昏迷了一天之后悠悠转醒,醒来时,叶府已经在办丧事——却不是谢忘渊的。

    徐伯犹豫良久,还是如实相告,神色不忍。

    “老爷……为国捐躯,棺椁已经运回了府中。”

    风吹过灵幔,叶清歌跪在灵前,伏在地上的仆从们嘤嘤哭泣。

    怎么会?那个男人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他不是还有他的霸业吗?他不是还要看着叶家成为中原武林第一望族吗?他怎么会死了呢?

    一页诗稿落下来,是从叶逸闻书房找到的,笔力虬劲,上面凌乱地写着苏武留给妻子的离别诗,却只有开头和结尾两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还有许许多多那样的稿子,时间不同,但反反复复,都写满了这四句话。还有一幅画,画中的苗族少女头戴银冠,围着橙红色的篝火载歌载舞,眉眼依稀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看得出来,这是母亲去世后,叶逸闻所画。

    原来初见时的场景仍停留在他心中,无论时光怎样变迁,叶逸闻记忆里的,始终都是苗疆十万大山深处,那个围着篝火跳舞的少女,抬眸对他盈盈一笑。

    叶清歌将诗稿和画稿都投入了火盆之中,一缕轻烟袅袅上升,朦胧烟雾中她回想起从小到大的一幕幕,眼泪落下来。

    ——或许权势对叶逸闻是很重要,因为那是他作为叶家家主,要保证叶家这样一个名门望族维持下去的义务,为此他不惜赌上女儿的幸福。

    可他毕竟也是一个父亲,姐姐和母亲死后他虽然面上从不表露出来,但心里一定很内疚吧,不然不会突然患上头疾,也不会那么多年的时间里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

    在她想要嫁给柳闻归的时候,他不也向华山掌门求亲了,而后来的比武招亲,最起码,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啊……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个男人的心。

    正当此时,一个下人前来禀报:

    “姑爷高烧不退,大夫说,熬不熬得过,就看今晚了。”

    “慕谣……慕谣……”

    恍恍惚惚中,谢忘渊仿佛又回到了昆仑雪域光明顶。

    一片白茫茫的雪间,红衣少女仰起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而后回头对着他道:

    “忘渊哥哥,你说,摩尼教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然而下一个瞬间,场景转到了柳闻归叛出华山的那日,潇潇落叶下,慕谣眼神倔强:

    “还请左护法转告教主,我心意已决,今生今世只求与夫君白头偕老,若他一意孤行,见到的,便只有我的尸体。”

    慕谣啊慕谣,你可还记得,光明顶上,我曾许诺,一生定要护你周全?

    叶清歌站在床榻边,眼里有难以言语的哀伤的光——回来途中她便听谢忘渊喃喃这个名字不下数十遍。

    那个叫慕谣的女人究竟是谁,让谢忘渊竟执念至此?

    哥龙谷外,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人,是她。

    洮河河边,烧水用唇对唇强迫着他一口口喝下的人,是她。

    洮州城里,耗尽身上所有钱财为他求医问药的人,还是她。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

    但他心中可曾有半点她的影子?

    晨曦的微光从窗格里透出来,叶逸闻发丧后的第七天,谢忘渊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伏在床边的人时,不禁有些愕然:

    “是你?”

    叶清歌此时也被惊醒,她看着他,咬住嘴唇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了许久,正当谢忘渊准备出声时,忽听叶清歌开口,她说:

    “我不想当寡妇,更不想为你哭。”

    谢忘渊一愣,很快又露出释然的微笑:“我死了你可以改嫁。”

    他不知道叶清歌为他刚失去了父亲,也不知道这十几日来的事情,更不知道那句话,其实是叶清歌在听他昏迷中念慕谣名字之下的气话。

    叶清歌就是那样口是心非的一个姑娘——明明很在乎却总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来,伤人七分前先自伤三分,如同荆棘丛里的红蔷薇,用骄傲的刺来保护着脆弱的花蕊。

    听闻此言,叶清歌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她抬起眼,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声道:

    “那你就死吧。”

    她起身离开房间,身后却突然出现男子低沉的话语:

    “就真的那么恨我?”

    叶清歌离去的背影一滞,手指死死攥紧,“你说呢?”

    “呵。”谢忘渊不再多言,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似乎是转身睡去了。

    直到走出了很远,叶清歌才抚住胸口,几近落泪。

    他醒过来了,他终于醒过来了。

    自从她找到他后就一直是昏迷状态,这些天以来她既要处理父亲的丧事,又要照顾他,可以说是心力交瘁。

    他醒过来的一瞬间她其实想说的是“夫君,你终于醒了”——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在这世上所剩下能依靠的人,只有他。

    可听见他睡梦中呢喃的那个名字,话甫一出口便成了伤人的刀子。

    徐伯看着叶清歌,叹息:“小姐,不是老奴说您,衣不解带三天,您也该好好休息了。”

    沉默着,叶清歌眼中闪过无数种复杂情感,良久,终于听她涩声道:

    “我照顾他的事,不许任何人透露出去,日后若是问起,便说他是被援军救回来的。”

    天幕沉黑如铁,绵密的雨线从乌云间下射,这个秋天似乎特别多雨,冷雨夹杂着风贯穿而入。叶清歌站在窗前遥望远山,眼神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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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忘渊伤好后便接管了叶家,与她的关系,也恢复到了从前。

    那短短几日的温情,仿佛一个幻梦,而今梦醒了,可她却还挽留,眷恋着不肯放手。

    但这一切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一件事的出现很快就打破了平静,也让谢忘渊和叶清歌之间本就脆弱的情感,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楼夜雪死了。

    其实这本和叶清歌没有什么关系。

    谢忘渊救下楼夜雪并将她安置在叶府后山的偏院内,只能说他是太有自信还是太过相信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人算不如天算,叶家的精英杀手前段时间无甚作为,后段时间却又太敢作为——叶逸闻虽已故去,但他在这之前下的是死令。

    所谓死令,便是天涯海角,格杀勿论,如附骨蛆如影随形,哪里管你是在叶家的后院还是叶家的前厅?

    一旦被找到,不取性命,誓不罢休。

    而楼夜雪这回就没那么好运了,一击毙命。

    杀死她的人,武器恰好也是长鞭。

    可谁能想到从来没散步习惯的叶清歌,这天会突然来了兴致,并且还偏偏散步到了后山,遇到楼夜雪,当然,是已经死了的楼夜雪。

    看到有死人,她下意识的反应自然是拿九节鞭自卫,以防周围有人偷袭。

    更巧合的是那会偏偏是谢忘渊来探望楼夜雪的时辰,于是等谢忘渊到后山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叶清歌手持九节鞭,而一旁的地上躺着楼夜雪的尸体,脖颈尚还带有鞭子缠绕过的痕迹。

    这种情况换做任何人都会觉得是叶清歌杀了楼夜雪,情杀也好仇杀也罢,总之地上女子的死绝对和她脱不开关系。谢忘渊自然也是那么想的,更何况楼夜雪还对他说过是被叶家的人追杀才亡命天涯。

    “你就那样容不得她?”

    谢忘渊喑哑着嗓子问道,眼中似有幽暗的火在燃烧。

    叶清歌心知他是误会什么了,可她不屑解释。只是心里有隐隐的痛,为的是他的不信任,也为的是他对楼夜雪的保护。

    “容得下怎样,容不下又怎样?”她看他的眼里满是嘲讽,“莫不是你想纳她为妾才会如此动怒?谢忘渊,你要知道,叶府的血脉,只有我才有资格诞下。”

    “叶府的血脉……哈,我竟不知道,你是如此想要一个孩子来延续后代。”谢忘渊难得的铁青,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那是自然。”叶清歌偏头看他,硬是在唇角攒出一个艳丽笑容,“有了孩子,我以后的人生也就有保障了,保不准你哪天就死了,我起码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说出这话的时候,叶清歌想她和他算是彻底完了。

    即使这些话并不是她心中所想,可她还是要说。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不信她,为什么要认定人就是她杀的,她在他眼里当真就有那么不堪?

    看见谢忘渊越来越冷的脸色,她甚至恶意地想:下一秒谢忘渊会不会杀了她,给楼夜雪陪葬?

    然而她想错了,谢忘渊只是冷声:“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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