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耳边仿佛又传来了她的歌声。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梦见她。梦里她的面容似隔着层雾般模糊不真切,十里桃夭,花开灼灼,她却踩着那满地的花瓣一步一步走远。他伸出手想要挽留她,然而触到的却只是一个幻影。

    谢忘渊从床上坐起,外面又下起了雨,他披衣下床,摸索着将灯点起,跳动的烛火映出一张遍布刀痕的苍老容颜。

    潮湿的空气中,脸上的疤痕隐隐作痛。他不觉伸手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面颊,灯火下男人的眼神悒郁沧桑,全然看不出当年的半点模样。

    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三十年来。只有这不时作痛的伤痕,仍提醒着他,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在那个过错里,他亲手毁了原本近在咫尺的幸福……和永远。

    那年华容道一战,中原与西域均是死伤惨重。

    交战期间,出于对妹妹的疼惜,教主仅只是下令将其软禁起来。然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被慕谣逃了出来,并千里迢迢地赶到了两军交战的战场。

    在亲眼目睹了爱人的死亡后,那个原本天真活泼的少女,面对着自己的哥哥只说了一句“我诅咒你”,便毅然决然以小刀扎进自己胸口,伏在了丈夫的尸体上,再未曾起来。

    这一切谢忘渊都是后来才得知的。

    彼时他正沉浸在叶清歌之死所带来的悲痛中不可自拔,教主虽被他重伤,可仍是在属下的保护下,回到了西域。

    林氏族人在得知消息赶到后便带走了叶清歌遗体,而谢忘渊却因身份暴露的缘故,只能远远地目送着他们离开。

    回到汴京,叶家对二小姐的死讳莫如深,举行了简单的丧礼后便匆匆下葬。

    他甚至不能以一个丈夫的身份为她守灵。

    出殡的那夜,谢忘渊一个人来到汴京东郊,叶清歌的坟就安置在那里,叶家世代的墓园。

    终其一生,她都未能摆脱那个她眼里的牢笼,死后更是长眠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终究是个可望不可及的梦。

    在墓园里,他偶然遇见了在叶清歌坟前哀哀恸哭的侍女碧雯。看到他后,碧雯并未惊慌也未躲闪,只是很镇定地道:

    “你终于来了,也不枉小姐救你一场。”

    他没有答话,只是长久地立在墓前,形如木人。

    顿了顿,碧雯又说道:“这些衣物我本打算是烧掉的,现在想来,还是留给你比较好。你知不知道,那年潮上与你对舞的人,不是楼夜雪,却是小姐。”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碧雯递过来的东西,紫衫紫裙,鞋上饰有蝴蝶流苏,还有那半幅银质面具……

    确然是那日舞者的装束。

    回想起十二年间的一幕幕,初见时的异常,对饮那夜她的欲言又止,以及后来楼夜雪的止口否认……谢忘渊只觉得仿佛有一口血郁结在心中。

    这个答案他早就想过,但却一直不敢承认。

    ——承认临安的惊鸿一面,他便爱上了她。

    良久,谢忘渊哑着声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小姐想说过的,可你有听吗?”碧雯唇边牵出一个薄凉讽刺地笑,“你说小少爷的死是因为小姐怀胎时动了胎气落下病根的缘故,可你不知道,小姐不顾危险上山寻药,是为了医治你昔年战场上留下的旧伤。那年她从死人堆里把你给背回来,你心心念念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凄清的月光下碧雯的眼眶红通通的,语声似有哽咽,“谢忘渊,你欠小姐的,一辈子都还不起。”

    她飞快地拭了一下眼中氤氲的水雾,然而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下,离开前,她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说你要带小姐去塞外看牛羊,她听到后很是高兴,等你等了很久。”

    又是一年清明雨。

    雨沙沙地下着,谢忘渊推开门,在屋外一大片墓碑中,写着叶清歌名字的那座已然斑驳。

    回来后,他将柳钰交给了柳闻归的师傅,看在是自己最得意徒弟之子的份上,廖峰应该会好好对待柳钰。

    失去叶清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云游四方,苗疆、敦煌、东瀛……还有塞外。

    塞上牛羊许约,却终成了塞上牛羊空许约。

    曾经想要去的地方统统去了个遍,他却依旧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直到重新回到汴京,谢忘渊看到叶家招募守墓人的告示,才终于顿悟,在一个风雨之夜,将自己的面容,尽数毁去。

    世上再没有信陵公子这个人,昨日种种,皆如昨日死。

    毁容后的他冒充逃难的灾民,不求任何报酬,只求永远留在林氏墓园里。

    她已离他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再见,再也不见。

    余生不过如此。

    凝视着面前的墓碑,水珠顺着男人苍老的面容缓缓滑落,一时竟分不清楚是雨还是泪,他低声道:

    “我来见你了。”

    风呜呜地吹过大地,满天满地的雨,淅沥而下。

    直到她闪身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谢忘渊才惊觉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妻子,他以为她一直是讨厌甚至是怨恨自己的,他以为她眼里除了柳闻归便再容不下别人的。

    他以为,他和她不得不这样……过完一辈子的。

    他们彼此……憎恶了一生啊。

    并非一见倾心,并非两情相悦,生命中最初的爱恋也并非是给彼此,然而不知不觉间,流年却已将最初的爱恋偷换。

    那个女人不是口口声声说恨自己么,为何到最后她要救他呢?

    成婚之夜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然而耳边却再也传不来那个手持匕首一身华服的少女清冷的嗓音。

    “记着我,不要忘了我。即便是……你,从未爱过我。”

    她……从来都是个骄傲至死的女孩呀,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完那样一句话后不带任何留恋地死去。

    仿佛沙砾回归大海,她的离去不曾留下一丝痕迹,以至午夜梦回惊醒时刻,他都会下意识看向身侧,然而枕边人却已不在。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真正了解谁呢?

    雪泥鸿爪,浮生若梦。

    这一切,留下的,终究不过付与说书人尔。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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