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红灯的时候,何将醉又想起了医院停车场里周澄给他看的那张照片——试图杀冯盛灭口的男人瘫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一侧的脸颊由于受到短时间强力击打而肿胀得不成样子,口鼻里涌出来的血蹭得几乎满脸都是。整个画面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就仿佛那人已经没了半条命似的。

    偏头看着副驾驶的池观月,何将醉突然就觉得自己向来看人很准的能力到了她面前大打折扣。先前调查她时了解到的那些内容似乎只是她的冰山一角而已,那些文字远不足以将她完全概括。

    “对了,刚才的姑娘打倒那个人之后好像有点呼吸困难,她看起来不太舒服。”何将醉临出门的时候,听到冯盛跟他提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让他联想到几天前池观月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的异常反应。

    相似的症状,但是两次的触发条件除了黑暗以外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况且这次他并没能直观地见到她的反应,所以也就更难下定论了。

    从目前能提取出来的特征来看,第一次黑暗里她出现的症状基本是挣扎痛苦以及窒息,前兆诱因未知;第二次的话——同样是黑暗里的窒息,但听冯盛的描述,这次的一系列症状中还穿插了暴力。

    这是先前那次所没出现的情况。

    这种近乎失控的暴力像是一道无形的本能力量,在混沌和清醒的边界反复拉扯她。

    能对她产生这么大影响的,到底是什么呢?

    剧组停电那次她并无异样,所以黑暗显然不是引发问题的唯一条件。

    六年前交通事故的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而肇事车车主不知自何时起也在心理上饱受某事折磨,还时常出入受害者过去的住址。

    这两人,偏偏还是多年同窗兼好友。

    池观月自坐上副驾驶报完家庭住址之后,就直接一觉睡到了目的地,直到一阵冷风裹挟着淡淡的烟草味席卷了她的呼吸,她才终于悠悠转醒。

    “烟味。”池观月下意识地皱了下眉,维持着侧身靠着椅背的姿势没动,只是眯起困倦的双眼,睨着重新坐进驾驶室的何将醉。

    没想到简单两字的喃喃自语不仅被来人听到了,还意外得到了句解释:“最近问题太多了,抽了根烟捋捋思路。”

    池观月一扫窗外晦暗景色,意味不明地翘了一下嘴角,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喑哑:“问题里也包括我吗?”

    何将醉一顿:“现在包括了。”

    “那问吧,”池观月对回复起了兴趣,支起身好整以暇,“我肯定老实交代。”

    何将醉也不客气,职业病似的看向身边人的眼睛:“认识唐薇吗?”

    “认识。”

    “和她关系怎么样?”

    “一般,不太熟。”

    池观月的眼神依然连丝晃动都没有。

    漫野工作室里那份关于池观月的调查资料,两人心知肚明。所以当下不加掩饰的对话反而更像试探。

    一个在试探对方是否有意让她了解自己的目的,而另一个——笑着把刚刚抽烟时披的外套伸手放倒后座上,没有接话。

    “不信?”趁对方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池观月顺势一把揽住了他的脖颈,打量着咫尺间怔愣的面庞认真道,“我说真的呢,几年同学顶多算认识而已。谁上学的时候也不可能和所有同学都能当关系特好的朋友吧?所以我们俩的关系也就那样。”

    表情是认真的,但配上这动作,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像是戏谑。

    何将醉原本没打算深究,但眼看对方在没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前势不撒手的意思,不禁挑眉反问:“得多一般的关系,才能连人家十几万的赌债都帮着给还了?”

    池观月抿了抿嘴:“我家钱多,没地方花。”

    何将醉:“……”

    “即使是还在上学的小孩,也能把身边人按家庭条件分出个三六九等的,甚至隔壁学校的八卦也能传得那一片人尽皆知,所以我家条件好周围人都知道。”池观月松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何将醉的衣领,“唐薇家外面欠了钱还不起,她想不到别的办法,所以找我帮忙,说以后会还给我。”

    “对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是啊,欠债这事让她在那群势利眼的孩子堆里受尽了欺负。我看着实在于心不忍,所以一开始连着帮她还了几次。每次也都告诉过她要到此为止、赌博是个无底洞,结果我给是给了,她家欠的外债反而更多了,还没完没了地缠着我要钱。我没义务管她家一辈子,然后就闹掰了。”池观月耸耸肩,表情半真半假,“就这样。我是不是挺冷血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事,和冷不冷血没关系。”何将醉淡淡道。

    池观月目光垂落,片刻后舒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抬手拍拍何将醉的肩膀告别:“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有事打电话。”

    何将醉出其不意地伸出手,帮她把因静电飞舞起的几缕头发服帖顺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刚利用完人就着急跑,不合适吧?”

    正欲下车的人僵硬回头,何将醉捋头发的手刚好落在她脸颊一侧。

    不远处树丛里的人正打算收起相机心满意足地离开,本着职业精神定睛一看发现居然还有后续,于是踉跄一下重新躲回原来的地方。

    池观月尝试着组织语言,最后还是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这反侦察能力,不把你上交给国家可惜了。”

    “真上交了的话,你还能这么放心大胆地让他拍?明天一出新闻,咱俩一个退圈一个下岗,一起完蛋。”

    “那确实还是你的神秘人身份更保险。”池观月的余光扫过窗外,“这帮人不是普通狗仔,我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莫名其妙跟了我好长时间了,警告过一回居然还敢来。看这架势,是非得揪住条小辫子才能罢休了。”

    “那这招是……欲擒故纵?”

    池观月目光灼灼:“这招是‘等我抓到他们非得教他们好好做人不可’。”

    何将醉在旁边说着风凉话:“那本普通市民的清白可怎么办。”

    “那就交代在这吧,”池观月狡黠地握住颊边何将醉的手,姿态暧昧地安慰他,“不过说真的,出不了新闻,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这个。”

    翌日剧组,正边喝水边伸手推开休息室门的池观月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况,就率先听见一句调侃。

    “呦,这不是‘夜会某圈外帅哥’的池大明星吗?”

    一身奢侈高定装束的彭焕不知是刚从哪个销金窟里钻出来进了她的休息室,一双长腿搭在茶几上一副早已等候多时的笃定样貌。

    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池观月听见他那话差点被呛死,无语地白了他一眼:“放什么屁呢。”

    “少装傻,最新独家消息,自己看!”彭焕自来熟地拆开一包池观月的零食囤货嚼得开心,扬扬下巴示意她看茶几上的平板电脑。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前一天晚上的照片了,只是没想到和照片一起“贴心”附上的,居然还有份新闻稿。其遣词用句的夸张程度,不禁让池观月怀疑自己要上的不是娱乐版面新闻而是社会头条。

    明明顶多一句话就能说完的内容,愣是足足被小道记者写了两页。

    池观月一目十行地扫完之后,抬头正好对上彭焕打趣的目光。

    “彭老板日理万机,难得抽个空过来就为了散布谣言?”

    “那确实不是,”彭焕笑得顽劣,“我是过来嘲笑你的。之前上赶着送上门的那几个被你收拾得多惨啊,你严防死守着不让自己有任何产生八卦新闻的可能性,我看网上你的老粉都说追你永远不担心塌房。结果没想到你居然也有今天哈哈哈。”

    “不然我昨天叫你来抓人是干嘛的?”池观月没好气地把平板拍在彭焕身上,“该删就删,不要逼我教你做事。”

    “啧,怎么连个基本求人的态度都没有呢。”彭焕撇撇嘴,来回翻看着那几张照片,“不过这偷拍水平着实是不怎样,连脸都看不清。”

    池观月抽过他手里的零食袋倒了倒:“所以能配合着让他拍这么几张,我也挺不容易的了。”

    “说正事,”彭焕伸了个懒腰收起调笑,“昨天偷拍你的那个人确实是抓到了,这份图文并茂的东西就是从他随身带的设备里搜出来的。看这架势他明显是有备而来还挺有专业素养,应该原本是打算拍到照片之后第一时间发出去的。你现在这算是第一部上荧幕的高曝光作品,连个预告都还没出就有人盯上你了。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搞出这堆幺蛾子的幕后主使大概率是清楚你工作行程的人——你最近到底惹着谁了这是?”

    “那可多了,”池观月眼神一瞟门的方向,“光这剧组里明面上的就至少有俩——天天变着花样找茬,不给我添堵就浑身难受。剩下背地里看我不顺眼的就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了。啊对了,还有我们公司那老大,前两天我不是刚‘抗旨不遵’来着吗,估计他现在也正看我心烦呢。”

    “你们老板没什么必要这么干,至于你说的另外两个人……”彭焕摸着下巴想了想,“我不了解,所以不好说。今天他们俩人都在剧组吗?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可以勉为其难帮你盯一下,就当投资商实地考察了。”

    池观月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总感觉这种带着恶意的暗中注视有股说不出来的恶心。

    可能是因为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基本上都是圈内的,除此之外她也没有什么家人可以分享自己出演的作品。因此池观月这么一个业务能力能力和心理素质兼备的演员,在彭焕这个沾亲带故的人面前演戏的时候,居然冒出了点不自在的感觉。

    “再笑你就死定了。”池观月站在一楼仰头一指二楼倚着栏杆的围观群众彭某,用口型无声威胁。

    彭焕无所畏惧地一耸肩。

    下午的这场戏,是池观月自进组以后相对最难演绎的一场——自己在剧中饰演的两个角色会在接下来这场里轮番上线。也正因如此,这场戏并没有妆造来辅助观众对二者进行区分,全靠演员的演技来表现出差异。

    化妆师站在池观月身旁帮她补妆,导演则在另一边大致说明着拍摄流程:“……所以前半场主要是你和泽亦的对手戏。然后后半场,你和老吴打戏的具体动作已经交代给替身了,这个就不用你上了。”

    导演口中的老吴是业内的一位打戏经验丰富的前辈,这种小场面对他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

    “导演,我能自己上吗?”池观月就着化妆师的动作,微微偏头看向导演。

    “啊?”导演一愣,从业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龄的演员能在这种戏份自愿亲自上阵的,“可是那些动作……”

    要知道这么个场地租上一天就要花费不少,如果演员是一时逞强只为出风头的话,那势必会拖累整个剧组。这种演员导演也见过不少,显然他并不想冒这种风险。

    但是池观月此前已经为这场戏准备了很长时间,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剧本上没说这场要用替身,所以我提前准备了。”池观月说,“您让我试一次,要是一条过不了就换替身上,我绝对没意见。”

    一条过意味着毫无容错的可能,这个条件十分苛刻,但这个前提明显也成功动摇了导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不让她试试。

    “那谁——”导演转身挥手招来动作指导,“来,你把待会儿打戏的流程动作跟她讲讲。”

    动作指导明显也是一样的半信半疑打量着她,但还是顺着导演的意思给她示意了一遍,然后问:“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池观月对两个人写在脸上的不信任毫不在意。导演是个对自己作品有高标准的人,但她对自己的要求也不差多少。

    她既然敢承诺,就一定能做到。

    池观月向两人道声谢后走到场中开始做准备。

    不得不说自己饰演的这两个角色的人设实在太极端了点——一个活菩萨,一个活阎王。一正一邪不说,偏偏邪的这个还爱冒充正的那个坑蒙拐骗,搞得池观月动不动就要跟人格分裂一样随时切换状态。

    就比如接下来要拍的这段——开篇自己还在因为被绑架而哭得梨花带雨,后半场就卸下卧底伪装直接翻身开打了,光想想就觉得脑子打结。

    这是什么神仙剧本。

    池观月深呼吸一口气,安静酝酿情绪。

    拍摄现场的人实在是不少,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再加上各种不知名的小演员,着实让彭焕看得有点眼花缭乱。虽然他运营的公司在这个领域有所涉猎,但实际他对时下娱乐圈里的新人了解得并不算多,只有那几张老面孔是他熟悉的。

    由于自己一向讨厌人潮拥挤的感觉,所以在跟池观月交代完消息之后彭焕也无意支会剧组负责人,自己一个人站在二楼围观倒也乐得清静。

    看着看着,他就隐约感觉出了问题。

    自家祖宗和最近挺火的那个偶像小帅哥搭戏的时候,场外有个演员装扮的女孩总是在全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俩。

    起初还以为她没准是哪个好学或者好奇心重的新人演员,可后来彭焕发现只有在那个男演员有戏份的时候她才会这样,拍摄间隙她也总会围到那个男孩的旁边,剩下其他人在拍戏的时候她一概不关心,频繁打电话扰得导演都看了她好几次,但却始终没有出声说她什么。

    看来这姑娘来头也不小啊。

    彭焕借着看手机的机会悄悄拍了张照片,打算待会儿问问池观月。

    收起手机抬眼的瞬间,他正好撞上女孩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下至一楼经过那人身边时彭焕居高临下轻飘飘扫了她一眼,随后连点停顿都没有地错身离开。

    惹得身后的人盯着他打量了许久。

    黑暗的房间里,墙壁悬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屏幕成了仅有的光源,幽幽投出房间里绿植的影子。主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缓缓移动着。

    突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出了轻微的电流声。

    “小熊,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不知哪里隐约响起了一阵旋律,只短暂地响了几秒就戛然而止。

    一阵沉默之后,刚才稚嫩的声音变得沉闷起来:“妈妈今天还是不开心……你说,是不是那天真的是我做错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只要他不哭就可以了,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而已,我也不想撒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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