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夜色将起，远处的宫灯渐次亮起，偏僻的宫苑罕有人迹，四周隐约可闻蛙鸣虫叫。
浮瑶脱了外衫倚窗而坐，窗台上的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筒，浮瑶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在竹筒里头胡乱翻动，挑出一枚细薄竹签，指腹掠过其上微微凹陷的字痕，随即扬手投入炭盆之中。
翻涌的火焰舔舐上来，竹签薄而锋利的边缘迅速翻卷变黑，正中“大溟十七年八月”几个蝇头小字渐次化为一片焦黑。
浮瑶还沾染着薄薄一层湿寒冷意的指尖继续往竹筒里拨弄，带起一阵“哗啦啦”的轻响。
八月已过，竹筒里的签子不多不少，只剩下最后三根。浮瑶睫羽低垂，唇边漾开一个轻浅的笑意，她生得昳丽明艳，笑起来的时候容色灿若云霞，似乎连昏暗的屋子都跟着变得明亮起来。
只剩下三个月了，再熬三个月，就能出宫了。
浮瑶望着竹筒里仅剩的三根签，心中欢喜雀跃，一时竟出了神，直到房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浮瑶！砚浮瑶！你在里面吗？快开门——”
那是一道颇有穿透力的高亢女声，犹如惊雷乍响。浮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惊见外边的天光渐暗，那人熟悉的叫嚷声尖利呕哑，格外刺耳。
“……”浮瑶闭目轻叹一声，竭力压抑心底翻涌而起的烦闷，站起身理了理衣襟鬓发，无可奈何推门而出。
御膳房掌事李嬷嬷站在门外，一脸急怒之色，大有浮瑶再不开门就要把房子拆了的架势。
“李嬷嬷，您怎么来了？”浮瑶朝那身形敦实的中年妇人福了福身，勉强笑了笑，虽不情愿却还是恭恭敬敬做了个手势，想将人请进自己狭小简陋的院子里。
“我就不进去了。”李嬷嬷半仰着头，目光倨傲：“去把前日那道百花酥酪粥做八份来，晚上贵妃娘娘设宴飞凰殿，指名要吃这道菜，你务必熬得软烂鲜甜，听明白了吗？”
她说这番话时，无论是神情还是语调都十分理所当然，与往常给御膳房里的小宫女安排活计时的模样毫无区别。
“可是嬷嬷……”浮瑶张了张口又闭上，犹豫斟酌再三才小心翼翼开口：
“这恐怕不妥，我是医女，怎能随意经手娘娘的吃食——”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脸颊忽然掠过一道火辣辣的剧痛，一个巴掌猝不及防扇了过来，伴随着“啪”地一声脆响，浮瑶姣白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了一层带着指印的薄红。
太医院医女不同于掖廷宫婢，是北溟王朝正式记录在案的女官，虽官阶微末不值一提，远不如朝堂官员煊赫，却有正经官位。
浮瑶身为太医院的末等医女，陛下娘娘、皇子公主们的金玉之躯自然轮不到她照看，平日里只不过是给宫女内侍们看一些头疼脑热磕磕碰碰之类的小病小痛，虽无前途，也算不上清闲，但好在清净单纯，不易沾染是非——除非遇上李嬷嬷这般蛮横跋扈不讲道理之人，自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便将她当作牛马般呼来喝去使唤了数月。
浮瑶进宫本就是无可奈何，如今只盼熬过最后几个月顺利出宫，不愿多生是非便由着李嬷嬷使唤，谁知对方竟变本加厉毫无顾忌，已到了对她颐指气使的程度。
“怎么？你是太医院的人，我便使唤不动你了是吗？”李嬷嬷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指着浮瑶的脸嗤之以鼻：“一个末等医女，说是女官，实则连我御膳房里最低贱的奴婢都不如，入宫三年也不见升迁，你们砚家还指望你出人头地，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我愿意差遣你是看得起你，别不识抬举！”
李嬷嬷这一巴掌虽没用太多气力，下手不重却蕴含巧劲，浮瑶挨了一巴掌的脸颊火辣辣的疼，薄红的掌印却稍纵即逝，半点都看不出受了罚挨了打的迹象。
浮瑶像被打懵了似的，捂着脸偏着头，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嬷嬷见她如此，气焰更盛：“旁人只当你低眉顺眼是个安分守己的，我却知道你背地里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着，李嬷嬷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刻意放低声音，盯着浮瑶的脸冷冷威胁：“冷宫西南角的那处废园，这些日子你可没少去吧？”
听及“冷宫”二字，浮瑶心口一紧，面上却不见异样，只伸手捂脸，眉眼低垂，掩去了瑟瑟双瞳里意味不明的光泽：“嬷嬷误会了，我并非推脱，只是宫规森严，陛下娘娘最忌讳宫中各司各处权责不清，恐怕滋生推诿扯皮之风。我是怕娘娘知道太医院之人行御膳房之事会心生不悦……”
“蠢货。”李嬷嬷轻蔑一笑，双手叉腰，挑着眼角看向浮瑶：“你做好后把吃食交给我，我直接端去给贵妃娘娘，谁能知道这粥是你做的？”
浮瑶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嬷嬷指教。”
“既然明白了，还不快动手？”李嬷嬷翻了个白眼，随手往浮瑶的灶台上扔了个包袱，颐指气使道：“食材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便开始吧，酉正前做好交给我。”
“可是嬷嬷，”浮瑶打开包袱，忍不住蹙起长眉，犹豫道：“那日我为您熬煮百花酥酪粥，是因为您阴虚火旺，理应清心降火，养阴润燥，故在酥酪里加入金银花一同熬制。可各人体质各异，贵妃娘娘贵体屡次服用此方也未必是好……”
李嬷嬷不耐道：“哪来这么多废话？不就是一碗酥酪粥？娘娘之前又不是没吃过，还能吃出毛病来不成？我看你是存心偷懒耍滑，快去干活。”
“……是。”眼见对方寸步不让，浮瑶只好无可奈何转身进了厨房。
李嬷嬷站着无趣，大摇大摆走进屋子，翘着腿坐在窗边饮茶，望着浮瑶纤细窈窕的背影，轻蔑一笑，也不避讳，大剌剌道：“蠢钝丫头，白瞎了一副好容貌和好家世，砚家男子入朝为官大多封侯拜相，女子一旦入宫，即便没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也是宠冠六宫的高位妃嫔，再看看你，入宫三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女，当真是堕了砚氏威名……”
李嬷嬷喋喋不休，浮瑶只当听不见，配好食材便埋头熬粥，不到半个时辰，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百花酥酪粥便出锅了。
香暖的粥食被装进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瓷盅里，浮瑶当着李嬷嬷的面用随身银针小心翼翼试过之后才放入食盒封上封条递给了过去。
“嬷嬷，您的粥。”
李嬷嬷理所当然地接过食盒，不忘告诫浮瑶：“你也知道，你是太医院的人，可不许告诉旁人这粥出自你手。”
浮瑶眉目弯弯，一双眼睛波光潋滟：“嬷嬷说笑了，这本来就是您辛苦熬制。”
“很好。”李嬷嬷赞许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拎着食盒出门前又道：“还有一项差事要你去做——蔓儿，进来！”
话音刚落，御膳房小宫女蔓儿提着两个沉重的食盒摇摇晃晃走进来，把食盒往地上一放，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偷偷打量浮瑶。
浮瑶隐约猜到李嬷嬷想打发她做什么，尴尬而无奈地笑了笑：“嬷嬷，这不合规矩，医女不得插手指责范围之外的事，何况我身份卑微，若无召唤不该出现在御前。”
大溟宫宫规严苛，在宫里无论是奴婢还是女官，皆是等级分明，各司其职，不可逾越。砚家身为北溟四大世家之一，家中女儿年满十五必须入宫以备后妃之选，选上者或成为陛下的妃嫔或被赐婚给适龄皇子，落选者亦要成为女官入宫侍奉，三年之后方可归家自行婚配。
浮瑶不愿困于宫中，花了点心思故意落选，好在她有医术傍身，这才被安排进相对轻松的太医院负责煎药捣药，给宫女内侍看诊。
“如果不是人手不够，哪里轮得到你？贵妃娘娘的筵席，后宫所有主子们都去了，御膳房的人忙得晕头转向，掖庭的奴婢又粗粗笨笨，眼下也只有你还算得用。”李嬷嬷扬了扬眉毛，捧着手里的食盒道：“我还要给娘娘送粥，分不开身，只好有劳你帮我走一趟飞凰殿。一路上只要机灵点，你不说，谁知道你是谁？把东西交给飞凰殿里的人，自然有人布菜，也轮不到你露脸。”
李嬷嬷发号施令惯了，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吩咐完便提着食盒大步离去，只留下小宫女蔓儿和浮瑶面面相觑。
“……”
浮瑶见那蔓儿身量尚小，提着一只食盒已是十分勉强，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袖手旁观，只好与她一人拎起一只食盒朝飞凰殿去了。
出门的时候已是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逼仄的石道里却只有从头顶窄小的罅隙里漏下的一点点光亮。
北溟王朝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大溟宫巍峨壮阔，可她脚下这条石道因是宫奴仆婢和末等官员所行，显得格外狭长逼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似的，令人窒息的漆黑犹有实体，从四面八方朝她笼了过来。
今年是浮瑶入宫侍奉的第三个年头，这条宫道她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两年有余。庆幸的是，三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短，再过三个月，她的年限到了，这条路也算是走到头了。
在心底细数距离出宫的日子，仿佛每走一步，距离自由的日子便更近一步，浮瑶憧憬着不久后的未来，心中松快，脚步轻盈，走到半途才发现同行的蔓儿磨磨蹭蹭，视线毫不避讳地在自己身上流连。
“怎么了？”浮瑶终于忍不住侧过头，迎上蔓儿热切的视线疑惑道：“是我今日有何不妥吗？”
“不妥？”蔓儿先是一怔，随即连忙摆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没有不妥。”
浮瑶：“那你为何总在看我？”
蔓儿略微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浮瑶姐姐长得真好看，我这才忍不住多看……”
“谢谢。”浮瑶浅浅一笑，客气道：“你也好看。”
蔓儿眼里的眸光亮了一瞬很快又黯淡下来，她撇了撇嘴，嘟囔着：“姐姐不必哄我，我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清楚。”
她年纪尚小，生性活泼开朗，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了似的，又因浮瑶温柔亲和，不知不觉生出亲近之心，一路上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吐露了大半：
“……姐姐，我真羡慕你，不仅生得好看，还那么厉害，掖庭里的姐妹们都说世上没有你治不好的病呢。”
“怎么可能。”浮瑶撑不住笑了：“若真有这么厉害，那我便不是人而是那吸风饮露的神仙了。”
蔓儿扬起稚气未脱的小脸，望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交杂着艳羡和难以言喻的其他情绪：“可浮瑶姐姐就是像神仙一样好看呀。如果换做是我生成这样，巴不得每天都在宫里走来走去，拼了命也要在陛下面前露个脸给自己挣个位份的，绝不像姐姐这样，整日躲在屋子里，怎有机会出头呢。”
“一个人没什么不好，屋子里清净。”浮瑶敛了笑容，随口应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越发暗沉的天色，不禁微微蹙眉，催促道：“这是宴会上最后一道主食，嬷嬷交代过务必在酉正前送到，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才是。”
蔓儿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一拍脑门，懊恼道：“光顾着说话，怎么耽误了这么久，眼下天都快黑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溟宫中等级森严，规矩严苛，未免下人仆婢冲撞了贵人主子们，特意修筑了狭窄的石头宫道供人行走，石道曲折蜿蜒，比起行走在大路上要多耗费将近一半的时间，若想要在酉正前将御膳及时送达，怕是要片刻不停，健步如飞才行。
“没关系的，我们走快些便不会误了时辰。”浮瑶提着食盒，快步走出数米开外，才发现蔓儿还愣在原地并未跟上，不得不停步转身，皱眉问道：“又怎么了吗？”
食盒被放在了地上，蔓儿揉着手腕嘟着嘴抱怨：“这么大的食盒，里头又装了好多菜，用手拎着太吃力了，浮瑶姐姐，我实在没法走得太快。”
“……”她还年少，通身孩子气，怕是没见识过森严宫规的厉害，这才如此散漫恣意。
浮瑶一时无语，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终于有了急色，只好迭声哄道：“再坚持一会儿，咱们一鼓作气，很快就到飞凰殿了。”
阿蔓撇撇嘴道：“姐姐少哄我了，这宫里我比你熟。”
浮瑶强忍着撇下她转身先走的冲动，耐着性子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简单。”阿蔓笑嘻嘻道：“咱们走大路不就行了？”
大溟宫中大小宫道数百条，其实统共不过两种，一是只有溟帝陛下、达官贵人以及后妃主子们才能行走的大路，玉石铺就而成，亦被称为玉道，另一种便是奴婢和七品以下微末官吏们行走的石道。大路四通八达，平坦开阔，连接各大宫室，十分便捷，而石道却因修建在僻静偏远之处，虽也能通往各处殿宇，却是曲曲折折，绕了许多路，远不如大路便捷。只是以她二人的身份是万万不可走到大路上去的。
“不行！”浮瑶想也没想，断然拒绝道：“宫规森严，不可乱来。”
“嘻嘻，有什么关系嘛，这个时辰主子们想必都在贵妃娘娘的宴席上，咱们就走一小段，不会被人发现的。”蔓儿拎起食盒，身形一闪往旁边的大路窜了过去，犹如一只滑溜溜的鱼儿，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浮瑶愣了愣，随即在心里暗骂一声，提着食盒快步追了上去。
蔓儿不遵宫规，无论有没有被发现都是命数，她管不得，也不想管，可她与蔓儿一同送菜，那食盒是万万离不得她的视线的，否则若是出事，她可就说不清了。
“蔓儿，回来！”
大路宽广平坦，浮瑶追上去的时候，蔓儿已经拎着食盒走出一大段路，眼看着已经登上飞凰殿长长的玉石长阶，背影灵巧，健步如飞，与先前揉着手腕抱怨食盒太重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你太乱来了！”浮瑶快步追了上去，抓住蔓儿没拿食盒的那只手，催促道：“这里不是我们该走的路！”
“该不该都来了，姐姐还想原路返回不成？”蔓儿一脸不耐烦，毫不犹豫甩开浮瑶的手，傲慢道：“要回你一个人回去，我偏要走这条路，平日就算了，今日主子们都不在，左右不会被人发现，我倒要看看这玉石大道究竟是何模样，凭什么陛下娘娘们走得，咱们走不得？”
浮瑶进退维谷，又急又恼，权衡利弊后压低声音半催半哄道：“那也得快些走，趁没被发现赶紧进入吧，万一被人看见，你我都要受罚的。”
蔓儿嘻笑出声，高声道：“怕什么？都这个时辰了，各宫娘娘还有皇子殿下们肯定已经入座了，这是飞凰殿正门，寻常奴婢也不敢往这儿走，能被谁发现？姐姐，你也太胆小——”
话音未落，身后猝然响起清晰入耳的马蹄声。
不好，有人来了！
浮瑶心中一惊，下意识拉起蔓儿想要闪身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内侍尖锐高亢的声音破空而来：
“太子殿下到——”
浮瑶脱了外衫倚窗而坐，窗台上的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筒，浮瑶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在竹筒里头胡乱翻动，挑出一枚细薄竹签，指腹掠过其上微微凹陷的字痕，随即扬手投入炭盆之中。
翻涌的火焰舔舐上来，竹签薄而锋利的边缘迅速翻卷变黑，正中“大溟十七年八月”几个蝇头小字渐次化为一片焦黑。
浮瑶还沾染着薄薄一层湿寒冷意的指尖继续往竹筒里拨弄，带起一阵“哗啦啦”的轻响。
八月已过，竹筒里的签子不多不少，只剩下最后三根。浮瑶睫羽低垂，唇边漾开一个轻浅的笑意，她生得昳丽明艳，笑起来的时候容色灿若云霞，似乎连昏暗的屋子都跟着变得明亮起来。
只剩下三个月了，再熬三个月，就能出宫了。
浮瑶望着竹筒里仅剩的三根签，心中欢喜雀跃，一时竟出了神，直到房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浮瑶！砚浮瑶！你在里面吗？快开门——”
那是一道颇有穿透力的高亢女声，犹如惊雷乍响。浮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惊见外边的天光渐暗，那人熟悉的叫嚷声尖利呕哑，格外刺耳。
“……”浮瑶闭目轻叹一声，竭力压抑心底翻涌而起的烦闷，站起身理了理衣襟鬓发，无可奈何推门而出。
御膳房掌事李嬷嬷站在门外，一脸急怒之色，大有浮瑶再不开门就要把房子拆了的架势。
“李嬷嬷，您怎么来了？”浮瑶朝那身形敦实的中年妇人福了福身，勉强笑了笑，虽不情愿却还是恭恭敬敬做了个手势，想将人请进自己狭小简陋的院子里。
“我就不进去了。”李嬷嬷半仰着头，目光倨傲：“去把前日那道百花酥酪粥做八份来，晚上贵妃娘娘设宴飞凰殿，指名要吃这道菜，你务必熬得软烂鲜甜，听明白了吗？”
她说这番话时，无论是神情还是语调都十分理所当然，与往常给御膳房里的小宫女安排活计时的模样毫无区别。
“可是嬷嬷……”浮瑶张了张口又闭上，犹豫斟酌再三才小心翼翼开口：
“这恐怕不妥，我是医女，怎能随意经手娘娘的吃食——”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脸颊忽然掠过一道火辣辣的剧痛，一个巴掌猝不及防扇了过来，伴随着“啪”地一声脆响，浮瑶姣白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了一层带着指印的薄红。
太医院医女不同于掖廷宫婢，是北溟王朝正式记录在案的女官，虽官阶微末不值一提，远不如朝堂官员煊赫，却有正经官位。
浮瑶身为太医院的末等医女，陛下娘娘、皇子公主们的金玉之躯自然轮不到她照看，平日里只不过是给宫女内侍们看一些头疼脑热磕磕碰碰之类的小病小痛，虽无前途，也算不上清闲，但好在清净单纯，不易沾染是非——除非遇上李嬷嬷这般蛮横跋扈不讲道理之人，自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便将她当作牛马般呼来喝去使唤了数月。
浮瑶进宫本就是无可奈何，如今只盼熬过最后几个月顺利出宫，不愿多生是非便由着李嬷嬷使唤，谁知对方竟变本加厉毫无顾忌，已到了对她颐指气使的程度。
“怎么？你是太医院的人，我便使唤不动你了是吗？”李嬷嬷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指着浮瑶的脸嗤之以鼻：“一个末等医女，说是女官，实则连我御膳房里最低贱的奴婢都不如，入宫三年也不见升迁，你们砚家还指望你出人头地，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我愿意差遣你是看得起你，别不识抬举！”
李嬷嬷这一巴掌虽没用太多气力，下手不重却蕴含巧劲，浮瑶挨了一巴掌的脸颊火辣辣的疼，薄红的掌印却稍纵即逝，半点都看不出受了罚挨了打的迹象。
浮瑶像被打懵了似的，捂着脸偏着头，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嬷嬷见她如此，气焰更盛：“旁人只当你低眉顺眼是个安分守己的，我却知道你背地里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着，李嬷嬷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刻意放低声音，盯着浮瑶的脸冷冷威胁：“冷宫西南角的那处废园，这些日子你可没少去吧？”
听及“冷宫”二字，浮瑶心口一紧，面上却不见异样，只伸手捂脸，眉眼低垂，掩去了瑟瑟双瞳里意味不明的光泽：“嬷嬷误会了，我并非推脱，只是宫规森严，陛下娘娘最忌讳宫中各司各处权责不清，恐怕滋生推诿扯皮之风。我是怕娘娘知道太医院之人行御膳房之事会心生不悦……”
“蠢货。”李嬷嬷轻蔑一笑，双手叉腰，挑着眼角看向浮瑶：“你做好后把吃食交给我，我直接端去给贵妃娘娘，谁能知道这粥是你做的？”
浮瑶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嬷嬷指教。”
“既然明白了，还不快动手？”李嬷嬷翻了个白眼，随手往浮瑶的灶台上扔了个包袱，颐指气使道：“食材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便开始吧，酉正前做好交给我。”
“可是嬷嬷，”浮瑶打开包袱，忍不住蹙起长眉，犹豫道：“那日我为您熬煮百花酥酪粥，是因为您阴虚火旺，理应清心降火，养阴润燥，故在酥酪里加入金银花一同熬制。可各人体质各异，贵妃娘娘贵体屡次服用此方也未必是好……”
李嬷嬷不耐道：“哪来这么多废话？不就是一碗酥酪粥？娘娘之前又不是没吃过，还能吃出毛病来不成？我看你是存心偷懒耍滑，快去干活。”
“……是。”眼见对方寸步不让，浮瑶只好无可奈何转身进了厨房。
李嬷嬷站着无趣，大摇大摆走进屋子，翘着腿坐在窗边饮茶，望着浮瑶纤细窈窕的背影，轻蔑一笑，也不避讳，大剌剌道：“蠢钝丫头，白瞎了一副好容貌和好家世，砚家男子入朝为官大多封侯拜相，女子一旦入宫，即便没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也是宠冠六宫的高位妃嫔，再看看你，入宫三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女，当真是堕了砚氏威名……”
李嬷嬷喋喋不休，浮瑶只当听不见，配好食材便埋头熬粥，不到半个时辰，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百花酥酪粥便出锅了。
香暖的粥食被装进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瓷盅里，浮瑶当着李嬷嬷的面用随身银针小心翼翼试过之后才放入食盒封上封条递给了过去。
“嬷嬷，您的粥。”
李嬷嬷理所当然地接过食盒，不忘告诫浮瑶：“你也知道，你是太医院的人，可不许告诉旁人这粥出自你手。”
浮瑶眉目弯弯，一双眼睛波光潋滟：“嬷嬷说笑了，这本来就是您辛苦熬制。”
“很好。”李嬷嬷赞许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拎着食盒出门前又道：“还有一项差事要你去做——蔓儿，进来！”
话音刚落，御膳房小宫女蔓儿提着两个沉重的食盒摇摇晃晃走进来，把食盒往地上一放，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偷偷打量浮瑶。
浮瑶隐约猜到李嬷嬷想打发她做什么，尴尬而无奈地笑了笑：“嬷嬷，这不合规矩，医女不得插手指责范围之外的事，何况我身份卑微，若无召唤不该出现在御前。”
大溟宫宫规严苛，在宫里无论是奴婢还是女官，皆是等级分明，各司其职，不可逾越。砚家身为北溟四大世家之一，家中女儿年满十五必须入宫以备后妃之选，选上者或成为陛下的妃嫔或被赐婚给适龄皇子，落选者亦要成为女官入宫侍奉，三年之后方可归家自行婚配。
浮瑶不愿困于宫中，花了点心思故意落选，好在她有医术傍身，这才被安排进相对轻松的太医院负责煎药捣药，给宫女内侍看诊。
“如果不是人手不够，哪里轮得到你？贵妃娘娘的筵席，后宫所有主子们都去了，御膳房的人忙得晕头转向，掖庭的奴婢又粗粗笨笨，眼下也只有你还算得用。”李嬷嬷扬了扬眉毛，捧着手里的食盒道：“我还要给娘娘送粥，分不开身，只好有劳你帮我走一趟飞凰殿。一路上只要机灵点，你不说，谁知道你是谁？把东西交给飞凰殿里的人，自然有人布菜，也轮不到你露脸。”
李嬷嬷发号施令惯了，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吩咐完便提着食盒大步离去，只留下小宫女蔓儿和浮瑶面面相觑。
“……”
浮瑶见那蔓儿身量尚小，提着一只食盒已是十分勉强，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袖手旁观，只好与她一人拎起一只食盒朝飞凰殿去了。
出门的时候已是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逼仄的石道里却只有从头顶窄小的罅隙里漏下的一点点光亮。
北溟王朝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大溟宫巍峨壮阔，可她脚下这条石道因是宫奴仆婢和末等官员所行，显得格外狭长逼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似的，令人窒息的漆黑犹有实体，从四面八方朝她笼了过来。
今年是浮瑶入宫侍奉的第三个年头，这条宫道她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两年有余。庆幸的是，三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短，再过三个月，她的年限到了，这条路也算是走到头了。
在心底细数距离出宫的日子，仿佛每走一步，距离自由的日子便更近一步，浮瑶憧憬着不久后的未来，心中松快，脚步轻盈，走到半途才发现同行的蔓儿磨磨蹭蹭，视线毫不避讳地在自己身上流连。
“怎么了？”浮瑶终于忍不住侧过头，迎上蔓儿热切的视线疑惑道：“是我今日有何不妥吗？”
“不妥？”蔓儿先是一怔，随即连忙摆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没有不妥。”
浮瑶：“那你为何总在看我？”
蔓儿略微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浮瑶姐姐长得真好看，我这才忍不住多看……”
“谢谢。”浮瑶浅浅一笑，客气道：“你也好看。”
蔓儿眼里的眸光亮了一瞬很快又黯淡下来，她撇了撇嘴，嘟囔着：“姐姐不必哄我，我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清楚。”
她年纪尚小，生性活泼开朗，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了似的，又因浮瑶温柔亲和，不知不觉生出亲近之心，一路上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吐露了大半：
“……姐姐，我真羡慕你，不仅生得好看，还那么厉害，掖庭里的姐妹们都说世上没有你治不好的病呢。”
“怎么可能。”浮瑶撑不住笑了：“若真有这么厉害，那我便不是人而是那吸风饮露的神仙了。”
蔓儿扬起稚气未脱的小脸，望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交杂着艳羡和难以言喻的其他情绪：“可浮瑶姐姐就是像神仙一样好看呀。如果换做是我生成这样，巴不得每天都在宫里走来走去，拼了命也要在陛下面前露个脸给自己挣个位份的，绝不像姐姐这样，整日躲在屋子里，怎有机会出头呢。”
“一个人没什么不好，屋子里清净。”浮瑶敛了笑容，随口应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越发暗沉的天色，不禁微微蹙眉，催促道：“这是宴会上最后一道主食，嬷嬷交代过务必在酉正前送到，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才是。”
蔓儿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一拍脑门，懊恼道：“光顾着说话，怎么耽误了这么久，眼下天都快黑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溟宫中等级森严，规矩严苛，未免下人仆婢冲撞了贵人主子们，特意修筑了狭窄的石头宫道供人行走，石道曲折蜿蜒，比起行走在大路上要多耗费将近一半的时间，若想要在酉正前将御膳及时送达，怕是要片刻不停，健步如飞才行。
“没关系的，我们走快些便不会误了时辰。”浮瑶提着食盒，快步走出数米开外，才发现蔓儿还愣在原地并未跟上，不得不停步转身，皱眉问道：“又怎么了吗？”
食盒被放在了地上，蔓儿揉着手腕嘟着嘴抱怨：“这么大的食盒，里头又装了好多菜，用手拎着太吃力了，浮瑶姐姐，我实在没法走得太快。”
“……”她还年少，通身孩子气，怕是没见识过森严宫规的厉害，这才如此散漫恣意。
浮瑶一时无语，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终于有了急色，只好迭声哄道：“再坚持一会儿，咱们一鼓作气，很快就到飞凰殿了。”
阿蔓撇撇嘴道：“姐姐少哄我了，这宫里我比你熟。”
浮瑶强忍着撇下她转身先走的冲动，耐着性子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简单。”阿蔓笑嘻嘻道：“咱们走大路不就行了？”
大溟宫中大小宫道数百条，其实统共不过两种，一是只有溟帝陛下、达官贵人以及后妃主子们才能行走的大路，玉石铺就而成，亦被称为玉道，另一种便是奴婢和七品以下微末官吏们行走的石道。大路四通八达，平坦开阔，连接各大宫室，十分便捷，而石道却因修建在僻静偏远之处，虽也能通往各处殿宇，却是曲曲折折，绕了许多路，远不如大路便捷。只是以她二人的身份是万万不可走到大路上去的。
“不行！”浮瑶想也没想，断然拒绝道：“宫规森严，不可乱来。”
“嘻嘻，有什么关系嘛，这个时辰主子们想必都在贵妃娘娘的宴席上，咱们就走一小段，不会被人发现的。”蔓儿拎起食盒，身形一闪往旁边的大路窜了过去，犹如一只滑溜溜的鱼儿，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浮瑶愣了愣，随即在心里暗骂一声，提着食盒快步追了上去。
蔓儿不遵宫规，无论有没有被发现都是命数，她管不得，也不想管，可她与蔓儿一同送菜，那食盒是万万离不得她的视线的，否则若是出事，她可就说不清了。
“蔓儿，回来！”
大路宽广平坦，浮瑶追上去的时候，蔓儿已经拎着食盒走出一大段路，眼看着已经登上飞凰殿长长的玉石长阶，背影灵巧，健步如飞，与先前揉着手腕抱怨食盒太重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你太乱来了！”浮瑶快步追了上去，抓住蔓儿没拿食盒的那只手，催促道：“这里不是我们该走的路！”
“该不该都来了，姐姐还想原路返回不成？”蔓儿一脸不耐烦，毫不犹豫甩开浮瑶的手，傲慢道：“要回你一个人回去，我偏要走这条路，平日就算了，今日主子们都不在，左右不会被人发现，我倒要看看这玉石大道究竟是何模样，凭什么陛下娘娘们走得，咱们走不得？”
浮瑶进退维谷，又急又恼，权衡利弊后压低声音半催半哄道：“那也得快些走，趁没被发现赶紧进入吧，万一被人看见，你我都要受罚的。”
蔓儿嘻笑出声，高声道：“怕什么？都这个时辰了，各宫娘娘还有皇子殿下们肯定已经入座了，这是飞凰殿正门，寻常奴婢也不敢往这儿走，能被谁发现？姐姐，你也太胆小——”
话音未落，身后猝然响起清晰入耳的马蹄声。
不好，有人来了！
浮瑶心中一惊，下意识拉起蔓儿想要闪身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内侍尖锐高亢的声音破空而来：
“太子殿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