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越月倒吸一口凉气,霍然睁开双眼,从梦中惊醒。

    哐啷啷啷,她一脚踩翻了地上盛药的瓷碗,任由它滚到香案下不停打转。

    而墙上那幅《女剑仙诛魔图》,如今只剩下一张白纸,几点血渍。

    越月扶着掉漆的朱红梁柱,不惜撕裂身上结痂的伤口,趔趔趄趄走向庙外。

    波涛之声愈发洪大,在她踏出门槛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战争的硝烟已经退散,徒留土木烧焦的气息。

    夕阳的余晖洒向海面,波涛推送着战舰残骸与破败旌旗,来回拍打海岸,士兵则乘坐小舟打捞浮尸。

    这无疑是“宁定海一役”的战场。

    “我的先祖奶奶,七舅姥爷啊,”越月后退两步,撞在门上,抽了抽嘴角道,“这二十六年竟然是黄粱一梦……”

    至此,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被劈下来历劫了。

    当年初入仙门,受尽欺凌,她只想尽快独当一面,于是在目睹了那些师兄师弟为情所困,修为大跌后,她找到了一条捷径——

    但求富贵豪权,不求一丝真情。

    她自创道法封印七情六欲,成了个没有感情的练剑机器,很快便开辟了“无情道”一门的先河,一跃成为仙界最年轻的掌门人,登峰造极。

    然而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她很快发现,她的修为停滞在了化神期。

    若想再有提升,似乎只能突破无情道……

    越月正想得入神,忽然有人叫住她:

    “老祖,老祖,您怎么提前醒了啊?!您要攒够100%的心动值,突破无情道,才能出去对抗那九道天雷啊!”

    “谁?”越月闻声一惊。

    “是我啊老祖,码修一派写小说的鹿人乙,之前您快要被雷劈飞的时候,是我把你的魂魄捡进书里,还安排了九世情缘,助你突破修为,这眼看马上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您怎么突然清醒了啊?”

    “马上?那还要多久?”一想到自己这些年都追着个男人跑,越月就皱紧了眉。

    “我看看啊,接下来,您还需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总而言之就是:

    宁定海一役告捷。

    她与裴景行一同进京领赏。

    然而温小姐身体不适,不宜再走水路,裴景行便改坐马车,却不料路遇山贼。

    她为了救下裴景行,又被箭矢刺瞎了左眼?

    可即便到了这般地步,裴景行仍弃她于不顾,转头去保护温小姐。

    若非她的丫鬟舍命相护,她早已成为刀下亡魂。

    虽大难不死,也非有后福。

    待她好不容易回到裴府,裴景行也从不来探望,难得相见,裴景行一开口便是要娶温小姐做平妻。

    平妻一事,在商贾之家亦是罕见,何况他们这般簪缨世族?

    这不仅是对她的侮辱,更是对将军府的蔑视。

    她不禁质问起裴景行,可还对她有半分真情?

    谁知这话却戳中了对方痛处。

    “真情?”裴景行冷笑道,“当初若非你父亲以镇守边关五年为约,恳请陛下赐婚,我欲求娶之人,唯有温家六小姐!温丙薇!”

    一时之间,恍然大悟。

    难怪父亲此次出征尤为匆忙。

    原来是他老人家提前知晓了,裴景行有意求娶别家小姐,生怕她这个追随他戎马生涯的女人,下半辈子守着个坏名声,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父亲竟顶着年迈病体,用五年塞外风沙生活,为她换取最后一分体面。

    成婚时是如何的欢天喜地,此刻便是何等呕心断肠。

    然而木已成舟。

    哪怕是为了将军府的颜面,她也断不能答应平妻一事。

    他们不欢而散。

    不久之后,温小姐便病危了。

    世人皆道,裴公子与温小姐,二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好不登对,偏偏被霸道的将门之女棒打鸳鸯。

    温小姐因此郁结于心,缠绵病榻,不出半年便香消玉殒了。

    世人本就怜惜弱小,更何况是较之离经叛道之辈。

    一时间,她沦为了臭名昭著的妒妇,温小姐则是出尘脱俗的天上月。

    裴景行亦是对她深恶痛绝。

    但受尽冷眼也好,嘲笑也罢,唯一的安慰,是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她想着他们的孩子,必定生得粉妆玉琢、冰雪聪明,不禁满怀期待。

    只是裴景行脸上不见喜色。

    清明时节,裴景行邀她一同去给温小姐扫墓。

    她推辞道身体不适。

    裴景行便出言嘲讽:“枉你还是自称将门虎女,区区二里地也走不得?”

    她看他一眼,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强忍怀胎五月的不适,起身叹道:“我去。”

    然而,为了迎合裴景行所钟爱的“弱柳扶风之姿”,她终日疏于锻炼的身体,早已经受不住操劳。

    回程途中,她不慎踩空了一阶石梯。

    惊惶失措之下,她本能地伸手抓向身后,想要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裴景行就站在她一步远处,稍稍倾身便能够到的距离,却无动于衷。

    裴景行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双薄唇微微开阖,呼出两口白雾,随风吹散在她耳边,化为一声冰冷的嘲讽:

    “你学她,学得不像。”

    万箭穿心亦不过如此。

    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一百零八级台阶,最后十阶洒满了鲜血。

    她摔了一跤,难产生下死胎。

    在外征战的越老将军听闻此事,气得当场吐血,归心似箭之下,竟中了敌军圈套,命悬一线。

    她被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上身体抱恙,急忙找到裴景行,跪求他上书皇帝,派军驰援。

    裴景行表面上答应,实则不想趟这浑水。

    等了又等,最后只等到父亲被敌军斩首,头颅悬于城墙之上,供人观赏的噩耗。

    镇守四方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临终连一个完整的尸身都没有。

    母亲发了疯,找到她撕扯打骂:“你这个丧门星!丧门星啊!为了你,全是为了你,我当初若没有生下你便好了!”

    孩子死了,爹爹死了,越家满门也战死了。

    烜赫一时的将军府高楼倒塌,同时也预示着,大祯的国运正在走向衰亡。

    在此国家危难之际,裴景行却发现,温丙薇没有死。

    原来当初皇帝有意让温小姐顶替公主和亲,温家为了护其周全,才出此下策,借助“横刀夺爱”一事,对外谎称她为情所困,借势假死,逃过一劫。

    裴景行这才明白,温丙薇从不爱他,而是将他玩于股掌之上。

    当他想回头去找真心待他之人时,却发现对方早已心灰意冷而去。

    “自此开启了裴景行长达十年的追妻之路。”

    鹿人乙说到这里,似乎是被感动到了,沉默片刻,才接着道:

    “……后来经历重重磨难,你们终于心意相通,还生下三个可爱的孩子,携手步入幸福美满的结局。以上,就是《一胎三宝:侯爷追妻火葬场》的全部内容。”

    “你这写的什么勾八玩意儿?!”越月强忍着听完,额角青筋暴起。

    如果没有恢复记忆,她或许察觉不出问题。

    但如今告诉她鸿鹄老祖,要吃遍世间疾苦,就为了得到福报——

    一个伤害过她的男人。

    谁稀罕?

    谁、稀、罕?!

    “你稀罕吗?啊?就为了一个男人,我死全家带流产?”越月觉得自己底裤都亏穿了,“给你,你要吗?”

    鹿人乙不好意思道:“可是只有这样做,男主才会轰轰烈烈地挽回您、打动您,补上您这些年欠下的情债啊,天下苍生还等着您去拯救呢!”

    “我都在这儿二十多年了,苍生早死绝了。”

    “不会不会,老祖放心,书里的时间相较外界而言是静止的,您何时突破无情道,何时就能出去。”

    “那我不出去了,”越月干脆摆摆手道,“我如今恢复了七情六欲,不想再救劳什子苍生了,苍生又不曾善待过我。”

    “欸,老祖,您看您这说的是气话,这怎么使得呢?”

    “自从我问鼎剑道以来,就没人敢对我说‘使不得’,比起天下苍生,我如今更看重越家、将军府,他们待我好,很好。”

    “这这这,那您也不能半途而废啊!他们与您不过是一世亲情,做不得数!再说了,您要是改变剧情走向,会遭万蚁啃啮之苦啊!”

    “是吗?”越月闭眼感受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道,“就这点痛,你不说,我都没有发现。”

    “哎——老祖!三思啊!”

    越月深吸入一口初秋的凉气,正要转身离开,却恰好撞见丫鬟端着一碗药汤,垂头丧气走来。

    甫一见她直挺挺站在那儿,丫鬟歘地瞪大双眼,惊呼道:“小姐?!”

    越月一愣,继而笑道:“寻巧。”

    眼见她手里的药碗斜向一边,越月急忙伸手提醒:“当心!”

    哐啷一声,瓷碗从寻巧手中滑落,连碗带汤砸碎了一地。

    “现在没事了。”越月收回手。

    “小姐!!”

    寻巧却顾不上其他,惊喜得跺脚大喊,几步跑来滑跪到她跟前,环住她的双腿,泣不成声地笑出了一个鼻涕泡儿。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您知道吗,您昏迷了整整七日啊,可吓死奴婢了,您渴不渴,饿不饿,疼不疼啊小姐?”

    “您中了那么多箭,奴婢瞧着疼极了,也不能替您分担,老爷夫人若是知道了,不该心疼死吗?”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好在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好在小姐没事……”

    她语无伦次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讲了大堆话。

    “我不怎么疼,”越月一把将人从地上捞起,宽慰道,“当心别磕坏了腿。”

    寻巧激动道:“奴婢的腿即便是为小姐碎成两段也不足惜!”

    越月闻言心头一跳,想起书里的剧情,寻巧当真为她断了双腿,皱眉笑道:“少说胡话,有我在,岂容他人伤你分毫?”

    寻巧闻言,杏眼渐渐圆睁,打了个哭嗝。

    其憨态可掬之姿,令越月百感交集。

    这二十年来,她一门心思系在裴景行身上,对身边关心她的人不闻不问。

    他们却愿将她放在心尖上。

    想起冒着十死无生之险,也要救她出来的越家军。

    想起背着她游上海岸,连双鞋都顾不上穿,无畏袒露着双脚,也要带她四处奔走求医的寻巧。

    越月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懊悔。

    若是她能再早几日清醒过来,不,或许再早几年……

    她便不会因为世人嘲笑她高大魁梧,而不敢勤加习武,增健肌肉,以致于最后没有力气再多带回几个越家军。

    越月看着身边仅存的四个亲信,沉下脸色。

    时至今日也不算太晚。

    “小姐,您去哪儿?”寻巧见她还是要走,忙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姑爷了,姑爷或许正在赶来的路上,小姐莫要错过!”

    “我想起有件急事要办,那些个不打紧的人,你随便应付一下。”

    说着,越月回头问:“寻巧,你知道我当时砍下的贼首在哪儿?”

    寻巧还没弄明白“那些个不要紧的人”是谁,闻言更加茫然道:“小姐,咱们杀的全是些喽啰,哪来的贼首呀?”

    寻巧自然无从知晓,贼首在奔逃的路上,早已伪装成了喽啰,被她攻上贼船时,斩于刀下。

    而后又被裴景行的麾下小卒发现,这个功劳便记在了他们头上。

    如今怎可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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