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常雨。”

    宽大的实木座椅呈现着浓重的暗红,上面坐着位英气又美丽的雌性,气势沛然,如同山岳压顶。

    她肩宽身正,白色的长发都束在脑后作个利落的高马尾,将五官清晰展露。虽坐在室内,却未卸兽骨甲胄,肩颈与手腕的缝隙露出部分白底黑纹的皮毛。

    “是,领主大人。”面相稚嫩的少女沉静的双眼垂下,恭敬点头,横亘嘴唇的红色伤疤在瘦尖的小脸上相当显眼。

    “豺族虽然不归在奇天树海的麾下,但遭此惨祸也属实令人痛心。”

    雌性领主的话语并不柔软,一如她坚定沉稳的眼神般始终威严,但其中透出的几分叹惋却让低着头的少女几乎溃不成军。

    “鼠狈为奸,煽动铁犀族肆虐祸害生灵,本就是所有灵兽族的公敌,即便不为救你们也是要清除祸端的,保下豺族遗脉只是巧合。你的同族已经表明不愿意加入树海麾下的决心,我自然不会强求什么,等寻到新的栖息地你也大可一同回去,重头开始建设豺族,延续血脉。”

    雌性领主说:“我并不需要你偿还什么。”

    “施恩不图报,是因为报不出什么值得图的东西。”

    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说出这样的话,雌性领主眉头微皱。

    双目锋芒骤现的视线下,少女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威势吓到哑声。她依旧顺从的模样低头站在那里,说:

    “领主大人,我要成长为一个能让您图报的对象。”

    少女的伪装并不高明,她分明是害怕的。

    疤痕张合,吐出的声音嘶哑干涩,所以她总小心翼翼地作吞咽动作,为了对抗本能中面对强大种族威压的恐惧,死死绷着脊背,但细微的颤抖根本无法逃过那双锐利的眼。

    “繁衍后代,无论哪个雌性都可以做到,只是单纯增加种族数量,永远赶不上我族血仇之敌的速度,再来也只会重蹈覆辙。”

    少女每一个字都在用力地表达,接着后退一步,双膝弯曲,跪伏在强大的雌性领主面前,说:

    “领主大人,我想谋求突破。”

    “豺族以、族群聚合之力闻名,可现在能依仗的优势、已经被击破……再也、无法挽回。”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哭泣和哽咽的声音,乍一听颇为冷静,如果不是几个字就停顿住极力压抑呼吸的话。

    “如果只做一个繁衍的工具,穷尽我的生命只怕功能有限。”

    “所以,我必须另寻道路。”

    不是不愿做繁衍工具,而是认为只做繁衍工具不足以将自己利用到极致,居然是这样极端的思想。

    “我想要变得强大,不是作为族群力量,而是探寻豺族个体的极限。”

    冷肃的强者垂下她威严的双目,看到地上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新伤旧伤层层叠叠,但又妥善处理过。

    豺族团结,面临灭顶之灾时倾尽所有菁英保下了强大的后代,也不知道残余多少,失散难以寻觅。这位领主想起,在遇上她们的游猎队伍之前,这群豺族幼崽已经流离在外九个多月,因为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所以受挫颇多。

    似乎听属下提起过救下的豺族崽子情绪变动大,时而愤恨发狂,时而悲痛欲绝,笼罩在阴影里哭闹不休,但也有几个始终安静维持着秩序,除此之外还埋头苦练的。

    她看着少女的脊背,想起把豺族收留回来那天,她也曾跪下来。

    尽管是早成类性,可十来岁的年纪不论在那个族群都还是个崽子,女孩却像是肩上扛着两座山,膝盖重重落地作响,头贴在地面上十分虔诚,但又像在忏悔赎罪。

    眸中的锋芒收敛,在少女看不到的时候,雌性领主神色温和许多。

    只有语气依旧板硬,说:“你想留在奇天树海,接受庇护,你能断言自己一定能够回报我?”

    地面上的小脑袋摇了摇,说:“不能,我没法保证我的回报能让您满意!”

    闻言,雌性领主无声失笑,正想说你倒是坦诚,还没出口就听见女孩继续说:

    “我只能在每个阶段都竭尽全力,不论是修行还是为了奇天树海,都做到那时的我能做到的极限。”

    “在尽量保全性命之余,向死谋求生存。”

    尚未脱蒙进入智慧期的女孩,说出的话却十分决绝,一时间令雌性领主都不免默然。

    没有回应,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漫长得仿佛过了又一年苦熬的四季轮转,只能等待。

    女孩暗自紧张得不敢呼吸的时候,终于听到那道声音说:

    “好,那就让我拭目以待。”

    无异于天籁。

    常雨贴在地面的双掌紧握成拳,坚定应下:“是!”

    “冰海,冰海——”

    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浑厚慵懒的声音,同时有人走了进来。

    常雨听闻过领主大人的名字叫越冰海,因为白化种被视为不详,且当时正逢与狮族相争的混战时期,据说她的亲生父母将她沉入冰海,后来她挣扎求生不断变强,甚至给自己取下此名……

    常雨当然明白,成为奇天树海的领主这位雌性所遭受的厄运与磨难只多不少。

    所以她也不会示弱,而是要学习,去变成这样的存在。

    灰紫色绣着金纹的靴子停在旁边,洪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好奇道:“哦?这是在玩什么游戏?”

    “常雨,你先起来吧。”

    领主提醒一句之后,才不咸不淡问:“你有什么事。”

    “有事没事,都想找找你啊哈哈哈!”

    常雨起身,抬头终于看见旁边的雄性,随即立刻被他的身量所震惊。

    实在是……太高大了。

    超过她所见过的成年雄性,甚至比日前所见过的一些高壮的熊族应该还多半个头。

    她没见过这个雄性,但她想这应该就是冰海领主的伴侣,那位被称为统军大人的虎族。

    名字也听人提过,是叫——

    天涯…统军大人。

    她目光停留得稍久了些,直到对上雄性月黄色的双眼,见他朝自己顽皮地眨眨,常雨才惊觉自己惊讶呆住的表情忘记收敛,当下猛地低头,像做错事似的。

    “呵呵……”

    友善的笑声传来,显然他并没有计较一个年幼小孩的失礼,接着对领主说:“上次不是说忙完这阵咱们就去看雪萤嘛,我那头军务都处理好了,你这边还有什么没有?”

    “都处理好了?”领主威严的眉眼间蒙上一层怀疑,说:“别是勾勾画画点名让下属做了吧?”

    “什么?!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高大伟岸的雄□□族声音陡然激动起来,让敏感的常雨惊惧,后退一步。

    就是这一错位,恰好让她看见那团黏在他宽厚背上的‘白毛团’。

    那是,围脖?

    可并没有围着而是贴在背上的,这么一大团,难道是……布偶?

    常雨被吓到的时候,在场两个成年虎族都同时发觉。

    冰海领主斜了自己丈夫一眼,他登时不好意思地笑笑,打算跟小姑娘说句别紧张,却见她睁大着眼睛盯着自己后背。

    “有、呼吸。”常雨见到两位气度不凡的尊贵人物都瞧着自己,局促而拘谨地开口说道。

    那个白毛团是活的。

    “哈哈哈哈……”雄□□族被她逗乐,笑得人耳朵里发震。

    随即伸手把毛团从背后拎过来,说道:“小崽子,又拿阿爹的头发当磨牙棒了是吧?”

    毛团被摘下,雄性浓密微卷的黑马尾果然有一截挂满晶莹的液体。

    他弯下腰,把那个白团举到常雨面前,温和地介绍道:“这是领主和我的孩子,他叫伏山,今年八岁。”

    也许是听见自己的名字,白色的毛团中伸展出四肢来。

    一颗圆脑袋张开嘴巴嗷呜打哈欠,不光是四朵肉垫小梅花,连鼻子和舌头也是粉红的。

    竟然是一只纯白色的虎族幼崽。

    常雨控制不住诧异的神情,怔怔望着那团幼崽睁开双眼,琥珀色清透的瞳眸湿润又懵懂,对着她嗷了一声。

    “小姑娘啊,叔叔刚好有个事情想拜托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雄□□族用一种‘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的眼神看着常雨,让她顿时觉得自己能发挥作用时候到了,顿时坚定又郑重地点头,说:

    “统军大人,您请说!”

    常雨想,她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不论什么任务都拼命完成。

    在她全神贯注等候命令的眼神中,雄□□族捏着儿子毛茸茸的爪子,用那粉嫩的肉垫招招手,语气深沉地说道:

    “你帮叔叔照顾两天伏山好不好?”

    领主在后面扶额无声叹气。

    常雨短暂怔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作为现任领主之子,侍者应该怎么也少不了的,但他们却选择交给自己,常雨想一定是豺族出了名地护短和重视幼崽这一点获得青睐,在她还没有多少能力的时候,起码也有能让人觉得有用的地方也好。

    话是这么说,可她也认为领主和统军实在不应当这么轻易信任她。

    且不说她的年纪根本不可能对幼崽激发什么护犊之情,就是豺族也不是每一个都有这种本能的,万一她就是处心积虑的恶徒,直接将这小虎崽绑架或者对他下毒手……

    可临走之前,统军大人语气充满笃定和自信地说:“不用担心,伏山那么可爱你也会喜欢他的,他可乖了很好带的哈哈哈哈啊!”

    而领主大人则是无奈,语气严肃认真地留下一句:

    “你可以打他屁股。”

    ……

    于是她开始看护小孩,一头还没到十岁尚未化形,说话还磕磕巴巴的小虎崽。

    常雨想,这是领主的孩子,未来想必也是奇天树海尊贵的存在,无论她是否喜欢这个孩子都不重要,她怎么也不会欺负他,打他屁股的。

    她不会做那样愚蠢无意义的举动。

    不得不说,他确实长得可爱极了。

    一眼看上去像雪堆的,棉花团的,白云捏的,幼崽期毛发细滑柔软,肉垫粉粉,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就像上好的蜂浆蜜糖,在仿佛粗重黑线画出的眼眶里盈满。

    只不过统军大人言语的真实性也就到此为止了。

    常雨第一次知道,原来大人所说的两天,其实等于现实的八天。她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虎族的计时方法和豺族是不一样的,但她并没有勇气开口问人。

    另外就是伏山只有睡着的时候是乖的。

    实际上他长得有多可爱,破坏力就有多强。

    头五天里,他只有两天晚上是睡觉的。

    父母不在别说难受哭鼻子,他就像脱缰的小野猪那样日夜漫山遍野跑,虎族幼崽的精力仿佛无底黑洞,刚爬上树,下一刻便滚入深坑,刚打个哈欠在树洞卧下,只一个眨眼就已经在悬崖边缘扑蝴蝶。

    于是无数次雪堆零落成泥,棉花吸满泥水,白云也抹黑变成乌云,肉垫能变成除粉色以外的任何颜色。

    常雨一刻不敢松懈,时时惊心胆颤。

    伏山撒野的时候她满山追;

    伏山搞破坏她打扫善后,栽花种树补救;

    刚洗干净又弄得一身泥水,她便再仔细给他洗;

    伏山弄坏玩具就给他修理或重新做;除此以外还有定时让他吃饭,打理毛发,修理爪子,还有给他磕磕碰碰的地方检查涂药……

    她按照自己的记忆和临场应变能力,磕磕绊绊地看顾他。

    即便如此,也依旧有出纰漏的地方。

    伏山玩闹惹来大马蜂,两人都被蛰了几针,尽管常雨已经以最快速度带他去找医师处理毒针,伏山还是发起高热;还有他误食毒草肠肚绞痛等等。

    幼崽呜呜咽咽低吟的时候,比任何时候让她提心吊胆。

    时间过得太漫长了。

    真正见识到这虎崽的威力,常雨既不能约束他,视线也不敢从他身上移开。

    五天下来心头压力更重,在幼崽天真烂漫的笑声里,她将自己逼迫紧绷得几近崩溃。

    她太害怕伏山出任何事情,无法交代。

    她无数次在心中察觉并且告诉自己,原来她真的是没有那种爱护崽子本能的豺族。

    她不喜欢,也带不好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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