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席台周围的人散得七七八八，常雨便走过去。
伏山似乎有一搭没一搭与旁边的人在谈着什么，监察长老也在旁边。
见到常雨走来，伏山微微抬手，让身旁的人先离开。
常雨对其他人略颔首致意后，才走上前，擦身而过之时监察长老鹰隼般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少领主，孔雀石。”她将手中的盒子奉上。
青藤编织成的盒子，打磨得很光滑，其间有白色的叶络丝穿织成花朵与叶片的图纹，清新秀致，又很轻盈，沁了油蜡之后很是趁手。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然而即便没有抬头她依然能感觉到伏山的视线，思索着或许是因为她中途打扰商议而不虞，造成这个无言的局面。
虽有疑惑却不敢让自己在他面前停留太久，她再次将盒子往前送了一小段，说：“属下不是有意打断——”她想说她还另有事务要处理。
“谢谢你，常雨。”
恰在此时，那一贯敞亮温和的声音传来。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能感到热源的靠近，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伏山接过盒子，常雨以为他会打开检查，但也许是不想应付周围暗中探索的目光，他只是放在旁边桌上。
常雨见状便出声提醒：“里面除了孔雀石，底下还压着一张纸，在送出去之前请您过目。”
“嗯？”闻言，伏山眉梢微扬，便是神采奕奕，才又重新拿过盒子，打开来抽出底下的笺纸，仍是开口问道：“写的是什么？”
“是孔雀石的一些处理方法。”
“处理方法吗？”
常雨说道：“是。孔雀石虽然质地坚硬但同时也相当脆，需要精细切割打磨的时候稍逆纹理就会碎裂崩开，我把一些注意事项和几个可行的方法写在上面，另外，如果是需要贴身佩戴的话，最好经过药液浸泡，否则盐底湖的物质可能会让雌性的皮肤红肿刺痛，通过药液处理之后再用树脂充分沁入封存起来就……”
她记得那是用来送给绿草汀州的兔族少女的礼物，甚至还考虑到他可能会亲手打磨。
按她认知里他的性格表达喜爱是直白又热烈的，对有好感的人不吝啬于分享自己收藏的小宝贝，如果是对很喜欢的对象，送出亲手制作的小玩具都是常有的事。
现在他长大了，她也时常能听到他将铸造武器的宝物材料送给交好的朋友与亲信的事，毫无隔阂。既然习惯没有改变，那么对于心仪的女子，只会更加用心。
听他们说，他甚至在野外带回了满盈一车的奇花。
树海之人会用‘奇花’来代替称呼的，必然是连元木他们都不曾见过的特殊种类，他……费尽心思，想来也是为了作礼物讨人欢心。
喉中不免苦涩，面上依然严防死守，滴水不露。
“除此以外还需要注意一些养护的方法，如果雕刻的形状和边缘比较薄，则建议选用翠松柏油去沁，可以补色而不影响孔雀石的美丽，还要注意其耐寒不耐热的属性，也不可与银制品嵌合……”
与以往执行任务结束之后作汇报没两样的语气，常雨单方面说着没听到伏山的动静，于是抬头，然后就再次对上他端量的视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完纸上一条条清晰的内容，转而望向常雨。
——别有深意，是收藏在记忆中每一个少年虎崽的模样都没有的，她完全陌生的眼神。
“为什么又散发这样的气味？”
……
今天的伏山与往常颇为不同，不论是衣装，还是散发的气息。
蓬松浓密的头发规整地束起，五官与轮廓都清晰露出来，黑底衣衫点缀着些许金纹，腰封与护腕乌金的兽头透着金属的光泽，并不多么花哨，还有最直观的冲击感和隐秘的危险，就像他此刻不同以往的无言注视，充满着压迫感。
常雨顿时敏锐地收住话语，短暂显露的茫然与紧张，快得让人几乎捕捉不住。
她当即后退两步顺势躬身作请罪状，说道：“抱歉，是我失言。”
常雨脊背紧绷，也许自己都没发觉已进入满身戒备的应敌状态。
伏山手中拿着笺纸，仍注视着她。
他的体温似乎比往常要高，居然令她产生了连视线都有热度的感觉……不，也可能是由于她自己的异常。
常雨此刻才察觉过来，自己太过执着于调整情绪，想以平常心帮助伏山，结果用力过猛，反而越界做了多余的事情。
孔雀石的处理办法根本无需她多言，想必绿草汀州那边的人比她要内行多了。
属实是自作多情了。
虽是尴尬，常雨面上也没有表露心绪，伸手想拿回那张纸，说：“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吧……”
“不，我并非这个意思。”伏山没有阻止她取回，反倒解释说：“只是你行事的缜密，直到现在仍会让我惊讶。似乎每件经你手做的事，光是达成目的都不算结束，而总是能在此之上尽善尽美。”
“纸上的内容我已经记住，很有用，谢谢你。”
也许是因为场合，也许是因为穿着，常雨察觉伏山并不如她预想那般，得到孔雀石之后喜出望外，畅怀大笑，虽然语气温和诚恳，仍与平日不同。若说类比，应当是近似于那天在月圣岩最后他突然用她的话呛她的时候。
在快速取回笺纸短暂靠近的时候，便发现不是错觉，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存在感十足的体温，比以往都要强烈地侵占过来。
“是吗，那就好。”常雨情绪敏感不稳定，脑中兀自混乱。
说来她竟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已经临近成年，身量挺拔高大的雄虎。
“但是，凡事都追求极致未必就是好事。”
突然，伏山坦然直接的话语传来，令她猝不及防，面露怔忪。
“如果习惯要求自己用千百分的精力去做十成的事情，长此以往只会过度消耗自身。我认为你不需要在无可挑剔的程度上继续投入付出，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得见，给你同等重量的回馈。”
“你与薄荷未曾谋面，不需要为她做这些。当然，如果是为我，那就更没必要了。”
毫无预料的反应，毫无预料的话语。
是拒绝。
常雨对上那双从来都没有阴霾与犹豫的眼睛，当下感觉被灼痛般。
难道我竟没有……藏好吗？
她不禁心慌自疑。
“常雨，你可以试着降低他人的眼光在你心中的重量，明白你的优秀的人，即使不用做到这种地步也不会因此低看你……所以你不需要为我……”
不需要。
果然做了多余的蠢事。
【啊啊啊，常雨宿主请冷静！冷静咕噜噜、冷静冷静咕噜噜……】混乱的脑海中传来澄心镜慌乱的声音，其中还掺杂类似水流淹溺的动静。
【冷、静咕噜噜——山他、没有咕咕…常咕噜噜…】
不光澄心镜，连伏山在说什么她都再听不见，如暴雨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的羞耻感在脑中轰鸣。
怎会如此。
怎么会，如此。
她从来以为在清晰的自我认知中，即便情愫如何滋生蔓延也始终能在可控的范围内。
纵使内心近乎疯狂，只要她深藏心中不宣于口，那么进退由己，不会漏出破绽的。
结果看来就连这方面她都毫无天赋，总是在犯错，总是做不好。
是情热烧得脑子也不清醒了吗，只不过因为一厢情愿心仪的雄性因为有事相求而走近了些，居然就令自己得意忘形，行为越界还要沾沾自喜。
明知道，唯独面对他总是容易失去理智。
脑中飞驰闪过无数迄今为止与伏山有关的画面，一言一行背后的心思与曾经的窃喜都成了当下审判的材料，令她陷入自我煎熬。
全身感官都在此时冷却下来，常雨从心底涌出比以往都强烈的自厌情绪。
一场无声无形的拷问与自我戕伐正在展开。
到底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呢。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多么天真，居然纵容自己去拥有什么私情。
当种子出现的时候，她认为微不足道。
当它生根萌芽，她以为随时会枯萎凋零，不予理会。
哪怕它攀爬高起，也自认为不过是掌心一株可以随意摆布，由她决定存灭的装饰品罢了。
明明清楚自己易于感情用事，却没有在月圣岩那时拒绝，不，应在初次情潮，在更早察觉自己心中悸动的种子时，就将它销毁才是。
可她做了什么？
偷偷将它掩埋在伏山的领域，汲取从他那里获得的养分，甚至隐秘地依赖着这颗种子，所以最终才会养出这参天大树，根深蒂固，盘虬在他身边挥舞着那些过度浇灌下去的情感，再也不由她掌控。
如今甚至越过界限，或许还被他察觉端倪。
伏山不是会给人难堪的性格，但显然在他的反应决策之前，意识到这件事的常雨已经觉得难堪至极。
将纸张折叠收回，无言的沉默，周身的气息仿佛凝结一般。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底下，动荡的心绪地动山摇，激烈翻腾，时而尖锐时而低落，令她心口与喉舌都焦苦起来，犹如身穿荆棘，刺痛遍布皮肉。
要挽回，要粉饰。
她不能再失控，不能再变得丑陋。
“常雨，常雨？”
伏山的声音传来，她迟了半拍回神。
隐忍与决绝只在刹那，再抬起头时，双眸已然不再泄露情绪。像一场暴露在太阳下的霜落，瞬息之间就消融空气中，收敛得干干净净。
“是，属下知错。”
随即，她平静且诚恳地垂首，道：“为报答此前少领主及时灭杀鸮族凶匪，解除属下断臂之困的恩情，行动一时不慎，今后绝不再犯。”
……
明明是恭顺服从的模样，伏山却眉头蹙紧，他再次开口：“常雨，我的意思不是——”
“少领主。”
没等伏山说什么，监察长老便走过来，鹰目扫了一眼常雨，抱拳开口唤起伏山的注意，说道：“巫姥占卜了预言卦象，现在请少领主移步去聆听。”
监察长老气势沛然，毫不收敛地彰显着存在感。
常雨自然识趣地躬身退开，道：“少领主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巫姥有言便请少领主与监察大人一同前往，属下也须做些准备，以免耽搁明日清晨出发的计划。”
监察长老哼了一声。
诸多监察之中，有几位对她成见极深，眼前这位就是其一。
若不接触还好，但凡照面必然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此人是獾族支系，盖因早年受伏山的父亲庇护，所以素来都是虎族坚定的拥护者。同时作为监察长老，他也知道曾经发生在砂之谷的事情，常雨自然清楚在这位长老眼中自己是如何的不堪。
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对施授恩情的虎族见死不救的，自私自利的背叛者。
这会儿突如其来的情绪也不是毫无根据，除却原本就有的厌恶，约莫是刚才让他出言替自己解了俱莲司长的围的缘故，于是愈发反感难忍她的存在了。
换在平时她或许还有心去礼貌斡旋，尽心打打交道，然而眼下在伏山跟前，她的躯体与精神的状态皆是不佳，也就直接无视，当即准备退去。易怒易焦躁，易惊惧易低落，发情期带来的情绪波动与疼痛困扰已经到达无法忽视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过得太安逸，太久没有直面这样尖锐的视线，刚才监察长老的眼神反而令她平静清醒许多。旁人如何腹诽她，以及伏山真正如何看待她，其实不需要乐观美化，自己就应当心知肚明，恪守本分。伏山的强大和正直让她心存侥幸，可面对昔日收回援手，眼睁睁让他坠入魔窟的人，饶是再宽广的心胸都不可能毫无芥蒂，不点破已经是仁慈，怎能得寸进尺？
这么浅显的道理，反而在这种时刻才醒悟。
“回去暂作休息，你看起来为我的事情费心奔波了一番，必要的东西后营库都会准备好，养好精神。”伏山说。
没有追究，而是就此将话题带过，这样就好。
“是。”常雨抱拳应下，便要转身离去。
仅露出的方寸眉眼并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依然一如往常般沉静，是行走在浩瀚的树海之中被多少人一眼晃过，都不会产生好奇心被吸引再看第二眼的模样。
她深知自己的资质普通，别说追赶上那些耀眼的天之骄子，这么多年以来光是要摆脱平庸已经无比吃力了，最终隐匿于平凡也是命运早已为她安排的结局，无论如何渴求，如何挣扎。
她是多么的平凡，弱小。
经年不计其数的伤痛挫败中积压在心的乏力与疲惫，仅仅只是因为这一刻的松懈，就涌入四肢百骸，身躯犹如铁石般沉重，常雨微垂的脑袋久久没有抬起。
刻在心中的伤疤，再次变得鲜血淋漓，每一道都发出声音。
告诉她：
如果不是你这个废物，而是常岚姐姐，一定早已……
“常雨。”
突如其来的一声，令几步外的她顿住脚步。
发觉身体紧绷，常雨僵硬地松开紧攥的拳头，以为伏山另有吩咐，或者取消她的游猎名额，种种可能都在脑中过遍，才回身，应道：
“是。”
“你做得很好。”
常雨倏地抬眼望过去。
便看见那伟岸挺拔的身影正面朝她，并没有理会旁边监察长老眨到抽筋的眼色，他说：
“刚才的道歉需要你全部收回去，你没有失误做错任何事情，你的优秀一直是毋庸置疑的。”
什——
“想好要求，你可以提出任何想要我为你达成的事情。”
伏山的重音与停顿都落在那个‘任何’上。
所以不光常雨震惊，连旁边监察长老的黑脸都是当场裂开，不可置信喊道：“少、少领主……”
一副想把鬼迷心窍，迷途失足的小老虎叫醒的样子。
可伏山当然已经不是小老虎，他表情认真直率，目光炯然澄澈，竟有三分幼时叼钱袋望她时的样子。
他强调说道：
“我说话算数的。”
……
此刻，常雨无比切身体会到了天性引发的情动与本心牵引的情动两者的不同。
情潮时被兽性所支配，轻而易举就受陌生雄性的气味煽动，难以自控，那样的情况下就算顺势云雨交欢也能尝到□□的快感。
然而失控的放纵与清醒的疯狂始终不能相提并论。
灵兽族之所以修化人身，凝聚灵智生而强大，就是因为人性凌驾于兽性，六欲之上尚有七情。
识情而思情，本心牵引着灵魂的颤抖，远胜于在简单粗暴的□□。
明明已经完全闭锁感官，即便是俱莲司长那样时刻散发的强烈雄性气味的种族都丝毫影响不了她。
可只有他，伏山。
甚至不需要嗅到气味，不需要触碰到他，只一眼的来回，些言片语就会被扰乱心绪，走到边缘，随时都会坠落。
说坠落这样阴沉消极的字眼也不合适，兴许说是融化会贴切些。
会被这灼烧的光芒给彻底消融，再无法藏住任何阴影。
恰好一阵清冽湿润的风拂面而来，多少在这短暂的片刻缓解她的不适，迟迟未作的决定在此刻坚定，虽然难免感到悲伤，常雨却依然对此心怀感激。
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了。
过去臆想过许多与伏山相关的事情，仗着不为他所知而在其中寄托了喜悲，偷偷汲取养分支撑精神，自我感动的游戏确实令她沉迷了。
如今已经濒临极限，该清醒过来收拾局面了。
眼中再无其他，不顾监察长老如何扔眼刀子，常雨专注地直视他的模样，将那高大的身影收纳在眼瞳之中，然后第一次合上眼瞳，露出释然的笑。
一贯的冷淡与疏离都因为眼瞳温和的笑弧而荡然无存，仿佛卸下所有戒备与武装。
伏山神情似是怔愣。
她在这一刻学会了坦然，说道：
“少领主一向抱诚守真，言出必行，我从未怀疑过。”
果然，她无法舍弃这份悸动。
她还是会默默思念，记挂着他。
但她也会继续走自己的路，坚定自己的抉择。
不要紧，她仍活着，仍拥有‘时间’。
没有比这更大的幸运，没有什么无法跨越。
生涯有限，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她早已不敢过多奢求，有幸相识一场已然莫大的幸运。
所幸还没有真正到造成麻烦的时候。
她要走的是与伏山不同的方向，不论是现在，还是往后。
“谢谢你，伏山。”
伏山似乎有一搭没一搭与旁边的人在谈着什么，监察长老也在旁边。
见到常雨走来，伏山微微抬手，让身旁的人先离开。
常雨对其他人略颔首致意后，才走上前，擦身而过之时监察长老鹰隼般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少领主，孔雀石。”她将手中的盒子奉上。
青藤编织成的盒子，打磨得很光滑，其间有白色的叶络丝穿织成花朵与叶片的图纹，清新秀致，又很轻盈，沁了油蜡之后很是趁手。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然而即便没有抬头她依然能感觉到伏山的视线，思索着或许是因为她中途打扰商议而不虞，造成这个无言的局面。
虽有疑惑却不敢让自己在他面前停留太久，她再次将盒子往前送了一小段，说：“属下不是有意打断——”她想说她还另有事务要处理。
“谢谢你，常雨。”
恰在此时，那一贯敞亮温和的声音传来。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能感到热源的靠近，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伏山接过盒子，常雨以为他会打开检查，但也许是不想应付周围暗中探索的目光，他只是放在旁边桌上。
常雨见状便出声提醒：“里面除了孔雀石，底下还压着一张纸，在送出去之前请您过目。”
“嗯？”闻言，伏山眉梢微扬，便是神采奕奕，才又重新拿过盒子，打开来抽出底下的笺纸，仍是开口问道：“写的是什么？”
“是孔雀石的一些处理方法。”
“处理方法吗？”
常雨说道：“是。孔雀石虽然质地坚硬但同时也相当脆，需要精细切割打磨的时候稍逆纹理就会碎裂崩开，我把一些注意事项和几个可行的方法写在上面，另外，如果是需要贴身佩戴的话，最好经过药液浸泡，否则盐底湖的物质可能会让雌性的皮肤红肿刺痛，通过药液处理之后再用树脂充分沁入封存起来就……”
她记得那是用来送给绿草汀州的兔族少女的礼物，甚至还考虑到他可能会亲手打磨。
按她认知里他的性格表达喜爱是直白又热烈的，对有好感的人不吝啬于分享自己收藏的小宝贝，如果是对很喜欢的对象，送出亲手制作的小玩具都是常有的事。
现在他长大了，她也时常能听到他将铸造武器的宝物材料送给交好的朋友与亲信的事，毫无隔阂。既然习惯没有改变，那么对于心仪的女子，只会更加用心。
听他们说，他甚至在野外带回了满盈一车的奇花。
树海之人会用‘奇花’来代替称呼的，必然是连元木他们都不曾见过的特殊种类，他……费尽心思，想来也是为了作礼物讨人欢心。
喉中不免苦涩，面上依然严防死守，滴水不露。
“除此以外还需要注意一些养护的方法，如果雕刻的形状和边缘比较薄，则建议选用翠松柏油去沁，可以补色而不影响孔雀石的美丽，还要注意其耐寒不耐热的属性，也不可与银制品嵌合……”
与以往执行任务结束之后作汇报没两样的语气，常雨单方面说着没听到伏山的动静，于是抬头，然后就再次对上他端量的视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完纸上一条条清晰的内容，转而望向常雨。
——别有深意，是收藏在记忆中每一个少年虎崽的模样都没有的，她完全陌生的眼神。
“为什么又散发这样的气味？”
……
今天的伏山与往常颇为不同，不论是衣装，还是散发的气息。
蓬松浓密的头发规整地束起，五官与轮廓都清晰露出来，黑底衣衫点缀着些许金纹，腰封与护腕乌金的兽头透着金属的光泽，并不多么花哨，还有最直观的冲击感和隐秘的危险，就像他此刻不同以往的无言注视，充满着压迫感。
常雨顿时敏锐地收住话语，短暂显露的茫然与紧张，快得让人几乎捕捉不住。
她当即后退两步顺势躬身作请罪状，说道：“抱歉，是我失言。”
常雨脊背紧绷，也许自己都没发觉已进入满身戒备的应敌状态。
伏山手中拿着笺纸，仍注视着她。
他的体温似乎比往常要高，居然令她产生了连视线都有热度的感觉……不，也可能是由于她自己的异常。
常雨此刻才察觉过来，自己太过执着于调整情绪，想以平常心帮助伏山，结果用力过猛，反而越界做了多余的事情。
孔雀石的处理办法根本无需她多言，想必绿草汀州那边的人比她要内行多了。
属实是自作多情了。
虽是尴尬，常雨面上也没有表露心绪，伸手想拿回那张纸，说：“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吧……”
“不，我并非这个意思。”伏山没有阻止她取回，反倒解释说：“只是你行事的缜密，直到现在仍会让我惊讶。似乎每件经你手做的事，光是达成目的都不算结束，而总是能在此之上尽善尽美。”
“纸上的内容我已经记住，很有用，谢谢你。”
也许是因为场合，也许是因为穿着，常雨察觉伏山并不如她预想那般，得到孔雀石之后喜出望外，畅怀大笑，虽然语气温和诚恳，仍与平日不同。若说类比，应当是近似于那天在月圣岩最后他突然用她的话呛她的时候。
在快速取回笺纸短暂靠近的时候，便发现不是错觉，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存在感十足的体温，比以往都要强烈地侵占过来。
“是吗，那就好。”常雨情绪敏感不稳定，脑中兀自混乱。
说来她竟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已经临近成年，身量挺拔高大的雄虎。
“但是，凡事都追求极致未必就是好事。”
突然，伏山坦然直接的话语传来，令她猝不及防，面露怔忪。
“如果习惯要求自己用千百分的精力去做十成的事情，长此以往只会过度消耗自身。我认为你不需要在无可挑剔的程度上继续投入付出，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得见，给你同等重量的回馈。”
“你与薄荷未曾谋面，不需要为她做这些。当然，如果是为我，那就更没必要了。”
毫无预料的反应，毫无预料的话语。
是拒绝。
常雨对上那双从来都没有阴霾与犹豫的眼睛，当下感觉被灼痛般。
难道我竟没有……藏好吗？
她不禁心慌自疑。
“常雨，你可以试着降低他人的眼光在你心中的重量，明白你的优秀的人，即使不用做到这种地步也不会因此低看你……所以你不需要为我……”
不需要。
果然做了多余的蠢事。
【啊啊啊，常雨宿主请冷静！冷静咕噜噜、冷静冷静咕噜噜……】混乱的脑海中传来澄心镜慌乱的声音，其中还掺杂类似水流淹溺的动静。
【冷、静咕噜噜——山他、没有咕咕…常咕噜噜…】
不光澄心镜，连伏山在说什么她都再听不见，如暴雨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的羞耻感在脑中轰鸣。
怎会如此。
怎么会，如此。
她从来以为在清晰的自我认知中，即便情愫如何滋生蔓延也始终能在可控的范围内。
纵使内心近乎疯狂，只要她深藏心中不宣于口，那么进退由己，不会漏出破绽的。
结果看来就连这方面她都毫无天赋，总是在犯错，总是做不好。
是情热烧得脑子也不清醒了吗，只不过因为一厢情愿心仪的雄性因为有事相求而走近了些，居然就令自己得意忘形，行为越界还要沾沾自喜。
明知道，唯独面对他总是容易失去理智。
脑中飞驰闪过无数迄今为止与伏山有关的画面，一言一行背后的心思与曾经的窃喜都成了当下审判的材料，令她陷入自我煎熬。
全身感官都在此时冷却下来，常雨从心底涌出比以往都强烈的自厌情绪。
一场无声无形的拷问与自我戕伐正在展开。
到底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呢。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多么天真，居然纵容自己去拥有什么私情。
当种子出现的时候，她认为微不足道。
当它生根萌芽，她以为随时会枯萎凋零，不予理会。
哪怕它攀爬高起，也自认为不过是掌心一株可以随意摆布，由她决定存灭的装饰品罢了。
明明清楚自己易于感情用事，却没有在月圣岩那时拒绝，不，应在初次情潮，在更早察觉自己心中悸动的种子时，就将它销毁才是。
可她做了什么？
偷偷将它掩埋在伏山的领域，汲取从他那里获得的养分，甚至隐秘地依赖着这颗种子，所以最终才会养出这参天大树，根深蒂固，盘虬在他身边挥舞着那些过度浇灌下去的情感，再也不由她掌控。
如今甚至越过界限，或许还被他察觉端倪。
伏山不是会给人难堪的性格，但显然在他的反应决策之前，意识到这件事的常雨已经觉得难堪至极。
将纸张折叠收回，无言的沉默，周身的气息仿佛凝结一般。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底下，动荡的心绪地动山摇，激烈翻腾，时而尖锐时而低落，令她心口与喉舌都焦苦起来，犹如身穿荆棘，刺痛遍布皮肉。
要挽回，要粉饰。
她不能再失控，不能再变得丑陋。
“常雨，常雨？”
伏山的声音传来，她迟了半拍回神。
隐忍与决绝只在刹那，再抬起头时，双眸已然不再泄露情绪。像一场暴露在太阳下的霜落，瞬息之间就消融空气中，收敛得干干净净。
“是，属下知错。”
随即，她平静且诚恳地垂首，道：“为报答此前少领主及时灭杀鸮族凶匪，解除属下断臂之困的恩情，行动一时不慎，今后绝不再犯。”
……
明明是恭顺服从的模样，伏山却眉头蹙紧，他再次开口：“常雨，我的意思不是——”
“少领主。”
没等伏山说什么，监察长老便走过来，鹰目扫了一眼常雨，抱拳开口唤起伏山的注意，说道：“巫姥占卜了预言卦象，现在请少领主移步去聆听。”
监察长老气势沛然，毫不收敛地彰显着存在感。
常雨自然识趣地躬身退开，道：“少领主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巫姥有言便请少领主与监察大人一同前往，属下也须做些准备，以免耽搁明日清晨出发的计划。”
监察长老哼了一声。
诸多监察之中，有几位对她成见极深，眼前这位就是其一。
若不接触还好，但凡照面必然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此人是獾族支系，盖因早年受伏山的父亲庇护，所以素来都是虎族坚定的拥护者。同时作为监察长老，他也知道曾经发生在砂之谷的事情，常雨自然清楚在这位长老眼中自己是如何的不堪。
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对施授恩情的虎族见死不救的，自私自利的背叛者。
这会儿突如其来的情绪也不是毫无根据，除却原本就有的厌恶，约莫是刚才让他出言替自己解了俱莲司长的围的缘故，于是愈发反感难忍她的存在了。
换在平时她或许还有心去礼貌斡旋，尽心打打交道，然而眼下在伏山跟前，她的躯体与精神的状态皆是不佳，也就直接无视，当即准备退去。易怒易焦躁，易惊惧易低落，发情期带来的情绪波动与疼痛困扰已经到达无法忽视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过得太安逸，太久没有直面这样尖锐的视线，刚才监察长老的眼神反而令她平静清醒许多。旁人如何腹诽她，以及伏山真正如何看待她，其实不需要乐观美化，自己就应当心知肚明，恪守本分。伏山的强大和正直让她心存侥幸，可面对昔日收回援手，眼睁睁让他坠入魔窟的人，饶是再宽广的心胸都不可能毫无芥蒂，不点破已经是仁慈，怎能得寸进尺？
这么浅显的道理，反而在这种时刻才醒悟。
“回去暂作休息，你看起来为我的事情费心奔波了一番，必要的东西后营库都会准备好，养好精神。”伏山说。
没有追究，而是就此将话题带过，这样就好。
“是。”常雨抱拳应下，便要转身离去。
仅露出的方寸眉眼并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依然一如往常般沉静，是行走在浩瀚的树海之中被多少人一眼晃过，都不会产生好奇心被吸引再看第二眼的模样。
她深知自己的资质普通，别说追赶上那些耀眼的天之骄子，这么多年以来光是要摆脱平庸已经无比吃力了，最终隐匿于平凡也是命运早已为她安排的结局，无论如何渴求，如何挣扎。
她是多么的平凡，弱小。
经年不计其数的伤痛挫败中积压在心的乏力与疲惫，仅仅只是因为这一刻的松懈，就涌入四肢百骸，身躯犹如铁石般沉重，常雨微垂的脑袋久久没有抬起。
刻在心中的伤疤，再次变得鲜血淋漓，每一道都发出声音。
告诉她：
如果不是你这个废物，而是常岚姐姐，一定早已……
“常雨。”
突如其来的一声，令几步外的她顿住脚步。
发觉身体紧绷，常雨僵硬地松开紧攥的拳头，以为伏山另有吩咐，或者取消她的游猎名额，种种可能都在脑中过遍，才回身，应道：
“是。”
“你做得很好。”
常雨倏地抬眼望过去。
便看见那伟岸挺拔的身影正面朝她，并没有理会旁边监察长老眨到抽筋的眼色，他说：
“刚才的道歉需要你全部收回去，你没有失误做错任何事情，你的优秀一直是毋庸置疑的。”
什——
“想好要求，你可以提出任何想要我为你达成的事情。”
伏山的重音与停顿都落在那个‘任何’上。
所以不光常雨震惊，连旁边监察长老的黑脸都是当场裂开，不可置信喊道：“少、少领主……”
一副想把鬼迷心窍，迷途失足的小老虎叫醒的样子。
可伏山当然已经不是小老虎，他表情认真直率，目光炯然澄澈，竟有三分幼时叼钱袋望她时的样子。
他强调说道：
“我说话算数的。”
……
此刻，常雨无比切身体会到了天性引发的情动与本心牵引的情动两者的不同。
情潮时被兽性所支配，轻而易举就受陌生雄性的气味煽动，难以自控，那样的情况下就算顺势云雨交欢也能尝到□□的快感。
然而失控的放纵与清醒的疯狂始终不能相提并论。
灵兽族之所以修化人身，凝聚灵智生而强大，就是因为人性凌驾于兽性，六欲之上尚有七情。
识情而思情，本心牵引着灵魂的颤抖，远胜于在简单粗暴的□□。
明明已经完全闭锁感官，即便是俱莲司长那样时刻散发的强烈雄性气味的种族都丝毫影响不了她。
可只有他，伏山。
甚至不需要嗅到气味，不需要触碰到他，只一眼的来回，些言片语就会被扰乱心绪，走到边缘，随时都会坠落。
说坠落这样阴沉消极的字眼也不合适，兴许说是融化会贴切些。
会被这灼烧的光芒给彻底消融，再无法藏住任何阴影。
恰好一阵清冽湿润的风拂面而来，多少在这短暂的片刻缓解她的不适，迟迟未作的决定在此刻坚定，虽然难免感到悲伤，常雨却依然对此心怀感激。
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了。
过去臆想过许多与伏山相关的事情，仗着不为他所知而在其中寄托了喜悲，偷偷汲取养分支撑精神，自我感动的游戏确实令她沉迷了。
如今已经濒临极限，该清醒过来收拾局面了。
眼中再无其他，不顾监察长老如何扔眼刀子，常雨专注地直视他的模样，将那高大的身影收纳在眼瞳之中，然后第一次合上眼瞳，露出释然的笑。
一贯的冷淡与疏离都因为眼瞳温和的笑弧而荡然无存，仿佛卸下所有戒备与武装。
伏山神情似是怔愣。
她在这一刻学会了坦然，说道：
“少领主一向抱诚守真，言出必行，我从未怀疑过。”
果然，她无法舍弃这份悸动。
她还是会默默思念，记挂着他。
但她也会继续走自己的路，坚定自己的抉择。
不要紧，她仍活着，仍拥有‘时间’。
没有比这更大的幸运，没有什么无法跨越。
生涯有限，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她早已不敢过多奢求，有幸相识一场已然莫大的幸运。
所幸还没有真正到造成麻烦的时候。
她要走的是与伏山不同的方向，不论是现在，还是往后。
“谢谢你，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