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

    私塾没放假时,沈轻透过门缝往外看的时候,就会看到那些学生下学时从他的院门路过。

    嗯,多数人看起来比他大。

    一次他开门时,恰好被学生中最后一个少年发现。

    约莫十三四岁的年龄,一身月白色素面圆领袍子,除了腰间一块如意佩子,也无其余配饰。

    这袍子略皱,看着陈旧,没有他的衣服精致,只是这个少年的气质有些儒雅淡然,让他想到了他爹。

    沈轻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看这个孩子,看着年纪比他小,精雕玉琢的小脸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立刻就猜到了什么。

    “你便是沈先生的孩子吧?”

    病好后,随着他每日武艺的精进,沈轻的身体愈发的强健。

    每日练到浑身酸痛,夜晚犯困入眠后,不知从何开始,他日日感觉自己在做同一些另一个世界的梦。

    梦中他已是成人模样,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闪过一个男人的厌恶的脸,他叫他爸,可是这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牵起了另一个男孩儿的手。

    那个男孩和他长得像,他说:“哥哥,你要听话,不要惹爸爸生气了。”

    他跑出这个家,忽地下起了大雨,门外有个女人。

    有人帮女人撑伞,女人将几个箱子搬进小车,看到他,她转过身蹲下摸他的头。

    一张疲惫的脸深深看了他许久,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只给了他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一串号码,他直接撕掉了。

    撕完他感觉后面有人。

    回头一看,是一个马尾少女,她此时眼眶通红指着他手里的东西。

    他低头,纸条变成了一只白色毛毡异瞳田园猫玩偶。

    只是这个玩偶就像他撕掉的那张纸条,被他撕开成两半,白毛被风一片片吹落在地上,她愤怒地扭头就跑。

    他想叫住她,很想很想,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他甚至动不了。

    最后的最后,他在一个空旷的房间,周围贴满了镜子。

    镜子中央,女孩穿着贴身的练功服,修长的颈子和玲珑有致的身体在她轻声哼着歌声下尽显柔情与力量。

    四肢被她轻易控制在一收一放中折叠旋转连接技巧,她自信留头在空中留下一瞬瞬滞留性动作又落下。

    一支成舞动作做完,她落臂保持结尾动作静待三秒,半晌,她转身弯唇:“怎么样?”

    “不错。”他听见自己如是回答,其实是很美。

    与他对视,她拿出帕子擦自己头颈的汗,看似在笑,实则眼睛里带着探究。

    她忽地接近他,右手微凉的手背抬起他下巴。

    “我说的是交易,”她挑眉,看出他的犹豫,“对你来说百利无一害,还是说......”

    她的脸色骤然下沉,将她的手收回来:“愚蠢,我以为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帕子一扔,她冷脸就要离开,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他听见自己说:“好。”

    梦醒睁开眼已是卯时,到了他该起的时候了。

    这些梦变成碎片轮着在他的入睡后出现,不管场景如何变换,那些人像是烙印,越是看见记忆越深刻。

    明明不认识这些人,什么车子练功服镜子玩偶号码,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但是又存在熟悉感。

    每日都是这个点醒,入梦就像是被夺舍,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已经有些厌烦脑海里的那些事。

    终于有一日他支开了侍从,不只是开了院门一道缝,而是开了门去找卫迁,他心烦,想找他说话。

    卫迁是那天那个白袍少年。

    他闯进私塾里时,堂上大家正在安静写着什么。

    他爹看到他来了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跟在沈轻后头匆匆而来的侍从见了沈耀,惊得忙去拉沈轻。

    沈轻甩开他们的手,给沈耀行了个礼。

    “爹,轻儿有事。”

    院前沈耀背身,沈轻在他身后,看他目光在看这院前未开的百合枝叶。

    冬日里不是百合盛开的时节。

    这个院本是有两处厢房,沈耀打通了用来作私塾,院前种了一大片百合。

    不只这处院落,沈耀的正房前,乃至卧房内,亦有很多百合制物。

    正房那处的百合是沈耀不知去何处寻来的名种,春夏之时花开有多种,纯白白粉桃红橙色交相辉映。

    还有几株红色百合在其中显得尤其特别。

    他曾在爹面前赞叹过,这抹红在其中开得尤其热烈明艳。

    他爹问他:轻儿也喜欢红色的百合吗?

    他想摸红百合的小手收了回来:红色太亮眼,我不敢碰,怕碰坏。

    他爹没再说什么,伫立在花圃旁许久未动。

    他抬头看他:爹说也喜欢,还有谁喜欢呀?

    他爹伸手轻抚花瓣中的紫红色瓣纹:你娘在西北最是喜欢红百合,这几株便是从那儿带来的。

    沈轻儿时的印象就是在这片院子生活,沈耀极少带他出门见外人。

    沈耀最常对说他的有关娘亲的话就是,把武艺练好,你娘就会很高兴。

    他在小时最想要娘亲的时候哭闹,沈耀只是静静看着他,不曾哄过。

    这样的次数多了,他就知道了,哭在爹面前没什么用,越叔夸奖他习得好的时候,爹才会很是欣慰,把他抱起来逗他玩,

    越长越大,他越来越不能在沈耀面前使小性子,从来只有达到沈耀期望的时候,没有他哭或闹或撒娇成功达到目的的时候。

    他隐隐知道爹是在计划什么的,可是他什么都不和他说,也不会听他多说。

    沈轻有时会生气,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他对自己总是这样独断。

    回神过来,他扯了扯没回身的男人:“爹,我想出门。”

    “你忘了自己因何才重病?”

    他向来想做什么,提出来时都是被这个爹训斥。

    几个月前病重在床前的事,他是真不记得了。

    后来听侍从说,他是自己和爹生气,非闹着要出去,被他关了禁闭。

    他就自己偷溜出去,不知怎的晕在大路上,抱回府时高烧不退。

    县里百姓们没见过他,不知他是谁家孩子,还是找了县丞来,才把他送回府里。

    那个时候府上早就炸开了,沈耀着着急忙慌的寻完府内后急红了眼,让管家带着他们去上报衙门。

    侍从走时,瞧见了院内突然召出来几个会轻功的武者,跟着他爹和越叔一同出门去寻的他。

    “不让我出去也罢,你让我交两个朋友如何。”

    正好此时私塾下学,卫迁正要出门,被一个童声叫住。

    回头看,是沈先生和他的儿子。

    他走过去行礼唤了声“沈先生”。

    叫他的孩子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和这位严师道:“爹,就他了。”

    他怔然,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沈先生倒是发话了:“你是县丞之子?”

    他躬身回:“是,学生卫迁,是家中庶长子。”

    沈先生点头对那孩子嘱咐道:“轻儿,先回院里,我与卫迁说几句话。”

    叫轻儿的孩子还要说话,被沈先生挥手打断:“你先回去。”

    小孩离开时,回头看了他两好几回。

    卫迁疑惑,看向沈先生时,他的眼神已变得凌厉起来:“卫康是你哥哥,你给你哥哥代考?”

    听到代考这两个字,卫迁脸色瞬间苍白,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卫迁听先生的,还请先生......给学生一条活路。”

    卫康正是县丞的嫡子,也是他第一年收的学生。

    这件事传出去,就是触犯律法,免不了下牢狱受苦。

    卫迁心知肚明,他别无选择。

    就在他以为沈先生要检举揭发他,心慌惴惴之时,他听得沈先生开口。

    “卫康不是读书的料,当初教学他的时候我就知道。可是你是个人才。”

    “事已至此,这事咽在肚子里,莫要叫人抓住把柄。有个事拜托于你,多陪陪沈轻,以后,或许你们能互相帮得上。”

    沈先生扶他起身的时候,他还有些受宠若惊。

    他也没想到后来,这话真的会有应验的时候。

    旸越从外头进来:“轻儿摔门进了房。”

    “无事。”沈耀摆弄着百合枝叶,“以后卫迁便带去他院子教习吧。”

    沈耀其实很是看好卫迁。

    算起来,代考那会卫迁才八九岁,就替十三的卫康考童生了,十岁不到便中了秀才,这是在哪个州县都是要叫神童的存在。

    若不是沈耀在县丞府上,遇上了在院内念他自己写的诗文的卫迁,也发现不了县丞这个鱼目混珠的行为。

    那年的安陵县的童生考卷,他翻看过,那张卷子答的很到位,甚至举一反三,提的观点例子面面俱到。

    一名童生能作答时能考虑如此全面,假以时日府试甚至院试都能拔得头筹。

    看到那张卷上写着“卫康”,他便知晓有人在给他代考。

    这张字迹稚嫩却有力,虽不是练的很好,可也比卫康那个狗爬的字好太多。

    “有信。”

    旸越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信的内容不多,洋洋洒洒精简了些京都的动静。

    西北金辽州国将凌国挂于边城琰州边界,卞山山下封线的旌旗损坏,派使者来访到京都致歉,据说带了一车队的美人和国内珍稀的植物名种作歉礼。

    可使者人还没到呢,金辽州的一队巡边士兵就因抓一城边贼人伤了卞山中一猎户。

    “眼下那使者已到皇宫,近日年关宫中设宴,皇上好似无事发生,丝毫未见芥蒂邀那使者一同赴宴,还回了不少名贵字画和米面为礼。”

    “皇上这是何意?金辽州国摆明了起心思,在试探态度虚实,致歉之心也如此不诚,这样不管不顾任其嚣张,这不是助长他人气焰!”

    顾不上沈耀还在,旸越一甩袖子露出鄙夷。

    “我看,他是有了那妖道就觉得高枕无忧,只顾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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