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盛京,繁华中透着旖旎的萧索。

    观心湖上,一艘皇家游船静静游弋着,船舱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阵阵欢笑声堆叠而出,继而消散在瑟瑟秋风之中。

    明月慈站在船舱外,无言地与那两扇紧闭的舱门对视着。

    她一身黛色衣裙上沾满了枯枝泥巴,身上零星落着几道伤痕,手里则提着一个淌着血的黑包袱,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三日,她已经三日不曾合眼了。

    身体的疲乏自不用多说,可她还是在回京的当天便来面见这艘游船的主人,她曾经的爱人。

    他明明知道她来了,却不理会她,只叫她等着。

    明月慈便等着。

    “姐姐,你瞧,那是谁啊?”

    几名身姿婀娜,衣饰精美的女子嬉嬉笑笑走过来,盯着明月慈道:“侯爷在里面宴请贵客,她跟个女鬼似的杵在舱门外,手里还拎着这么吓人的东西,这是故意给侯爷添堵吗?”

    “就是,快走开快走开,恶心死了。”

    女子们七嘴八舌的指责着明月慈,明月慈却不为所动,仿佛看不见她们。

    僵持中,一稍年长些的女子款步而出,上下扫了明月慈几眼后阴阳怪气地道:“姐妹们不必大惊小怪,这位是侯爷的贴身女护卫,不过呢,是个不安分的女护卫,看着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心里一直做着成为侯爷夫人的美梦呢。”

    “侯爷夫人?就凭她?她也配?”

    闻言,女子们逐一张口嘲笑了明月慈一番,笑够了才绕过她推开舱门,喜盈盈地走了进去。

    舱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像是个脆生生的巴掌落在明月慈脸上。

    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表情中透出了几丝不耐烦。

    “明月姑娘,你不如先离开吧,侯爷这里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

    守在船舱外的侍卫楚卿不忍地道。

    明月慈抬起眼来,默然地看向楚卿。

    被那双幽深冰冷的眸子盯住,楚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剑。

    “明月姑娘,你……”

    “侯爷在忙,我等着便是了。”

    未了,明月慈开口道:“他总会见我的。”

    楚卿便不再劝,由着她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一个半时辰后,船舱的大门终于打开。

    满身酒气,喝得东倒西歪的贵胄高官踉跄而出,在下人的搀扶上登上花船,另作消遣。明月慈目不斜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低了头,足下无声地进了船舱。

    舱内一片狼藉,散发着胭脂酒水混合在一起的浑浊气息。明月慈用剑拨开垂在半空中的纱幔,径直走向歪坐在主位之上的男人,烈成侯顾泫。

    他显然醉了酒,一身华丽繁复的玄袍松松散散,露出了半截细长的锁骨。剑眉微蹙,长眸被浓密的睫毛遮盖,隐去了潋滟华光。

    “事办成了。”明月慈不做客套,直接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案上,“如若无事,我且离开了。”

    言毕,也不管顾泫是何反应,转身便走。

    才动了两步,身后陡然间传来一声慵懒的,泛着冷调的叹息声:“站住,谁允许你走了?”

    明月慈便停下了脚步,背对着顾泫站定:“还有事?”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零零碎碎地响起,少时,那声音又问:“现下何时了?”

    明月慈隐隐有些烦闷,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酉时。”

    “酉时?这么晚了。”那声音忽然凌厉起来,“你就这么背对着本侯说话?”

    明月慈攥着佩剑的手微紧,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那双刚刚苏醒的,冷星似的眸子。

    四目相对,空气凝结成冰。

    “你有事便说,清离还在等我。”明月慈毫不客气地道。

    顾泫缓了缓神,又目光幽幽地盯着明月慈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了面前的包袱。

    包袱内赫然装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很好。”顾泫盯着那张令他恨得咬牙切齿的脸,“这贼人一日不死,本侯便一日悬着心,如今他死了,本侯暂可高枕无忧了。”

    说着抬起脚,嫌恶地将放有刺客人头的矮案踹到了一边。

    矮案吱咛一声翻到在地,被明月慈亲手斩下的人头咕噜噜滚到她脚边,无声地倾诉着他的怨气。

    明月慈面不改色,只等着顾泫发话让她离开。

    “我可以走了吗?”

    本沉浸在除去心腹大患的喜悦中的顾泫瞬间冷了脸。

    他被美色美酒侵蚀,飘飘欲仙的,正是逍遥。原是心情大好,浑身舒畅,偏偏面前的女子这般扫兴,三言两语间便叫他兴致全无,没意思起来。

    顾泫很是有些恼怒。

    “急什么?本侯能吃了你还是怎样?”他拍了拍身旁的软垫,下令,“过来,坐下与本侯说话。”

    明月慈倒吸一口凉气:“你有话直说便好。”

    闻言,顾泫神情一凛,片刻后,嘴角缓缓绽放出一丝冷笑。

    “你越来越放肆了。”

    虽是责备之语,却因浸满了酒气而变得有些旖旎,配合着顾泫那张夺目的俊颜,听起来很是有些惑人。

    明月慈默默看向他,只觉得听到耳朵里的话可笑的很,好一会儿才反问了句,“是么?”

    顾泫盯着她嘴角的冷笑陷入沉默。

    她虽然孤傲,却是绝美。

    只是再美的事物,看久了也会腻,会烦。

    更何况她又是这般冷冰冰,不识抬举的性子。

    他堂堂烈成侯,皇帝近臣,大权在握,断没有在一个女子身上委屈吃瘪的道理。

    便抬手点了点她脚边的人头,道:“你虽杀了景王府派来的刺客,却没有抓住他送进府邸的细作,此二人里应外合,险些坏了本侯大事,你务必将此人揪出来,杀了,给本侯一个交代。”

    他霍然下令,以一个上位者的姿态。

    明月慈收起表情,“知道了。”

    别无他话。

    顾泫一双凌厉的乌眸在明月慈身上扫了扫,终于发现她身上显而易见的伤痕,他眯了眯眼,却什么都没问,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慵懒矜贵地靠回了椅背。

    “你走吧,我没什么要交代的了。”

    没有一丝丝眷恋,明月慈转身便走。

    “尽早将那细作找出来,莫让本侯等太久。”

    关上舱门的一霎,明月慈听闻顾泫如是道。

    她身形微顿,透过门缝瞧了眼那醉玉颓山,容光倾世的烈成侯最后一眼,提剑而去。

    待回到侯府时,天已经黑了。

    她在侯府下人异样的眼光中回了听雪堂,才一进门,便被一绿衣少年拦住道:“师姐,你怎么才回来?”

    明月慈放下剑,正要回话,少年惊叫一声,“师姐,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明月慈在院中石桌前坐下,“清离,把门关上吧。”

    傅清离急忙关上门,三步并两步来到明月慈身边,查看她的伤口。

    雪白肌肤上,血痕纵横交错,深入肌理,叫人触目惊心。傅清离白了脸,又气又心疼,“伤的这么重,还说是小伤?为着那负心薄幸的小人,师姐你值得吗?”

    面对傅清离的质问,明月慈只淡淡一笑,让对方去取金疮药。

    药粉敷在伤口上带来刺骨的疼,明月慈无动于衷,傅清离却咬牙切齿,他一边帮明月慈上药,一边不甘地问:“师姐,咱们到底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

    明月慈微蹙着眉,低声回答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不行。”

    “你为什么不行?”傅清离气愤地问。

    “他让我将潜藏在侯府的细作找出来。”

    傅清离闻言一愣:“师姐还要替他办事?”

    明月慈不作声,只淡定地处理着伤口。

    见她如此麻木,傅清离越发生气,他一把按住明月慈手中的纱布,怒斥:“他给师姐当主子,他也配?师姐你也准许?”

    明月慈怔了怔。

    “我从没把他当做什么主子。”她对傅清离笑笑,“你太高看他了。”

    “那你为何这么听他的话,不顾自身安危地替他办事!”正在气头上的傅清离咄咄逼问,“难道师姐还等着那卑鄙小人浪子回头,与他破镜重圆,享受人间富贵?”

    明月慈执着药瓶的手不受控制地一颤,不小心撒了好些药粉出来,令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药味。

    那味道太重,重得明月慈的眼中都泛起了苦涩。

    “清离失言了,师姐不要生气。”

    察觉到明月慈的异样,傅清离赶忙认错:“清离实在不忍师姐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害。师姐,那顾泫实非良人,你又何必自苦。”

    明月慈抬起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傅清离,然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外一张脸。

    干净,俊美,桀骜,深情。

    如今,这张脸早已面目全非,她亦不再留恋。

    她知道,她已然放下了。

    虽然有些疼,但长达三年的时光足以将任何伤痕填平,抹去。

    之所以还待在他身边,皆因有些牵绊还没有隔断,有些必做之事,还没有做完。

    否则,她良心难安。

    “清离,你再等等,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还需要多久?”傅清离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明月慈却回答不出来。

    她抬头看天,夜色深沉,乌云密布,不见明月。

    “快了。”她笃定地道,“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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