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轮寒暄过去,众人正式落座。

    “听说你不声不响向我武叔提了亲?”

    洪范起头第一句话,便是打听东道主的婚事。

    “这可是要亲上加亲了啊!”

    他笑道。

    崔玉堂向洪家提了亲,求娶洪武的小女儿,这是洪范刚回金海就听说了的事。

    谈及这个,屋里顿时挤满了起哄声。

    哪怕崔家大少向来是八面玲珑、落落大方的,此时也难免红了脸。

    “不能说是‘不声不响’,其实是‘早有预谋’……”

    他自嘲道,执壶替众人一一斟茶。

    一别八个月,金海有许多事可说。

    譬如新来的城防司守备胡昂性格孤傲,不太好相处。

    譬如李家如今境况很差,族学散了大半,产出的引血香几乎全部外销,自家子弟反而无力。

    “还有一桩大事,从前也是少有的。”

    高俊侠突然提道。

    “怀掖孟家九月份遣人来了金海,却是专程道歉来了。”

    将道歉说成大事,是因为孟家不论实力还是门第都比金海三家高得多。

    “道什么歉?”

    洪范联想不及。

    “就是良平镇里、关于宜悦的那波事情。”

    回话的是迟心赤,语气颇为沉闷。

    “这不是好事么?”

    洪范见状不解。

    “孟家人来道歉,从头到尾没有登我迟家的门,只去了你们洪家。”

    迟心赤叹了一声。

    “他们服软,不是因为辱及迟家的女儿,而是洪家的媳妇。”

    他说着,面上抑不住难堪。

    洪范闻言恍然。

    “城里都传说,孟家是听到了二少你在西京闯出的老大名声,这才派人过来低头的。”

    崔玉堂补充道。

    “所以明月楼的那些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洪范很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人不在金海,金海却还有自己的传说。

    “那是自然。”

    敬陪末座的杨英勋好容易找到机会开口。

    “西京可是凉州都会,我们在座虽然大半都没去过,但二少既然去了,怎么也得多留半只耳朵!”

    此话一出,书房里霎时哄闹起来。

    西京这大半年的件件轶事——品花会以一敌二、明月楼缉拿王敏才、与“翻江蛟龙”敖知机的对决——都被众人信手拈来。

    在座津津乐道之余,反而是身为事主的洪范有些不好意思。

    一程喧闹后,堂下陷入莫名的沉默。

    “沈刘白蒋,都是如雷贯耳的姓氏。”

    高俊侠慨然轻叹。

    “为一夜风流、青楼意气,便能挥出千两万两白银,到底是大世家、真公子啊!”

    “相比之下,咱金海这些生意,只是小打小闹了……”

    他自惭道。

    席间无言,莫不颔首唯唯。

    独洪范摇头发笑。

    “诸位休要妄自菲薄!”

    他从崔玉堂手里夺来茶壶,为众人斟满。

    “西京的府苑庙堂比金海豪华,传承武道比金海高深。”

    “可其间贵子,我看不过尔尔,不如在座诸位!”

    洪范顿下茶壶,目光扫过众人。

    “只须金海过一阵好风,当知我等亦可上青云!”

    此话甚高,无人敢应承。

    但高、崔二人,乃至洪福、杨英勋等等,闻言免不了心头发热、咬牙握拳。

    李鹤鸣之事,其实为公。() ()

    不过由于洪范以及洪家在其中扮演的核心角色,兼之自那以后李家每况愈下,李洪两家人之间难免有些紧张在。

    今日崔玉堂做东,为避麻烦,便一位姓李的都没请。茶叙后,洪范私下嘱咐,请李兴发来赴了晚宴。

    宴后,汤大个自马车里取来一份份打包精美的礼物。

    给崔玉堂的是一枚名贵玉髓。

    给高俊侠的是两枚洗髓丹。

    为郑芙蕖准备的是百花魄的顶级香露。

    只是洪范见到她今日武服束发的模样,便觉得这礼物不合适。

    正当他沉凝的时候,郑芙蕖却是上来一把将香露夺去。

    “虽然练武了,也还是女儿家啊。”

    这是她的原话。

    星月驰过。

    正月十二,洪范参加了洪赦与迟宜悦的婚礼,阖族喜气洋洋。

    三日后,正月十五。

    在一干好友的相送下,洪范在城外展开沙翼,驾着清晨的金辉一路向东。

    ······

    三次休息后,洪范抵达西京。

    时间已是午后。

    他在城外寻无人处降落,提着绢布裹的小包袱步行入城。

    包里装的是蛇人鳞片磨出的三色颜料,份量不足两斤。

    长途飞行,每多一点点负重,都会带来不小的消耗。

    所以洪范只带了这一小包金海特产,作为伴手礼。

    西京城还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中。

    自正西面的安定门进来,洪范沿着西大街往咸尊桥直行,一路的门窗都系着彩绸丝带。

    主路上的店铺尚未营业。

    沿途家家户户都开着门,远远路过也隐有热闹人声。

    城东第六横街,孩子尖叫着追逐跑过。

    洪范拐入青莲巷子,终于见到朝日府紧闭着的大门。

    【年前门轴刚上过油,许是风。】

    他想着,上前推门却推不动。

    门居然没有下闩。

    洪范的笑容立刻淡了。

    他轻轻放下包袱,自门侧翻过院墙。

    落地无声。

    前院放眼无人,路面积了层薄雪未扫,看起来有两日功夫。

    洪范本能想要呼唤,旋即忍住了。

    自他脚下,沙从雪下翻上来,贴地朝前无声散播。

    洪范缓步往里进。

    堂下静悄悄的,徘徊着铁冰的风息。

    走到第二进,他闻到血腥味。

    味道是从侧面厨房来的。

    洪范深深吸了口气,凝聚起沙流,披挂战甲。

    他静步往腥味源头过去。

    厨房门半掩着。

    推开,地上倒伏着两具尸体,是两位本地仆役。

    头脸朝下,背后中掌,一击震死。

    灶台上,煮熟了的馄饨冻结在锅里,大约是宵夜。

    角落的桌面摆着一碗牛奶,边上还有敞在罐里的白糖与蜂蜜。

    洪范默立片刻,双手握拳,压下涌上来的晕眩感。

    他出门往后方的侧花园行去。

    行廊下,步子赶步子,越来越快,直到入了院子,却迟滞下来。

    第一个映入眼的,是池边亭柱上的剑痕。

    檐下摆着木案,厚纸上横陈着未完的水墨庭景。

    画中,纷舞轻盈的雪飘着,以某种白色颜料点染。

    花园侧方,是与池水相对的厢房。

    其后窗朝内洞开,黑魆魆的。

    瞟过一眼,便像是从人间直看到了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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