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炳元的意识慢慢进入混沌。

    耳畔还留存着傀儡半是哀鸣半是爽利的尖笑,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究竟是怎样的,徐炳元也琢磨不透。

    寒腊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

    发动宫变的三皇子识破他的筹谋,便想在金銮殿上将他一网打尽。只是,作为逆贼的他没死,要留下一条命写下退位诏书后被囚禁的先帝没死,仅仅殁了尚书之女、太傅之妻——杜氏寒腊。

    这十年里,已经登上帝位的原三皇子不怕他的报复,竟又是留下他的性命,又是保留他的官职。只因,对于行尸走肉的他来说,清醒的看着大良江山固若金汤,是最大的折磨。

    如今站上万人之巅的那位皇上,总是说着他徐炳元自傲,却不曾想过,他们是一样的人。

    寒腊死后的前两年里,他靠着过往的回忆拼凑出一个活在脑子里的她,就在这时,皇帝找到术士为他做了一个原模原样的杜寒腊,妄图在太傅府中兴起波浪。

    她真像啊,整日抱着杜寒腊的棺椁不肯撒手的徐炳元都不由自主的感叹。

    可他的妻早就没了。死在他的轻狂、贪恋和痴心妄想卷起的尘烟当中。

    徐炳元于是有了东山再起的心思。

    他假意投诚,蛰伏于皇帝身边。这一次,他只要他的性命,为他的妻陪葬。毕竟他说过,皇帝自傲,是同他一般无二的人。

    辞官来到灵台镇的前一日,他就得到消息,正值盛年的皇帝身体已然垮了。皇帝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会死在自己做出的傀儡手上。

    只是他机关算尽,自己却也是栽在了这傀儡的手上。他终究,还是没有让寒腊亲眼看见自己为她报了仇。

    “我会抹去你的记忆,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傀儡如是说。

    “不——”徐炳元的意识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如果照它所说,抹去我的记忆,将我变成与它一般的死物,那我与寒腊将永远无法重逢!”

    尽管在世俗意义上,他是手眼通天的太傅,但在傀儡的手上,他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的挣扎,在傀儡的眼里,只是一个笑话。

    “嘭”的一声,洛施破门而入,身后是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管家等一众下人。钱卫抹了把虚汗,脸上添了点彩。

    傀儡猛地向后瞪视一眼,洛施却在一瞬之间握着玉箫敲向它的腰肢,后者因躲闪不及,连连后撤数步。

    洛施负手而立,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状似昏迷的徐炳元,立刻算出了它的心思:“你想将他变成你的傀儡?果然,觉醒了意识的玩物,第一时间就是要夺回掌握权,成为操控者。”

    傀儡觉得洛施在侮辱它,冷冷一笑:“我才没那么幼稚的心思,我只要他!”

    闻言,洛施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它的抱负好像比自己说的更幼稚些。

    傀儡自知不是洛施的对手,便想先拖延时间,只要让洛施无暇抽身去给徐炳元解开术法,待时刻一到,她照样能得到一个没有记忆、只顺从于它的阿元。

    它故技重施,看上了孤零零还站在门口的钱卫,嘴角诡异的扬起弧度,闪身去捉他。

    “我劝你少管闲事。否则,我杀了他!”

    不仅画面重演的主人公钱卫无奈,洛施更是无语,但她看也没看一眼叫嚣声传来的方向,而是俯身,用玉箫细细的敲打着椅子上的徐炳元。

    闲闲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劝你别在他身上瞎费功夫,毕竟我马上就要把他身上的术法给解开了。”

    恼羞成怒的傀儡没想到洛施这么不上道,一把丢下钱卫,又扑向洛施。

    钱卫趴在地上咳嗽,只能暗暗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它比上次掐得轻了点。”

    傀儡的身影袭来,洛施面色仍旧淡淡,等到那厮的手快要伸向她的面门之时,她才有所动作。

    洛施随意的一挥,手里粉尘状的物体沾染到傀儡的衣袖,后者立刻感觉到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动弹了。

    洛施终于分出一个眼神给它,笑意盈盈地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张黄纸,上面画着看不清字形的符咒,边贴在它的额前边道:“这可是好东西,好好享用吧。”

    傀儡不依,但也拿她没办法,只能用明显凹陷进去的眼球瞪她。

    “你说你怎么这么蠢?”玉箫在手上一敲一敲,洛施随性的在它身边打转:“要想解开这术法,光凭着在徐炳元身上做文章怎么能够?当然是得靠你的帮助啊。”

    钱卫匆匆走来,“为什么?”

    “傀儡的后腰是它的命门。”洛施扫了他一眼,微乎其微的在钱卫脸上的伤痕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即使我将傀儡同化徐炳元的术法解开,不毁了这个傀儡,徐炳元是不会醒过来的。”

    话音落,洛施没理会傀儡全然墨黑、但依旧能生动传达出愤恨的眼神,将玉箫搭在了它的后腰上,轻轻笑着:“因爱生出意识的傀儡可不多见。如今用你的命,以一换一,你愿意吗?”

    洛施的神情是那样温柔,仿佛谈论的不是换命这样的残忍事。钱卫停在傀儡的身边,亲眼目睹傀儡恼怒的表情化为虚无,整个人如初生的婴孩般茫然无辜,眼角却是流出一滴血泪。

    钱卫没有听到它说出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然而,洛施发丝轻摇,低低应着:“倘若有来生,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吧。”

    洛施抵在它后腰的玉箫发出一道莹白的光,紧接着,又亮出一道紫青的光与之交相辉映。拢在一起的三人,面庞皆被强光映照得紫一块白一块。

    没用上太长时间,也没有任何声响。眼睛一睁一闭间,傀儡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人世间。

    丝毫痕迹也没留下,就像从不曾出现过。

    钱卫看起来颇为感叹,“一个依借术法做出的傀儡尚且能生出情感,更何况天生便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呢?”

    洛施嗤了一声,没管他的伤春悲秋,自顾自的走到徐炳元身边,慢条斯理的解开绑在他身上的丝绸,又毫不留情的用玉箫拍向他的胸口。

    昏迷不醒的男人吐出一口血,洛施早有准备地侧身躲过,静静看着悠悠睁开眼的徐炳元。

    徐炳元觉得心口有火在烧,难受得紧,但甫一睁开眼,辨认出眼前的人正是疑似收走寒腊鬼魂的洛施时,不管不顾的就想要扑上去。只是他还没起身,腿上一软,最后只能痛苦地瘫在地上。

    他直直盯着洛施:“你将寒腊带去哪里了?”

    洛施看着他一身狼狈,却执着地要个答案的模样,忽然为以命换命的傀儡感到可悲。为他而生,为他而死,却全是身不由己、白费气力。

    “你做的傀儡已经被我毁了。”洛施不答,反而岔开话题。

    徐炳元像是没听见,对着洛施吼道:“我问你,寒腊在哪里?”他脖颈处青筋暴起,显然在发怒的边缘。

    洛施垂眼看他:“她就站在你身边。”

    闻言,徐炳元愣怔片刻,怒气一扫而空,接着却是收拾自己稍显狼狈的模样,对着空气露出一个痴痴的笑容。

    洛施叹为观止他变化的同时,细思极恐的想到,她和钱卫早就到了,在门外也偷听到了傀儡坦白的话,但那时的徐炳元,面对如此险境,似乎一点惊讶和害怕都没有。

    洛施蹙眉,稳准狠的掐着徐炳元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向她,眼神中的凶狠让人不寒而栗,“你早就知道傀儡在装病了!”

    语气不是疑问,是精准的确认。

    徐炳元正找着杜寒腊,完全没有心思去搭理洛施的质问,神情恹恹,闭口不答。

    洛施没什么耐性,狠狠将人甩在地上,恶声恶气的威胁他:“你要是不说,我就捏碎你夫人的鬼魂!”

    闻言,徐炳元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他近乎连滚带爬的抓住洛施的裙角:“不,你不能这么做!”

    “那就回答我。”洛施冷冷盯着他。

    看着非要一个结果的洛施,徐炳元忽而窃笑一声,“是,我早就知道病是她故意装出来的。”

    他的眼神中,是回忆的光彩,“皇帝将她送给我,试图掣肘于我,但他没想到,我会利用已经修炼出术法的傀儡给他致命一击。

    “可谁知道,傀儡不仅修炼出术法,甚至生出了情感。”

    他是爱她的,至少在隐居灵台镇前,他是心甘情愿的带上了她与诚儿。她装病,他虽识破,却也由着她。

    只是,她的装病,引来了梁大法师。他于是不惜举贷筹钱,奉上千金,请求梁大师为他引来寒腊的鬼魂,换得日日与她厮守。

    可那半个月的幻境相处,他慢慢捕捉到,以往他每次都忽略的细节。

    寒腊总是有意无意的显露出不该有的愁苦;他自以为将阴郁的一面伪装的很好,女子的眼神却下意识地流露出惊恐。他忽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徐炳元意识到,杜寒腊其实什么都知道。是啊,她是那样聪慧的女子。

    如此说来,这场被傀儡同化的大戏也不过是一条苦肉计。

    洛施则是气的发抖,被欺骗的滋味可不好受,“你看出傀儡引我捉鬼的伎俩,知晓今日我一定会出现在徐宅,所以才在被同化时依旧不慌不忙的。因为你知道,我会阻止它。”

    “它只能死。”被洛施戳穿,徐炳元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丢下这四个字。

    皇帝命不久矣,他又有了寒腊的下落,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应该抹杀。

    他狠厉的表情历历在目。杜寒腊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很多年前,杜炳元自以为瞒的很好,却每次都被她捕捉到的画面。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十年前的她抱有信心,希望能够感化他,最后只能落得一个飞蛾扑火的结局。十年后,傀儡亦如是。

    见他张狂的像是什么都不怕,洛施只气了一会儿,就福至心灵的翘起唇角:“你这么果断的承认,是以为我说杜寒腊在这里是骗你的吗?”

    钱卫震撼于徐炳元的冷血,自始至终没有插进话题的他,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是目空一切的人,听到洛施的话后,脸上立时出现了惊惶的神情。

    “我……寒腊,不是这样的。”他语无伦次,又哭又笑的,“……我太想你了,这么多年以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

    洛施冷眼旁观着他不清明的真心,摆了摆手,站定在原地的杜寒腊这才感受到松了束缚的身形,缓缓走向痛苦仰着头的徐炳元。

    她透明的手抚过男人的脸,两人都没有触摸的感觉,杜寒腊莫名有股想哭的冲动。只是,鬼也会流泪吗?

    钱卫长叹一声:“倒是痴心的人。”

    “痴心又如何,平白阻了杜寒腊转世的路。”洛施不屑,压在心里的火气还没消,“人死了就是死了,来一场人鬼情未了的生死之恋,又能有什么用。”

    “你帮帮我——”那一头的徐炳元直直穿过杜寒腊透明的身形,言辞恳切:“我想见寒腊,我要见她。”

    一反常态的卑微,骄矜的男人匍匐在地上,只为了与爱人再见一面。

    洛施眼里流光溢彩,忽闪过一道诡异的暗光,她看向杜寒腊,后者对她点了点头。

    “她托我问你一句,你现在放下了吗?”洛施终于开了尊口。

    这是寒腊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劝他放下,放下经年的血仇。

    徐炳元面色讶异,又一次急切地在卧房找寻,终是徒劳。他闭了闭眼,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却坚定地道:“我放不下她。”

    “人在死后,鬼魂会去往鬼界,等待轮回转世。”洛施点了点手指,杜寒腊的鬼魂被她收入袖口,她收好玉箫,转身要走前又瞥向他,“你说,杜姑娘十年未曾转世,这才被你引到身边,是何缘由呢?”

    是何缘由……

    徐炳元是能够知晓的,但只有亲耳听见,才能抚平他的种种疑虑。他如获新生,眼神却迷惘地像是望到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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