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钱世镜的质问进入了正轨。

    钱世镜:“当年我遇上山匪,是你的手笔吗?”

    卫留济还在摸索出路,已然将身后人当成了空气,闻言,她不可思议的回头,轻呼了一声:“阿镜?”

    她的脸上尽是惊讶,钱世镜紧紧盯着她,却没有发现有过多余的恐惧和慌乱。

    钱世镜于是没有应,只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究竟是谁?”卫留济并没有回答,反而警惕的后退一步,她不清楚这方世界的来路,更不会信一个莫名出现的人。

    钱世镜安定道:“我就是钱世镜,我早就死了。只不过,我化为鬼魂后又从鬼界回到了人间。”

    这对卫留济来说,属实是不可名状的天方夜谭,她努力镇定下来,扬声喝道:“鬼?我卫留济天生不信鬼神!”

    钱世镜无奈,只能将自己的身份、洛施想办法让自己与卫留济见面的事情全都交代了个干净。

    卫留济还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不过她捕捉到了重点:“钱卫请那姑娘收鬼,收的自然就是你了。”

    见钱世镜毫无防备的点头,卫留济继而寒声道:“所以我这些日子时常梦魇,感到心力交猝,都是你的功劳?”

    她又恢复了平日里一贯冷肃的表情,钱世镜反应过来时,卫留济已经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巴掌:“钱世镜,你心里想的什么以为我不清楚吗?当年你在质问我些什么东西?如今旧事重提,以为能在我脸上看到慌张惊恐?呵,凭着臆想就断定我害了多多,你给我记清楚了,那可是我捡回来的孩子!”

    钱世镜挨了一巴掌,他侧过脸去,却没有怨恨的情绪,而是沉声道:“可多多死了。”

    “死了?”卫留济蜷了蜷手指,一脸的不敢置信,“……你在那劳什子的鬼界见到了她?”

    “……”她怔愣的表情有些呆萌,钱世镜一时出了神,“当年,不是你在郑员外的府邸,亲口宣布了她的死吗?”

    卫留济一脸莫名,“你倒记得这个。”她索性坐在地上,懒洋洋的睨着他,“那你大闹多多丧事之时,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她是假死,你可有听进去?”

    卫留济嗤笑一声:“你从未信过我。”

    他为钱多颜的死去质问卫留济,大闹灵堂,甚至让刚掌握钱氏一族大权的卫留济被抓住了话柄,即便如此,卫留济也没有怪过他的意思。

    “那多多出殡那日,下在我药里的毒,你也要否认吗?”钱世镜已经顾不上去判断卫留济话语的真实性与否了,他俯身,视线与她齐平,死死的绞着手指,生怕从她口中听到让他失望的答案。

    卫留济冷笑:“是啊,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你什么意思?”钱世镜的呼吸仿佛凝滞,他一刻不敢眨眼的盯着她。

    “看重我的爹娘一朝将我放弃,懦弱的夫君保不住我要的前程。我那时告诉你,我什么都要没了。”

    “阿庸将你带在身边,本是我的主意。”卫留济猛地拉过钱世镜,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连一只蚂蚁都很难直直爬过去。呼吸交缠之中,卫留济的话将他带入现实:“他死后,我能够掌权已是违背了那些老家伙的意。你觉得,要是没人护着你,你还能够安安稳稳的活在世上吗?”

    她从出生始,就被寄予厚望,她的爹娘告诉她,他们培养她就是要她做卫家的继承人,一个独当一面、行走四方的女商人,但钱、卫两族联姻,他们还是要推她出来。

    而一旦嫁了出去,她从小坚守的那一切,究竟还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不敢想。

    她已是一颗弃子。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至少,这样默默无闻的人生不该是她卫留济的。可抵抗与顺从,其实结果是一样的。

    后来,她指望能够利用拿捏钱世庸,让这个传闻中无能的草包做她的垫脚石。于是她先下手为强,主动接下了两族联姻的重担。

    成亲后,钱世庸如她所愿,将钱氏一族所有的产业交给她打理,她利用钱氏的支持,也成功将卫氏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夺了回来。

    她回到卫宅时,她那一步错步步错、后半生极尽昏庸的爹娘哭着喊着乞求她的原谅,但卫留济只是冷漠的扫了他们一眼,依旧将他们和鸠占鹊巢的闲杂人等一并轰至了偏僻的庄子处。

    或许他们有一句说对了,她踩着无数人走到如今的位置,如果不是天生薄情的怪物,恐怕难以促成这样的结果。

    但她偏偏,一路护住了一个钱世镜。

    “为什么……”他听到他的嗓音迷幻得不真实,仿佛随时会湮没在这这片尘土之中。

    他当是他甘愿做她手中的刀,为她夺回卫氏,为她成为钱氏一族的族长而奉出一切,但事实,似乎截然相反。

    卫留济却不愿再说了,她松开手,只一味的摇头,“多多为逃避郑府公子的追求,主动找到我,说要假死以摆脱纠缠,而后,我将她送去了千金城。

    “至于你听到的钱卫与她的流言,我早早找到源头,已经掐灭了。”

    她言尽于此,甚至,这些一模一样的话,她三年前,就已经塞到了他的耳朵边。

    钱世镜愣愣的倒在地上,多年前卫留济对他伸出手,将他带到钱宅的画面与此刻她略带怅惘的侧脸模糊地重叠在了一起。

    钱世镜啊钱世镜,你当真能够问心无愧的宣称,自己是为了多多报仇,而刻意去利用钱世庸,想尽办法回到人间来报复他们母子吗?

    而如果说,这场可笑的报复,从头算起,其实也就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呢?

    ——你的死,则是个意外。

    他的意识消散之前,能听见留济难得温声的叹了这样一句。

    ……

    洛施收起闭息术,沉默着拿手在脸色古怪的钱卫面前挥了挥。

    钱卫呐呐:“我小的时候,我娘待我其实并不亲厚。她总是很忙,忙着打理生意,忙着四处奔波,我总是想着,她是顾不上我的。”

    她送他去学堂,说要他学好了将来打理家族的产业,可他故意犯浑被先生打手心的时候,她又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替他安排妥当了贴身护卫零星,似乎从没动过要他练武的念头。

    她知他四处挥霍家财,今日顺手救济一个乞丐,明日出重金治好谁家老母,这种已是家常便饭的事,她从没有插手过。

    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本账本,就连之前他被傀儡所伤,本因能够在榻前见到她而喜出望外,下一刻却看清她还是在算账……

    这样的母亲,他既熟悉却又陌生。

    他一直以为,娘打理偌大的两个家族,富甲一方,没有更多心力应付他也是对的。钱卫从未想过,在获得母亲、族长这些重重身份的重压之前,她又是经历过些什么。

    洛施眯了眯浅红色的眸子,看向卫留济的方向,那里,一缕黑气飞出,停在了洛施的指尖。她淡淡的附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这样的父母又有多少?”

    钱卫摇摇头,“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道:“洛施,或许,我从未理解过我娘。”

    洛施别扭的转过头,她才不想探讨这些爹啊娘啊的话题。

    “你快去看你娘吧。”洛施难得的寡言,越看指尖的黑气越不顺眼,草草留了这样一句话就丢下钱卫,自顾自的出去了。

    偏生钱卫并未察觉洛施的不同,听罢则是守在了卫留济的床边待她醒来。

    洛施看着头顶似乎近在咫尺的月亮发怔,她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是师父将她带大,她一直认为师父对她练功严苛的心之下,总能藏着疼爱的。

    可她更多的,是控制不住瞎想:师父痴迷的,不过是自己这双对收鬼用处极大的眼睛。

    “月儿月儿,像你这般从来都只用高高挂在天上,就不会再操心至亲情缘了吧。”

    指尖的黑气突然跳动,似乎是感受到了洛施的低落,有意在安抚她。

    洛施却是用力一抚,说起了正经事:“你还是不信卫留济吗?”

    黑气停止了跳动,钱世镜化回了人形,与洛施一同靠在栏边,“我一直都相信她。”

    洛施扶额,闹了这么一出后,却给出这么个回答,她当真是搞不懂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下赌咒骗了钱世庸的气运,让他助你回到人间。”洛施身体放松下来,“但这会导致你和他两人都永世不得轮回,我相信,这一点,你是有信心瞒过他的。”

    见钱世镜默认,洛施话锋一转,“可这并不是什么禁术,且钱世庸比你早入鬼界,他当真不知你耍的手段吗?”

    如若,被他视之蠢货的钱世庸真是心甘情愿让他走这一遭……

    他过往的恨啊,怨啊,究竟有几分能是真?

    钱世镜这才愣住,他看着洛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明白了吗?”洛施带着他透过窗棂,远远的看着已经坐直身体的卫留济,玉箫竖立在手中,她问了这样一句。

    “最后这段时间,我想留在她身边,错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等了。”

    洛施面不改色道:“钱卫是纯阳之体,有他在,你待不了多久的。”

    “你会帮我?”钱世镜抬眼,有些不确定的看着洛施。

    洛施不应,直接道:“你要为‘枉死’的钱多颜复仇,如今卫留济却解释说,她现下正在千金城,怕是只有亲眼见到她,你才能放心。”

    凝视着她笃定的眼神,钱世镜静默半晌,才道:“是。”

    洛施这才笑了起来,似在感慨:“恨一个人不是这样的,爱一个人才是。”飘渺的语气像是个历经千帆的老者。

    只可惜,他在在人鬼两道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才明白其中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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