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搂着洛施踹门而出。离开是非之地的念头使得他压下身体的种种不适,可一旦逃出生天,故意被忽略的不堪重负就于下一瞬间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他残存的意识勉强告诉自己这会儿决不能晕过去。

    然而,钱卫还是吐出鲜血,虚弱的倒了下去。

    身后,酒肆那面颜色艳亮的刻有卫氏产业代表图案的旗帜不知为何从二楼移到了一楼,无风自吹,旗帜的一角拂过钱卫昏迷过去的侧脸,好似亲昵的爱抚。只是,皆没了意识的两人都不知道,旗帜摇曳过后却是凭空消失,一扇门的阻隔之后,那间几次三番变换外形的酒肆,也随之在茫茫大雾中倏然隐匿形状。

    出现得蹊跷,消失得更是。

    隐约有一道人影携雾走来,最后站在沾上血渍的石头边,静静的注视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

    洛施的双眼仍然撑开着,瞳孔的银灰却不知何时已然消退,恢复成最开始的墨黑。她整个身子都窝在钱卫的怀里,不过以他的判断,这个姿势,恐怕是钱卫在昏迷之前,甘愿将自己作为肉垫的选择。

    他捻着袖中的穗子想,看上去,他的这位小师侄丝毫不知这双眼睛有何难处。

    如果今日酒肆布局之下,没有为护她差点连性命都赔上去的第二人在场,他真想看看,洛施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那道身影自嘲一笑,碾过石子上的血迹,重新敛起身形。

    ……

    好似有剑光在面前闪过,但那只是不能够当做绝对肯定的猜测,洛施只当是陷入长时间痛苦和黑暗后片刻的恍惚。

    昏睡前钱卫总是感到气闷,强撑一路后又因洛施状态已经不好情况不明,他只能督促自己保持清醒,直至吐出那口血,他和洛施一同倒在了酒肆敞开的大门前。

    回忆到这里,钱卫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忙不迭的四处张望。

    幸运的是,他很快找到了躺在不远处的洛施。

    “洛施?洛施?”钱卫看着洛施紧闭的双眼,顿感不妙,心下不知积压了多少重石。

    感受到熟悉的声音,洛施更加不将那莫名其妙的幻觉当回事,茫然的朝前挥动双手。

    她想看见对方,她很想打开双眼恢复明亮的视线。试图挣扎无果后,洛施陡然调转出了百转千回的念想,她可以听见钱卫的声音,可以闻到钱卫身上的味道,但她偏偏就是看不见。

    她看不见。

    洛施的双手被握住,手心的温度像是要透过皮肉传至心脏,那应该是能抚慰伤痛的有效方式。可她的伤不在皮肉,更不在内里。

    在钱卫的视角,怀里的人双手挥动,却是迟迟没有睁开双眼,她更像是梦中呓语,呢喃着什么。

    “洛洛……”钱卫又缓声唤了几句,非但没有任何效果,握着的手又是一轻,也不再动作了。

    洛施在一片黑暗中忆起了一桩旧事。

    昔年她的双眼是有过一次阵痛的。那时她拜入师门已有两年,糊涂的被怨鬼上身之后,师父求她勤学苦练,从此教她习武辨药,好叫她强身健体,却没有过问哪怕一回她能视鬼的眼睛。

    最开始,洛施想过,是那吊儿郎当的老道见她眼睛独特,图个好玩,故不假思索将她带回山上。即便他当真有真本事,那把折扇的神通再大,他也终究只是个修炼得道的普通人,并不理解和参透自己这双神秘眼睛的力量。

    就在一个夜晚,洛施游逛于青梧山山林间采药。师父为没能救治一山野妖怪而自责,已经郁郁寡欢多时,她实在看不过去,在藏书阁的众多书经中总算找到不错的方子,想着偷溜下山前尽一回孝。

    洛施抱着莫大回馈的善意想着,就当洛姚在山上抚养她两年的回报。

    夜晚的山间路不太好走,只是洛施对青梧山已是再熟悉不过,何况,她为了采药之事于夜间奔波不下十日,轻车熟路的下了半山腰。路途危险被排除在外,洛施背着竹篓,脚步却是一顿。

    她小心的将身形掩在草丛之后,双眼点点朱红,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无头身形在原地打转。

    那时的洛施虽还未听师父教导怨鬼一事,但因着好奇鬼魂却反被上身的事情耿耿于怀,闷着一口气查阅经书典籍,早对这些东西心知肚明。

    是个停留人间的怨鬼,死前一刻还被砍下了头颅。死法可谓凄惨。

    洛施忍住咽口水的冲动,当即选择安静不打扰的离去。虽说洛施练功日日偷懒,在生死大事上却不含糊,只是她隐匿身形隐匿得再好,那边无头怨鬼神色一凛,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呢,后面打转的人几乎顷刻间就携着一缕风移到洛施的面前。

    洛施下意识惊叫一声,见状不好,卸下背后竹篓就朝怨鬼一扔,那东西当然不能为她捡到一时片刻的逃跑时间。竹篓被一拳挥成两半,洛施在惊慌逃跑中分心想往后探,不成想,同一时刻,她的脖颈已经被卡在五指间。

    “你看得见我?”洛施被掐得面颊通红,几欲断绝性命,就听无头怨鬼不知用留在哪里的嘴巴发出疑问。

    面前的怨鬼不是第一个问洛施这个问题的,却是行为最粗暴的,洛施痛得快要翻白眼,当然回答不上。

    怨鬼看起来也不指望她回答,自言自语说着:“好美味的眼睛。”

    听着他奇怪的形容词,洛施连挣扎都忘记了一瞬,闷热的长夜之中,她的后背硬生生流出了冷汗。

    在当小乞丐时,她受过饿挨过冻,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边缘绝望。孤身一人落在怨鬼的手里,同样也是徘徊于死亡的边缘,洛施却完全被另外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她的眼睛,难道还是怨鬼难得的食物?

    她那样想着,可她的双眼最后没有被挖出当做食物。伴随着比她还要凄惨的一声尖叫,无头怨鬼揉着手臂倒在地上,洛施似有所感,向那击在他手臂上的白光方向看去,凛凛红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师父洛姚紧紧攥着他随身携带的折扇,脸色阴沉得可怕。

    那种神色,她只在他偶尔提起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叔时见过,一样的不由自主,一样的忘乎所以。

    但在那个时候,洛施其实并没有想得那么多,她心中尽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可欢喜还不到一瞬,洛施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忽然生出一阵一阵的抽痛,那种痛苦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还是能盖过她每每泡在全是草药的浴桶里的让人咬牙切齿的疼痛,或是练武时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后仿佛被打断骨头的那种酸麻的疼痛,或是方才差点被掐断脖颈的那种快要窒息的痛苦。

    她的眼睛让她痛苦难捱,不得已蹲了下去,抱着手臂躺在地上的怨鬼不知为何骤然身形消散,洛施实在坚持不知,自暴自弃似的躺倒在还算宽敞的林间。

    远处,洛姚注意到她的动静,一开始还仿佛摸不着头脑,丝毫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转而见她确实有不舒服的意思,肉眼可见的变得焦急起来,跑过来抱住了她。

    洛施只顾得上痛,双眼根本无法打开,可她其实是能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东西的。她看见师父将她温柔的放在旁侧的一棵树下,手中折扇抛向上方,盈盈光亮仿若充满整个山头,洛姚双手化印,眉眼慈悲。

    她的双眼很快好转,而后沉沉的睡了过去。

    事后洛施理所当然的推翻了先前的猜测,师父不可能不了解她这双眼睛的妙用,即便是在藏书阁整间藏书都没有明文记载过其来历、用处的前提下。

    是啊,藏书阁的典籍没有记载,师父却能历数她双眼的修炼心法,缘何不能当做了解得透彻?那么,他会不知道“反噬”一说吗?如果知道,那个夜晚发生过后,又为什么不置一词,直管教她练功即可?

    洛施想起来了,那时,阵痛频生前的一刹那,师父又一次在怨鬼手中救下了她,她于是生出了一个从未在心中有过的念头:我要留下来。

    少年洛施抱着得过且过的念头在青梧山待了两年,不论是排斥还是不适应安逸的生活,还是下定决心在自顾自报过恩后奔去天涯。但生死一线之后,她决定留在山上,真正弄清楚眼睛的秘密,还有……真正认下这个师父。

    可是为什么呢?洛施沉默的思索着,这一次她的眼睛是因为那老神棍说了几句话,惊惧之间乱了心神,牵扯出了陈年旧痛?

    不应该,不应该的,洛施百分百可以否定,她没有这么脆弱。

    在这之前呢?在这之前,她双眼有过特别之处是在……

    钱卫的那句话,“你的眼睛怎么变成灰色了?”

    是那句被她莫名其妙忽略的话。是那个时候吗?

    洛施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手心下被托着的力道,心下稍安,又向上去蹭他的脸,轻轻说:“钱卫,我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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