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日春雨，长安城中笼起一层寒冷的雾气。值守的侍女裹紧衣衫，在廊中升起蒸腾的炉火。
草木在春雨中挤出一丝翠绿，凉风吹过，又颤颤地发起抖来。管事的婆子已经走了，侍女们互相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讲起了近来府上的八卦。
“都一整天了，你说她怎么还想不开呢？”
好冷。
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跪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下起的料峭春雨。
雨水不住的敲在江映雪的身上，单薄的衣裙早已沾满泥泞。针刺一般的寒冷钻入指骨，支撑着身体的手不住的颤抖。她艰难地抬眸，心灰意冷地望向那扇朱红漆门。
室内暖光融融，兰花绕梁，吴氏浓密黑发上华丽珠翠艳丽晃眼，织金帕巾不住地擦拭着泪珠，和阿爹的交谈声仿佛吸饱了朦胧的雨水，遥远又清晰的地传出来。
“圣上在这个节骨眼下了赐婚谕旨……要将霜儿嫁给太子……
萧淑妃在朝中，若有一日改天换日，那毗河母家上上下下算上门生足足三百多人岂不是要受牵连……”
“夫人莫急，我早已想好万全之策……”
“江家嫡女并非霜儿一人，还有江映雪一脉，她母家徐氏早年间惹怒圣上，已被抄的干干净净，她能活到现在已是圣上格外恩赐，
若是跟了太子，能享受几年荣华富贵，也算是她的造化。重要的是，日后变故，也好及时撇清关系啊……”
雷声从远处轰隆而起，乌云在天空上浓墨一般聚集。
阿妹撑着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长着一双和父亲极为相似的虎目，黑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头上。
“你不会以为跪在这爹就会心软？也不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不讨人喜欢，又有什么地方比得过我？
阿爹行军打仗向来军纪严明，说一不二。别说是今日下雨，就算是下刀子你跪在这也没用！只能让外人白白看见江家出丑！你在这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她是极怕疼的，不由得下意识蹙紧了眉。
没有想象之中难捱的、撞击后的钝痛。江映雪跌到了一个温暖怀中。
让人窒息的乌木沉香混杂着疲意铺天盖地的袭来，在一片灰黑迷蒙之间，她天光乍破般的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天穹低低的压下来，他孤冷出尘的如斑驳城墙上面的一捧雪。
“裴……期。”
他为何会在这里？
记忆呼啸而过，当年不顾性命将她背出府中，临别之际，不染纤尘的衣袍上全是浓重的血迹。
天道不公，怎忍心让这样的人不良于行？
她眼眶微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久没见了，她视线一寸一寸的划过，如玉一般清秀模糊的脸庞，伴着潋滟的春色，落回到他疏离的眉眼。
在指尖触及那微蹙的眉宇之前，她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
细密的交谈声犹如一张大网，将她困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江映雪从噩梦中醒来时，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外面春风和煦，鸟语花香，屋内的陈设被日光找的暖洋洋，只有浅白色的衣裙和淡青色绣花被褥藏在阴影里，铺上一层落寞的颜色。
心跳渐渐的平复下来，她慢慢看清四周。
这不是梦——
官兵明火执仗闯进府中，四周早已空无一人，阿娘断续的凄叫从窗外传来。阿爹在屏风后负手而立，吩咐下人牢牢合上房门，在缝隙中，她和阿娘见了最后一面。
阿爹迎娶续弦吴氏时，阿妹只比她小三岁，一家人美满幸福其乐融融。她只能在府中愈发小心艰难的生存，她在家中不受宠爱，凡事都要让于妹妹，甚至不敢与下人起冲突。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这种关乎性命的事情，父亲在权衡利弊之下竟也如此绝情。
梦中的那些话犹如刀斧催逼，让人几乎身心俱焚。她这几年过的浑浑噩噩，循规蹈矩，小心讨好父亲和阿母，最后只落得这么个结果。
如今经过了这么多磋磨，她才清醒过来，将军府根本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族已经在那场大火中覆灭，其他人的生死荣辱和她有什么相干？
“你可算醒了小姐。”
值守的侍女阿欢见她醒来，药罐子还紧紧抱在怀里，抹了抹眼眶边的眼泪：“药在这，都反复热了好几遍了，快趁热喝吧。”
浓重的苦涩气味四下蔓延开来，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只喝了一口，就干呕了起来。
阿欢连忙拍着她的后背帮忙顺气，旧衣下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贴着骨头。
江映雪攥着衣襟，坎坎喘过气来，只觉得痛的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了一般：“婚期......婚期已经定了吗？”
“定了......”
“什么时候？”
“三个月以后”
三月之后，肚子中的胎儿出世，若是男婴，婚期就是她和太子的忌日。
她一下子心凉到谷底，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脱了力，躺回到床铺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过几日就是清明，”一滴泪从她眼眶落下，她带着哭腔说：”阿欢，我想想去坟前，和阿娘说说话。”
阿欢攥着她的手，拼命的点了点头。
“做什么，大早上的鬼哭狼嚎的，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一个模样刁蛮的侍女呼啦一下推开门，掐着腰骂骂咧咧的迈步进来。
阿欢气不过，将江映雪护在身后道：“阿喜！你一个奴婢，怎么敢这样和小姐说话？”
阿喜绕过屏风，眼神在床铺上下一扫，阴阳怪气道：“我说呢，果然是你。”
她这几天因为江映雪的事情受了罚，现在浑身不痛快，一心想着将这窝囊气发出去，转脸对阿欢指桑骂槐道：“我也不明白，你说你跟了她，除了跟着挨罚，还有什么用？二小姐的母家也是梁州有名望的氏族，却也没像你这样整日作死。
还想去祭拜那个罪妇？你是想把全府都拖累进去？”
“小姐去看她的娘亲尽孝道，天经地义！”阿欢站起身来反驳道。
阿喜脸上起了鄙夷之色：“你在做什么美梦？徐氏犯了大错，已经不是族谱上的人了，连尸骨都是悄悄地葬在城外。
这事儿要是被吴夫人知道，看不扒掉你一层皮......”
“那你去啊，怕不是连夫人的面都见不到。再说小姐马上就是太子妃了，吴夫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你不害怕？那你拦着我干什么？”阿喜冷笑一声，将拦在面前的阿欢一把推开。
两个吵的厉害，你推我攘马上就要打起来，江映雪出声叫住了她们两个。
“阿喜！”
“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我若是嫁去太子府，必然……是要将你带去一同享福的。”
阿喜果然住了手，门口坎坎停住了脚步，自从小姐的母家败落以后，她一直想去投靠吴夫人，奈何那边门槛高的很，压根不用她，这些年没少给她俩找麻烦的不是，她没想到还会听到江映雪这样说
:“小姐的话，奴婢怎么不明白？”
“我记得之前外祖还在朝中为官时，两位姑娘都安排过人帮我出府。”
江映雪低垂下了刚哭过的，通红的眼眸，几乎哀求道：“我只是想见我额娘一面。请二位姑娘一定替我保密，我以后做了太子妃，定在京中挑一处院子报答，让你这辈子衣食无忧。若是在水深火热之中，也早早打发姑娘离开，绝不连累姑娘半分。”
阿喜表情变化了几瞬。
江映雪说得对，的确今时不同往日。
万一萧贵妃腹中是个女婴，那她跟了太子妃，岂不是飞上枝头？
难得她愿意不计前嫌，笑嘻嘻的挤开了阿欢，拉了她的手，热络道：
“小姐说的哪里话？小姐和奴婢一同长大，说这话不是要与奴婢生分了。举手之劳而已，奴婢这就去安排。”
草木在春雨中挤出一丝翠绿，凉风吹过，又颤颤地发起抖来。管事的婆子已经走了，侍女们互相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讲起了近来府上的八卦。
“都一整天了，你说她怎么还想不开呢？”
好冷。
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跪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下起的料峭春雨。
雨水不住的敲在江映雪的身上，单薄的衣裙早已沾满泥泞。针刺一般的寒冷钻入指骨，支撑着身体的手不住的颤抖。她艰难地抬眸，心灰意冷地望向那扇朱红漆门。
室内暖光融融，兰花绕梁，吴氏浓密黑发上华丽珠翠艳丽晃眼，织金帕巾不住地擦拭着泪珠，和阿爹的交谈声仿佛吸饱了朦胧的雨水，遥远又清晰的地传出来。
“圣上在这个节骨眼下了赐婚谕旨……要将霜儿嫁给太子……
萧淑妃在朝中，若有一日改天换日，那毗河母家上上下下算上门生足足三百多人岂不是要受牵连……”
“夫人莫急，我早已想好万全之策……”
“江家嫡女并非霜儿一人，还有江映雪一脉，她母家徐氏早年间惹怒圣上，已被抄的干干净净，她能活到现在已是圣上格外恩赐，
若是跟了太子，能享受几年荣华富贵，也算是她的造化。重要的是，日后变故，也好及时撇清关系啊……”
雷声从远处轰隆而起，乌云在天空上浓墨一般聚集。
阿妹撑着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长着一双和父亲极为相似的虎目，黑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头上。
“你不会以为跪在这爹就会心软？也不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不讨人喜欢，又有什么地方比得过我？
阿爹行军打仗向来军纪严明，说一不二。别说是今日下雨，就算是下刀子你跪在这也没用！只能让外人白白看见江家出丑！你在这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她是极怕疼的，不由得下意识蹙紧了眉。
没有想象之中难捱的、撞击后的钝痛。江映雪跌到了一个温暖怀中。
让人窒息的乌木沉香混杂着疲意铺天盖地的袭来，在一片灰黑迷蒙之间，她天光乍破般的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天穹低低的压下来，他孤冷出尘的如斑驳城墙上面的一捧雪。
“裴……期。”
他为何会在这里？
记忆呼啸而过，当年不顾性命将她背出府中，临别之际，不染纤尘的衣袍上全是浓重的血迹。
天道不公，怎忍心让这样的人不良于行？
她眼眶微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久没见了，她视线一寸一寸的划过，如玉一般清秀模糊的脸庞，伴着潋滟的春色，落回到他疏离的眉眼。
在指尖触及那微蹙的眉宇之前，她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
细密的交谈声犹如一张大网，将她困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江映雪从噩梦中醒来时，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外面春风和煦，鸟语花香，屋内的陈设被日光找的暖洋洋，只有浅白色的衣裙和淡青色绣花被褥藏在阴影里，铺上一层落寞的颜色。
心跳渐渐的平复下来，她慢慢看清四周。
这不是梦——
官兵明火执仗闯进府中，四周早已空无一人，阿娘断续的凄叫从窗外传来。阿爹在屏风后负手而立，吩咐下人牢牢合上房门，在缝隙中，她和阿娘见了最后一面。
阿爹迎娶续弦吴氏时，阿妹只比她小三岁，一家人美满幸福其乐融融。她只能在府中愈发小心艰难的生存，她在家中不受宠爱，凡事都要让于妹妹，甚至不敢与下人起冲突。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这种关乎性命的事情，父亲在权衡利弊之下竟也如此绝情。
梦中的那些话犹如刀斧催逼，让人几乎身心俱焚。她这几年过的浑浑噩噩，循规蹈矩，小心讨好父亲和阿母，最后只落得这么个结果。
如今经过了这么多磋磨，她才清醒过来，将军府根本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族已经在那场大火中覆灭，其他人的生死荣辱和她有什么相干？
“你可算醒了小姐。”
值守的侍女阿欢见她醒来，药罐子还紧紧抱在怀里，抹了抹眼眶边的眼泪：“药在这，都反复热了好几遍了，快趁热喝吧。”
浓重的苦涩气味四下蔓延开来，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只喝了一口，就干呕了起来。
阿欢连忙拍着她的后背帮忙顺气，旧衣下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贴着骨头。
江映雪攥着衣襟，坎坎喘过气来，只觉得痛的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了一般：“婚期......婚期已经定了吗？”
“定了......”
“什么时候？”
“三个月以后”
三月之后，肚子中的胎儿出世，若是男婴，婚期就是她和太子的忌日。
她一下子心凉到谷底，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脱了力，躺回到床铺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过几日就是清明，”一滴泪从她眼眶落下，她带着哭腔说：”阿欢，我想想去坟前，和阿娘说说话。”
阿欢攥着她的手，拼命的点了点头。
“做什么，大早上的鬼哭狼嚎的，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一个模样刁蛮的侍女呼啦一下推开门，掐着腰骂骂咧咧的迈步进来。
阿欢气不过，将江映雪护在身后道：“阿喜！你一个奴婢，怎么敢这样和小姐说话？”
阿喜绕过屏风，眼神在床铺上下一扫，阴阳怪气道：“我说呢，果然是你。”
她这几天因为江映雪的事情受了罚，现在浑身不痛快，一心想着将这窝囊气发出去，转脸对阿欢指桑骂槐道：“我也不明白，你说你跟了她，除了跟着挨罚，还有什么用？二小姐的母家也是梁州有名望的氏族，却也没像你这样整日作死。
还想去祭拜那个罪妇？你是想把全府都拖累进去？”
“小姐去看她的娘亲尽孝道，天经地义！”阿欢站起身来反驳道。
阿喜脸上起了鄙夷之色：“你在做什么美梦？徐氏犯了大错，已经不是族谱上的人了，连尸骨都是悄悄地葬在城外。
这事儿要是被吴夫人知道，看不扒掉你一层皮......”
“那你去啊，怕不是连夫人的面都见不到。再说小姐马上就是太子妃了，吴夫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你不害怕？那你拦着我干什么？”阿喜冷笑一声，将拦在面前的阿欢一把推开。
两个吵的厉害，你推我攘马上就要打起来，江映雪出声叫住了她们两个。
“阿喜！”
“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我若是嫁去太子府，必然……是要将你带去一同享福的。”
阿喜果然住了手，门口坎坎停住了脚步，自从小姐的母家败落以后，她一直想去投靠吴夫人，奈何那边门槛高的很，压根不用她，这些年没少给她俩找麻烦的不是，她没想到还会听到江映雪这样说
:“小姐的话，奴婢怎么不明白？”
“我记得之前外祖还在朝中为官时，两位姑娘都安排过人帮我出府。”
江映雪低垂下了刚哭过的，通红的眼眸，几乎哀求道：“我只是想见我额娘一面。请二位姑娘一定替我保密，我以后做了太子妃，定在京中挑一处院子报答，让你这辈子衣食无忧。若是在水深火热之中，也早早打发姑娘离开，绝不连累姑娘半分。”
阿喜表情变化了几瞬。
江映雪说得对，的确今时不同往日。
万一萧贵妃腹中是个女婴，那她跟了太子妃，岂不是飞上枝头？
难得她愿意不计前嫌，笑嘻嘻的挤开了阿欢，拉了她的手，热络道：
“小姐说的哪里话？小姐和奴婢一同长大，说这话不是要与奴婢生分了。举手之劳而已，奴婢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