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其实能做的事情很多。

    江映雪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还是被熟悉的梦魇住,府中的大火烧的昏天黑地,成群结队的人挡在她的面前,她麻木的在雨夜里挥舞着刀,将阻碍一个个清理掉,直到尸骨成山。

    但最后还是家破人亡,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只有满手的鲜血。

    脚下的土地逐渐柔软塌陷,里面是炽烈尖锐的骸骨,与此同时,有无数双手抓着她问:

    为什么要杀他们?

    心口强烈的针刺般的疼痛,她陷入到巨大的迷茫中,手指用力地揪着被子的布料,祈求将她带出梦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映雪身上的冷汗褪尽,天色刚已经微亮,远处泛起破晓的浅光。

    院子里传来窸窣活动的声响,她将自己缩在被子里,看见阿欢推门而入。

    江映雪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披了一件外袍坐了起来。

    “外面什么声音?是夫人身边的侍女吗?”

    太子出现只是解决燃眉之急,她知道,只要在府中一日,吴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阿欢急匆匆而来,附身在她耳边道:

    “小姐快收拾收拾吧,吴氏一会儿就要来了。”

    她心说若真如此,却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只起身道:“这如何了得,她是长辈,合该我去请安才是。”

    阿欢连连摇头,往日她见了吴夫人,今日看她表情倒是平和,江映雪反应过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小姐你不知道,小厮丫鬟都忙着二小姐的事呢!今一大早来了位门生,说二小姐前几日狩猎的时候,射伤了他家公子的表弟,要讨说法呢。”

    这种事倒是见怪不怪。

    她这个妹妹自小学了些武艺,便和别人起摩擦。只是普通百姓家的公子,也不敢来将军府讨说法。

    “什么来头的公子?”她问道。

    “兵部侍郎的次子。老爷将二小姐藏的严,推了下人出来顶罪,对方是个不好打发的,不肯认。只不过派来的说客,与小姐是旧识。他们前几次闹得僵了,投靠无门,就来找小姐了。”

    萧家权倾朝野,皇帝手中早无实权,许多朝臣在太子和肚子里未出生的贵妃亲生子之间纷纷倒戈。实则一团散沙,想要瓦解这种关系,只需要其中两家结了血仇。

    她换了身行装,刚想来到门口迎接,吴氏眼眶哭的红肿,侍女掺扶而来,俨然换了一副面孔。父亲在门外踱步,脸色也从未如此的灰暗。

    吴氏一来,便攥着她的衣袖。

    “雪儿,昨天是娘冤了你,来给你道歉。你若有什么委屈都冲着娘,快救救我的霜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憎恨这个府上的全部,父亲的冷待算计,继母的虚伪,妹妹的傲慢无情。

    她将双亲请到屋内,没有抽开衣袖。

    父亲是前朝的将军,虽说不像祖辈那样骁勇善战,可也算保家卫国。继母是大世家小姐,貌美如花,两人恩爱生下子。

    家中忠烈无数,祖辈同辈皆为国捐躯,唯一的儿子也战死在战场上。父亲也没有再娶妾,而是教女儿武艺,传承衣钵。

    江家纵然衰落,父亲的愿望仍是保住全家人,除了她而已。

    江映雪心中早已经明白,也早早将自己剥离出来。

    哪怕去做寻常农妇,或者商人引车卖浆,都不应该在这。离合悲欢都与她无关。

    她已经开口,声音淡漠犹如的一杯水一般,道:“阿妹之事女儿有所耳闻,兵部侍郎品阶不如父亲。若是对簿公堂,也未必会输。”

    “这怎么行?”吴氏抹了一把泪,反驳道:“若是闹得人尽皆知,以后霜儿的姻缘可如何是好?

    “母亲想让女儿如何?”江映雪问道。

    “娘记得,那位说客与你有些故交,与他好好谈谈,说不定还有转机?”

    江映雪没有答应,反而看向父亲,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是脸上是与昨日不同的愁容满面。

    察觉到她的视线,江正德长叹了一口气,

    “去吧。”

    *

    江映雪披了帷帽,乘着小船进了湖心亭。

    世人皆攀高踩低,她不记得她还剩下什么故交,只是她今日若是不去,怕是当真与府中决裂了。

    亭中当真有个身影,逼她摁下认罪的手印。她倒是还相信几分。

    今日事情推她出来,是父亲拉不下脸面,来派她道歉言和。

    小船在湖水中悠悠前行,她逐渐看清了背影,湖心有一圆桌,她以为客人坐在石凳下棋,凑近来看,竟是推着轮椅。

    她抑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下船便闻到了兰花草的香气。

    当年他及第登科的时候,就是长安城才名并茂的举子,后被圣上钦点为翰林学士,修撰国史。出生于礼官之家,年纪轻轻雅正端凝,被祖父聘为族中的讲师。

    她所有的立世之道,经纶典故的理解皆出自于他,就连《女诫》学的是为人处事谦卑守礼。而不是女子卑微,先人后己。

    如今再见,已经恍若隔世。

    不着往日干净明朗的白袍,她得知他因为外祖父获罪失了官位,又将她救出火海,之后的事情再无知晓。

    江映雪生命中背负的,以前的骄傲全部化作齑粉,当她的亲人全部离世,当时明明可以逃出府去,她躲在角落里,静静等待着覆灭。

    她之所以还愿意活下去,是因为眼前人,他有那样好的容貌,那样好的前程。

    却为了她,变成了这样。

    于是她也只能好好待自己。

    若说以前是朦胧悸动,现在便是高山仰止,任何非分之想,都是在玷污眼前的人。

    江映雪想起眼下的青灰色,越发的消瘦,不知道是否被看出端倪。

    相比于掩饰,裴期倒是显得自如许多,见她迟迟不落座,倒了一杯茶。

    她惶然接过。

    “好巧,当年亲眼送你进府,如今时隔多年,又见面了,你长这么大了。”

    “师父。”

    她千言万语在心头,声音哽咽。

    波光粼粼的湖水在他脸上,衬得面庞更如玉石一般温润,即使在乱世中,也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宁静。

    这般有才华之人,只能委身为侍郎府中门生。

    “今日到此,只为和你一叙,你我师徒许久没有手谈一局,还是和以前一样,为师让你三子。”

    裴期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指间捻起白子,等待她先落。

    江映雪脸上浮出笑,师父醉心筹谋,堪称呕心沥血。

    她之前总喜欢挑战,从未下赢过。

    几次过招之下,乍看之下平静无波,每一步虽然凌乱,最后却能连成杀招。

    现在她仍旧束手无策。

    以前她年少轻狂,又是被宠上天的金枝玉叶,不听劝告。之所以愿意听裴期的话,是因为他早已算透人心,他说的事,多半应验。

    江映雪安静的,等待他落下最后一字。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今日你我师徒久别重逢,就算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为师说不定也会答应。”裴期和以前的语气一样,笑着说。

    她摇了摇头。

    江映雪若是还是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星星月亮都敢要。

    只是现在,她走了自己的路,也不愿意让他为难。

    她站起身来恭送师父远行,回身将茶一饮而尽,准备离开。却发现在对面视角的棋局莫名熟悉。

    这是他们师徒两个在最后一次下棋,离别之时的残局。当时她走的白子,苦思冥想,不知道解法。

    只不过,师徒二人将它重新续上。

    裴期来亲自告诉她,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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