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郑荟骂完她之后离去,小西屋里只剩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婴。

    忽然,一名少年凭空出现,是谢暮,准确来说,是十几岁的少年谢暮。

    他如今又换了一副样子,青灰色的衣衫直抵脚背,手里拿着一把玉扇,腰间垂着一个纹样复杂的白玉玉佩,衣领熨贴地围着脖颈,往上看那张脸才觉得俊俏这一词用在他身上稍显不足。

    小女婴见到谢暮便止住了哭泣,像昨天一样伸手要谢暮抱,而谢暮也正如昨天那样将她抱起。

    “怎么哭起来了呢?”他将脸上泪痕未干的女婴抱在怀里哄。

    不熟练的姿势虽然特别怪异,可他尤为认真,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拍着婴儿的后背,极尽耐心。

    “不哭了不哭了,”他顿了顿,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之后的日子里全是十几岁的谢暮在哄她,他抱她的姿势越来越熟练,嘴里偶尔还哼两声曲调。

    任凭谁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一点不耐烦的神情,他总是笑着逗怀里的女婴。

    仿佛那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美差事。

    小女婴百日那天,李家稍微热闹一点。芙蓉村有一条习俗是村里的哪家孩子出生百日时,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都要来此聚一聚给孩子出个礼钱以表祝福。

    院内众人团聚好不热闹,只有刚刚百日的女婴独自躺在寂静无声的西屋里咬着手指。

    就在这时,谢暮再次现身,他拿出一个玉镯子戴在小女婴的手腕上,只不过那镯子太大了,戴在女婴的手腕上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他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再送给你吧。”

    那个玉镯子晶莹剔透很是得女婴的喜欢,她扒拉着那个玉镯放进嘴里咬。谢暮见状赶紧制止:“这可不能吃啊,嘴巴都要被这破镯子冰到了。”

    他说完,瞬息之间收了玉镯,警惕性地看了一眼门口,门口站着一位少年,光看样子要比谢暮小几岁。

    听外面的人喊他,赵舫岭。

    赵舫岭径直走到女婴的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然后他又鬼上身似的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比我的脸软好多。”

    原本没什么兴趣的少年谢暮突然从木椅上起来,一双眸子里全是惊讶,拿出玉扇敲赵舫岭的脑袋,“小小年纪不学好,长大必是登徒子。”

    刚刚百日的小女婴看见谢暮拿玉扇敲赵舫岭的脑袋便笑起来了。

    谢暮见状,敲得更带劲了。

    他边敲赵舫岭的脑袋边分神去看她的脸有没有被捏红被捏肿。哪怕她只是被赵舫岭捏了一下脸,他看起来都是极不乐意的。

    “好啊你个臭小子,我在一旁陪了这么久都没敢去碰她的脸,倒让你这没皮没脸的小屁孩抢了先!”

    他边敲边说,逗得小女婴笑容不停。

    可怜赵舫岭看不见谢暮的存在,也听不到谢暮的声音,竟然自以为是地觉得他自己招小孩子喜欢呢,喜滋滋地对着刚刚百日的小女婴笑:“你…你好,我是赵舫岭。”

    “我知道你是赵舫岭,刚才外面那人已经喊过了!”

    谢暮的那一把玉扇堪堪停在他脑袋上半公分的距离,偶尔没控制好力度,也是玉扇变成虚影从赵舫岭的脑袋上敲过去,横竖打不到赵舫岭一下,伤不了他一点。

    谢暮收起扇子哀叹道:“便宜你了。”

    这才百日的女婴就让这小登徒子摸了脸。

    小登徒子赵舫岭被长辈喊出去吃饭前恋恋不舍地说女婴说:“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谢暮气极道:“用得着你保护?你赶紧滚去吃饭,争取长到一米八。”

    看到赵舫岭走之前将门关好,他啧啧称奇道:“还挺有礼貌,祝你长到一米八。”

    他说完便凑到小女婴身边,碰碰她的手背,极其认真地问她:“要洗脸吗?”

    小女婴握住他的手指,无意地碰到自己的脸颊,而那块脸颊正是刚刚赵舫岭捏的那块。

    谢暮突然笑了,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他轻声道:“我们…”

    而后,他顿了顿,又笑了笑:“我们公主如今还没有名字呢。”

    他任凭小女婴抓着他的食指,脸上不似之前用玉扇敲打赵舫岭的神情,他柔声道:“我们公主要好好长大啊。”

    那位被谢暮称为“公主”的女婴始终没有放开谢暮的食指。

    百日宴之后的每一天,“公主”都会被郑荟骂,有时会被郑荟的音量吓得哭起来。等到郑荟走后,小西屋内无人时,少年谢暮便会现身抱着她哄。

    谢暮总是将自己的食指送入她的掌心:“我们公主不哭,”哄一会后就变成了“我们爱哭哭公主不哭。”

    快到“爱哭哭公主”一岁时,郑荟独自带着她去镇上上户口了。

    工作人员问她孩子叫什么。

    她环顾一圈,找到一个“校”字拆开成“木交”,工作人问她哪个木哪个交。

    她回答:“‘校’这个字拆开就是。”

    “这么随便?”

    “嗯。”

    谢暮脸色极其不好,抱臂站在一旁道:“亏你还是一个母亲,竟然这么随便给自己的孩子起名!”

    他又拿起玉扇敲郑荟的头,这次没留半公分的距离,每下都敲下去,哪怕不会对郑荟造成一点伤害,他也敲,逗得小木交直乐。

    郑荟瞥一眼怀中笑容满面的小木交,脸色不太好,骂道:“生了个蠢猪。”

    听到这句话,谢暮敲得更厉害了,边敲边喊—郑蠢猪郑蠢猪,反正这个世界上只有小木交更听见他的声音。

    小木交见状后笑得更开心了。

    谢暮敲得胳膊累了,甩甩胳膊蹲下身凑到小木交身边,指尖碰碰小木交的手背,他柔声说:“我们木木是最可爱最厉害的女孩子。”

    户口上完后,郑荟依旧每天骂她,李国又不常回家,渐渐地,小木交跟少年谢暮越来越亲昵。

    小木交一岁生日时,谢暮送给她两个礼物。一个是玉如意,一个是木头制成的狗,碰一下开关就能飞。

    她不知道哪个贵重,只喜欢那个蠢呼呼的狗。

    谢暮将那个被她忽略的玉如意收好:“我先替我们木木公主保管吧。我们木木公主生辰快乐。”

    一岁生日过完后,谢暮便开始教她说话,教的第一个词是“公主”。

    可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是“谢哥哥。”

    这称呼也就是谢暮随口念了两遍,没想到小木交真能学会,他欣喜万分道:“我们木木是天才公主吧!”

    也不知谢暮是不是嘴上开了光,小木交学习东西尤其快,谢暮随口念句诗,她咿咿呀呀地在他怀里跟着学。

    谢暮纠正道:“是众木,不是中木,来来来,谢哥哥再给你念一遍啊,这遍要听好啊!”

    “好!”她说道。

    “众木凛交覆,孤泉静横分。”少年谢暮的声音清澈干净,念这种诗句别有韵味。可这句诗对小木交来说着实有点难,她磕磕绊绊跟着念了三遍才勉强能念下来。

    “有点难吧?但里面有我们木交的名字哦。”谢暮奖励般拿出一颗糖,“再念一遍就给你。”

    两三分钟后,小木交还真念出来了,一字不差。

    谢暮惊喜道:“我们木木果然是天才公主。”

    傍晚的夕阳照进院子里,跳到少年谢暮的脚上,他抱着小木交坐在台阶上,随手给了她一颗糖:“我们木木公主的名字是有出处的,这个出处就是王安石的诗。”

    他喃喃道:“我们木木公主可招人喜欢了。”

    远处的芙蓉河旁有许多芙蓉花,花开花落又是一年八月。

    小木交两岁生日时,依旧收到两个礼物。一个是红玛瑙,一个是木马,碰一下开关就能满院子跑。

    她把红玛瑙给谢暮:“谢哥哥保管吧!”

    然后自己骑着木马满院子飞,她回头望谢暮,感觉他好像有一点难过。

    小木交骑着木马来到谢暮身边:“哥哥,你在难过吗?”

    谢暮回答说:“只有一点点难过。”

    她问道:“为什么?”

    谢暮看着骑在木马上的她,好似看见了多年前骑着战马闯入皇宫的那个人,他说:“因为我们木木公主骑马很厉害。”

    她不太懂谢暮的话,但也不想让谢暮难过,又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哄他开心,只能干巴巴地说:“我会乖一点,你不要难过啦!”

    谢暮说:“我们木木公主可以不乖的。”

    闻言,她情绪有些低落道:“不乖的话,妈妈就不喜欢我了。”

    谢暮说:“那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好妈妈。”

    小木交不知道好坏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按照谢哥哥的说法,她妈妈是坏妈妈的话,那么,谢哥哥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谢哥哥是好哥哥!”

    谢暮似乎没预料到她话题竟然转的如此之快,但也笑眼盈盈地收下这句夸赞,并说:“那我们木木公主可一定要慢一点忘记我啊!”

    芙蓉河旁的几朵木芙蓉花开又花落,时间在谢暮的陪伴中溜走,又是一年八月六日,小木交的三岁生日。

    今年,谢暮送的是翡翠和风筝。

    她把翡翠放到谢暮的手心上:“哥哥保管!”

    谢暮逗她:“等你长大了,真的会找我要你的这些生辰礼物吗?”

    小木交说:“当然会啊,不过,我要几岁才算长大啊?”

    他笑着说:“长大不看年龄的,等你长大了便自然就是长大了。”

    这话绕的小木交想了半天。

    谢暮笑笑揉揉她的头:“我们木木公主会不会难过?”

    她很喜欢谢暮的手,闲暇时间总是抓着不放,谢暮也由着她,现在她便照旧抓住谢暮的食指,不解地问道:“难过什么?”

    谢暮说:“只有我一个人给我们木木公主过生日,我们木木公主不难过吗?曾经,可是有很多人都真心祝贺我们木木公主生辰快乐呢。”

    她丝毫不伤心:“有谢哥哥在,我为什么要难过?”

    谢暮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笑了:“对啊,有我在,我是绝对不会让我们木木公主难过的。”

    她听完这句话后又觉得不公平,补充道:“我也不会让谢哥哥难过的。”

    然后,被谢暮抱在怀里。

    谢暮抱她的力气很大,但她仍然努力地伸手轻轻拍着谢暮的后背,像谢暮时常安慰她那样去安慰谢暮,她听见谢暮说:“我难过没有关系的,你回来就很好了。”

    没有关系吗,可她是真的不想让谢暮难过,

    她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那就是:谢哥哥这样的人不应该难过。

    然而,他现在的样子明显是被难过这种情绪包围了,

    她拍拍谢暮的后背,很轻缓,“谢哥哥,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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