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府。

    天色已经大亮。

    昨晚下了雪,现在积到石板路上,下人还没来得及清扫完,萧旻珠小心翼翼地抬脚,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摔了。

    走在前方的魏蛟需要时不时回头才不至于甩落萧旻珠一大截。

    魏蛟性子急,忍不住道:“你能不能走快点?”

    他们已经出门一刻钟了,半程路都没走到。

    萧旻珠撇了撇嘴道:“君侯若嫌我走得慢,要不然你先去吧,我和白桃随后就到。”

    本来要比平时起早一个时辰去见自己不喜欢的人就烦,魏蛟还一个劲儿地催,萧旻珠现在听对方讲话就跟扰人清梦的鸟叫声一样烦人。

    魏蛟发出啧的一声,几步走到她面前,随后像是不自在地挠了挠耳廓,说话的语气却散发着一股子高傲的气息:“你要是怕摔的话,要不然搭着我的手。我可不是可怜你,只是觉得你这样走半个时辰都不已经能到顺安堂。”

    魏家后面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白桃夹在中间,觑看两人神色,莫名感觉到一种好好磕的气氛,牙齿紧紧压住嘴唇克制自己嘴角上扬的举动。

    萧旻珠看眼伸到面前的一只黑色劲装紧裹的手臂,一时没说话。

    魏蛟的目光未落在萧旻珠身上,直直地目视前方,看似只是出于好心不以为意的动作,但他却不自觉放缓了呼吸,暗暗等着对方的回应。

    一,二,三……

    过了好一会儿,他伸出的手还是无人眷顾。

    不欲多想心中蓦然生出地一丝落寞,魏蛟自觉没趣地扯了扯嘴,正准备将手收回来时,下一刻,手腕却一紧。

    魏蛟眼神不由自控地立马看向了她。

    萧旻珠牵住魏蛟的手腕,轻声嘱托:“那就麻烦君侯了。”

    目光触及女子面上的一抹清浅笑意,魏蛟竟一时不敢再看,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喉咙微干,他滚了滚喉结,移开话题道:“别耽误了,快走吧。”

    很快便到了顺安堂。

    魏蛟和萧旻珠进到里间,杨夫人早早地候着了,旁边侍立的人正是杨箬。

    杨夫人坐在塌上,脸色说不上多好,但也不差,反正与昨晚吴嬷嬷描述地相去甚远。

    魏蛟问:“老夫人身体如何了?”

    杨夫人点点头:“昨夜服药后睡了一觉便好多了。”

    魏蛟淡淡道:“那就好。”

    随后是一阵静默。

    站在旁边的萧旻珠默默地想,这么瞧着魏蛟和杨夫人的关系也一般嘛,像寻常两年未见的祖孙见面怎么也得聊上好一段时候,之前她问云娘为什么杨夫人离开侯府两年魏蛟也不去接对方回衡阳,云娘还让她自己去问魏蛟,现在看来,这对祖孙很可能之前有过一场不虞的相处,所以杨夫人才会出走中山。

    吴嬷嬷出来松快气氛道:“方才君侯还未到时,老夫人还与奴提及好久没有与君侯一道用饭了,君侯要不等会儿留下来用午饭吧。”

    魏蛟点头答应,萧旻珠也只好留下来作陪。

    桌子是八仙桌,四个人坐刚刚好。

    杨箬温温吞吞地坐在了魏蛟右边,为他倒茶,柔柔喊了声表哥。

    魏蛟的左手位置是杨夫人,萧旻珠则被挤到了对面,但正好可以将每个人的神情收入眼底,这会儿菜还没上齐,她半拖着脸,神色带着看热闹的兴味。

    中山是杨夫人的娘家,但魏蛟从未去过,在此之前也并未见过杨家的女眷,所以他第一眼看见杨夫人旁边立着的杨箬时以为对方只是杨夫人身边得用的女使,但杨夫人默许对方坐在主桌,看来又不是。

    这会儿听对方喊自己表哥,魏蛟冷冷的眸子望过去,问:“你是何人?”

    杨箬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僵硬,紧接着又是窘迫的羞红,魏蛟根本就不认识她。

    杨箬求助地看向杨夫人。

    杨夫人解释道:“怪我,没有提前给你介绍,这是你三表叔家的二娘子,她比你小四岁,喊你表哥是应当的。”

    “原是这般。”他连杨家有哪些人都不知道,哪认识什么三表叔,但作为主人家,魏蛟还是随便问了两句,“在府上可住的习惯?”

    杨箬乖巧答:“我随姑祖母住在顺安堂,一切都挺好的,表哥不用担心。”

    魏蛟漫不经心地点头,“嗯那挺好。”

    他收回目光,转头时恰好瞧见对面萧旻珠脸上奇怪的揶揄之色,猜都能擦到对方现在在想什么东西。

    魏蛟唇角突然扯出一抹笑意,道:“有什么事直接找你表嫂便是,府上内务都归她管。”

    萧旻珠看热闹正看得起劲,下一刻瓜突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她一惊一愣,随后眼神瞪向魏蛟,不要给她没事找事好吗。

    萧旻珠“恶狠狠”的眼神莫名让魏蛟联想到兔子,一身雪白皮毛,极容易讨得他人喜爱,但温顺的外表让人们忘记它其实也有锋利的牙齿。

    但魏蛟丝毫没有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自觉,反而挑衅地扬扬眉。

    萧旻珠气的咬牙。

    杨箬勉强笑笑,说好。

    桌上的菜皆是按照平时杨夫人口味做的,萧旻珠觉得太过清淡了,加上身边布菜伺候的下人也并不熟悉,不知道她的喜好,萧旻珠只随意用了点。

    等魏蛟也吃完,两人才一道离开。

    正在春节,在萧旻珠的安排下,阖府都挂上了喜气的红灯笼,门上还贴了春联,前两年府上没个女主人,魏蛟又忙得很,经常不在家,加上军饷吃紧,为了省钱,年节侯府一应都不会布置,平时怎么过的这个时候也怎么过。

    如今整个府上都焕然一新,就连鹿苑,从前他自己一个人住时,睡房空空旷旷一片,甚至还能再摆下一张床,但现在,加进来萧旻珠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女子用的瓶瓶罐罐,还有她装衣服的几个箱子,魏蛟不明白,那么大个衣柜都装不下她的衣裳吗,鹿苑不知不觉被塞得满满当当。

    魏蛟还注意到这次回来房间的窗边还多了两个插了梅花的白瓶,原本空寂的房间在短短的一月间多出了温馨的生活气息。

    从荆城回来,至少春节结束前魏蛟都没什么事,因为魏蛟给自己的部将放了差不多十天假,他就算想忙也没人使唤。

    魏蛟脑子里记起临行前的那个晚上,萧旻珠撒娇一样求着他早点回来,陪她去逛灯会,但现在他回来都快一天了,萧旻珠怎么还不提这件事?

    魏蛟心中即使疑惑但没有去问萧旻珠,不然倒显得他一直巴巴地记着想和她去,所以他一直暗戳戳地等着萧旻珠主动来找他。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处理一件事。

    大厅,魏蛟姿态肆意地将腿搭在桌上,躯体放松地靠在椅背,手肘撑着扶手,若有所思。

    旬翊曾劝过他,只有贤明之主才会引得众人来投,所以即使是装,魏蛟也要装出一副知人善任的模样。

    近两年来,魏蛟的脾气较之从前已经收敛了许多,凭借幽州大涨的声势,也确实吸引了南南北北许多文士来投。

    但魏蛟觉得他的幕僚团就是一个草台班子。

    一开始魏蛟自认也挺尊重他们的,但结果就是这些人一上来就用之乎者也的那套说辞来糊弄他,还用文人的观点来指责他的作战谋略,什么穷寇莫追,还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在魏蛟看来都是放屁,斩草不除根那不是给自己留麻烦吗?

    久而久之,魏蛟只把那群幕僚当做摆设,他们建议他们的,魏蛟要么只挑和自己看法一致的提议,或者完全不听。

    前段时间,他要去打匈奴,他的账下谋士都上前劝阻,但最后就那个叫贺时章的愣头青寸步不让地持续叫嚣,还胆敢骂自己。

    魏蛟当时也确实是怒火中烧,没克制住,一怒之下就让军士把对方拖出去杖刑。

    事后想来,自己当时确实被怒火蒙蔽了双眼,没有多加思虑,若当时未被劝阻下来,他领兵去了匈奴,等刘元宗站稳脚跟,荆城还真不一定能拿得回来。

    但魏蛟还是觉得古怪,刘元宗一向谨小慎微,怎么会突然来攻自己,瞧对方的样子,也不像是蓄谋已久,倒像是料定了自己会离开衡阳,临时起意做出的决定。可最初知道他会率军北上的人,就是他账下的宋辽、季郁等人,再就是谏言的谋士,这些人当中,又是谁将消息提前透露了出去。

    魏蛟还未想出这个问题,外面的将士禀报道:“君侯,贺时章到了。”

    贺时章从门槛跨进来,用波澜不惊的神色道:“君侯安好。”

    他的面色略有些苍白。

    一想到对方受刑全拜自己所赐,魏蛟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

    听行刑的军士答,贺时章只受了八杖,就被路过的萧旻珠给劝拦了下来,但文人的身子骨这么弱吗,都快一个月了还没养好?

    又忆起他们这些人想来讲究大家之风,君子之风,魏蛟讪讪地将将腿从桌上收了下去,轻轻一咳,正了正面色问:“你的伤,好了吗?”

    说话间,魏蛟的目光朝对方的伤处略微瞥了两眼。

    贺时章嘴角轻微一抽,伤在那不可言说之处,近些日子以来接连被同僚、上司夫人和上司慰问,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

    贺时章:“已经完全好了,多谢君侯关心。”

    魏蛟放下了心,“那就好。”

    魏蛟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随便坐。”

    “多谢君侯。”

    然后两人相对而坐,魏蛟望着贺时章,贺时章为了表示敬意,眸子略微低垂了些。

    尴尬气氛弥漫在两人中间。

    一盏茶过后,贺时章忍不住问:“君侯——”找我何事?

    恰在此时,思虑再三的魏蛟也跟着开口,“我……”

    随后,声音同时戛然而止。

    贺时章连忙道:“君侯请讲。”

    魏蛟:“……”

    魏蛟完全不擅长赔礼道歉,让他对着下属说,之前是我做得不对,你别往心里去这种话,难如登天。

    片刻,他直接将一个一尺长宽的木匣子推向贺时章,“打开看看。”

    贺时章疑惑地看了魏蛟一眼,但还是顺从地打开了开关,然后毫无防备的地看清了里面装着的东西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

    人头的面容被凌乱的头发和血痕遮挡了大半。

    贺时章一手捂胸,目光颤颤地看向魏蛟,问:“君侯这是什么意思?”

    哪家主公好端端地会把装着血腥人头的箱子突然交给下属。贺时章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来这出,被吓了个彻底。

    魏蛟见贺时章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反思这样是不是太直白了,应该事先拿块布遮挡才对。

    他连忙解释道:“我先前听旬翊说,你家原本是必丹城的一家富户,因家财被太守王阳所觊觎,才被弄得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我从雍州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必丹,顺手将他解决了,这下家恨得报,你可以祭奠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闻听此话,贺时章宛若当头一劈。

    贺时章从小家境富裕,父母供其读书,直至学富五车,必丹城最厉害的先生也无法再为其传道受业,十六岁时,贺时章便离家,四处云游拜师,此后六年未曾归家。

    直到一年前闻听家中人遇害的消息,离家在外的贺时章悲愤交加,恨不得生啖王阳血肉。

    可当时的他手上无兵无将,空有一身学识,为父母亲人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于是,贺时章想到了去给这些势力庞大的藩王州牧当谋士,而后伺机除掉王阳。

    如今的大沅,各州郡名义上仍听从朝廷派遣,但实则早已经有了各自为政的苗头。北方的地界,又以燕侯魏蛟、雍州牧刘元宗、宁王萧毅三家势力最为强盛。

    贺时章辗转了半年,在旬翊的引荐下,最终成为了魏蛟账下的一名幕僚。

    不可否认,燕侯打仗很有一套,但性情却急躁固执,很多时候听不见他人意见。

    经劝谏不成反被杖打一事,又有吕粟在耳边挑唆,贺时章开始思考自己留在幽州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

    而今,他日夜期盼,悬悬而望的事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帮忙实现。

    此时此刻,贺时章终于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

    魏蛟眼见贺时章竟慢慢低下身,抱头痛哭。

    萧旻珠在他跟前哭,他还能拉下脸去哄哄,但贺时章一个大男人哭,魏蛟安慰的话完全说不出口。

    他顿时坐立难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但对方一直哭也不是个事儿,最后,魏蛟只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半刻钟后,贺时章哭声渐渐止住。

    这些日子压在心底以来的阴霾一扫无余,贺时章看向魏蛟的目光亮起了一小簇亮光,一板正经道:“从今以后,在下会认真辅佐君侯,为幽州的万世功业披肝沥血,方不负君上恩典。”

    倒也不必这么感动。

    这件事在魏蛟看来并不算难完成,就是耽误了他返程的半天。

    “……嗯好。”魏蛟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脸,“我瞧你今日也是挺劳累,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贺时章不在状态地点了点头。

    魏蛟把木匣手动关闭,问:“这个需要我找个人给你送过去吗?”

    贺时章脸色依然惨白,摇头说声不用。

    他一个读书写字的儒生,别说人,就连只鸡都没杀过,突然让他随身带个脑袋回家,说不害怕慌乱是假的。

    但一想到之前杀害他父母的凶手,现在身首异处,仇恨顿时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心中尽是大仇得报的快慰。

    魏蛟就这么眼睁睁盯着贺时章手脚发抖地将木匣抱起来,闷声朝门外走去。

    脚还未踏出门口,贺时章突然又转过身,有些愧然地道:“君侯要注意提防吕粟,此人有反心。”

    ……

    等贺时章走后,魏蛟思虑一番后招来下属,问近段时日城中可有异样,又问了吕粟的行踪。

    下属答:“吕先生先前偶感风寒,在家中静养。”

    魏蛟:“都这么久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去把他给我唤来。”

    下属只好听命。

    一个时辰后,下属战战兢兢地回来禀报:“吕粟在君侯领军出城的第三日就离开了衡阳。”

    魏蛟一惊,从凳子上站起来,氲着怒意道:“临行前我不是说全城戒严,限制官员出城吗?”

    下属的头越垂越低,“当日守城的部将说,吕粟有君侯的命令,才允放行。”

    “蠢货。”魏蛟气得咬牙,在大厅走来走去。

    他已经百分百确定走漏消息的人就是吕粟,但就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的人。这样一个人安插在身边这么久,自己竟然毫无警觉,还不知道被探听了多少消息去。

    越想越气,魏蛟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他愤然道:“幽州各城贴发告令,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此人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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