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中夹杂着丝丝凉气。范闲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今晚多云,看不到一点星星。在他深藏的记忆里,在他还能自己抬头仰望的时候,天空也是这样的一片漆黑。他还记得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银河的震撼,没有了城市的灯火遮蔽,遥远的星光才显露了出来。

    滕梓荆早些时候被范闲送回了家,他妻子的神情里难掩的怨怼像一把利刃,又戳进了范闲的心脏,钝钝的疼。

    他该知足的,范闲想。他现在获得了健康的身体,宽裕的生活,不用对金钱弯腰,也没有病痛折磨。

    但人就是贪心的生物,有限的生命承载着无限的欲望。

    ”想什么呢?”

    范闲回头,仇辞风站在不远处,穿着干净的衣服,脖子上也没有一点狰狞恐怖的青紫色,脸上还有着冉冉笑意。一阵风吹过,激起了他的鸡皮疙瘩。

    “这应该不是闹鬼吧?”

    仇辞风笑了一声,走了两步坐在了他的身边。她的手盖上了他的额头,“热的,行了吧。”

    范闲咧了咧嘴角,却没有笑的意思。“还好你没事。”他说。

    仇辞风像是没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我当然没事。你看起来也没什么事,你那个护卫呢?”

    “……还活着,但他经脉受了很大的损伤,大概以后用不了真气了。”范闲底下了头,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衣服,留下道道褶皱。开了话头,也就没那么难继续往下说,“我见了一处的主办朱格,他们不打算追查幕后真凶。滕梓荆可能再也抱不起他的儿子了,他却说须以大局为重……像个荒诞的笑话?”

    但这件事不应该荒诞,不应该这样得过且过,更不应该是个笑话。

    说到最后,他边说边嘲讽地笑了出来,他看向仇辞风,眼睛里隐隐有着水光,“我母亲看起来做了那么多,最终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第一次感觉离叶清眉那么近,仿佛看到了叶清眉透着悲悯的面容。

    但他其实没见过叶清眉长什么样。

    仇辞风看着他莫名联想到了雨中落魄的小狗,她没忍住,摸了摸少年黑亮的头发,“所以是我把他杀了啊。庆国和齐国的战争是避无可避一触即发了,如果不掌握好时机会死更多的滕梓荆。”

    “所以一个护卫差点丢失性命就无人问津了吗?”范闲其实也知道轻重缓急,但是人命贵贱被毫无遮盖的摆在了他的面前,令他无所适从。

    仇辞风拂过发丝的手轻柔,说出的话却透着冷气,“范闲我以为你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是知道的人有贵贱之分的。”

    “……连你也这样想吗?”

    “是你也这样想,范闲。”仇辞风收回了手,像是一个母亲看着玩闹着的孩子,“我记得澹州刺杀,范府的内应是姓周?那人也就算个帮凶,也没出人命,最后的结局是被老太太打断了腿死在了渔船上。那会儿你怎么没有觉得人命有别?”

    “他下毒,我难道还放了他不成?”范闲下意识地反驳。

    “那我杀了程巨树,按理说我也要依律受刑。还好程巨树在北齐也没什么生死挚交,不然这报复永无止境。”范闲没出声,眼睛里的恨火却掩饰不住,仇辞风接着说道,“姓周的老太太也没报官,不就是卖身契在手里就可以随意决定他们的生死。范闲,你究竟是为人命有别鸣不平,还是为了你的好友滕梓荆鸣不平,你该比我清楚。”

    仇辞风的话落下,这片空间又恢复了寂静。范闲心火翻涌,他吐出一口热气,五脏六腑都几乎要被灼伤。

    许久之后,范闲又开口,“仇辞风,死是什么感觉?”

    “只要是致命伤就没什么感觉,就像是睡了一觉。”

    “是吗。”范闲喃喃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他坐了太久,血液涌上令他两眼发黑,“所以你不打算追究?”

    这次受伤最重的是仇辞风,而且完全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她今夜就急急忙忙赶来,想必是受了谁所托,让他老实一点不要生事。他知道自己的理由在别人看来有些疯癫,但他试了很多次都咽不下这口气。

    范闲其实是想好好生活的,之前他半闭着眼睛粉饰太平,然后在他能力范围内做点什么来防止自己堕落。他自我欺骗了十几年,而这次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戳破了。

    “我死了太多次,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执念了。但你想去查,我也不拦你。”

    范闲惊讶地瞪大眼睛,“我以为你是来劝我放弃的。”

    仇辞风也拍了拍裙子,跟着站了起来。她扭了扭脖子,然后伸了个懒腰,像是刚睡醒的猫,“无所谓啊,我记得我说过,我爱看热闹的。想知道什么去找王启年吧,他应该查得差不多了。”

    “谢谢。”

    只有夜风回应他,廊下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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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理理已经放出去了?”

    窗边烛影闪动,奏折明明暗暗看不清楚。李云潜没抬头,也没回答,“安抚好了?”

    “差不多吧,年轻人,总要让他发泄发泄的。再者说你不也想他来查的吗?”仇辞风走了过来挡住了离庆帝最近的蜡烛,庆帝无奈只得抬头看向她。

    “当然放出去了,给他找点事情做,我们这边也好做最后的准备。”庆帝放下毛笔,两只手都搭在桌上,“你曾经说我比不上叶清眉,如今她儿子你觉得如何?”

    “他还小,还没经历完社会的毒打。但总的来说,我愿意给他成长的机会。”仇辞风指尖在蜡烛周围晃来晃去,火光似是左右躲闪却始终挺立燃烧着。“你别试探了,内库给他也行,让我借用三大坊做些东西就行。”

    “那你何不直接去找明家,你有叶流云撑腰,他们明面上想必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因为我不想要明家,这是个秘密武器,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也不行?”

    “你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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