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压顶,眼见就要落雨。

    闷热得紧,乔婉眠掀开帷帽才感到有凉风拂面。

    她拨开粘在瓷白面颊上的几缕乌发,樱唇微启,潋滟双眸探寻又畏惧地望向大理寺。

    还没等她看个究竟,就被乔应舟一把按下了帷帽。

    “在外面别把脸露出来!”

    乔婉眠咕哝:“这会儿又没什么人……”

    乔应舟半信半疑地从树后探出身子,恰好走过一个货郎,他立马重新捂紧女儿的帷帽,防贼似的盯着那男子走远了才松手。

    松开怀里小米虫般挣扎的乔婉眠,乔应舟叹息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咱家演武场风光的时候,爹爹还能大大方方带你出门;现下家败了,你的容貌若招来宵小觊觎,爹爹怕护不住你。都是爹没用,着了你舅舅的道,也不知能不能将你祖父留下的演武场保下来……”

    乔婉眠鼻头一酸,道:“只要萧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就一定行,还能送舅舅,啊不司文去蹲大狱。日后不管坏人叫司文还是叫败类都不敢再欺负我们。”

    乔应舟被女儿逗笑,没那么紧张局促了。

    他搓搓手,给自己打气:“对,爹爹这就进去求他。既然你梦中预知他给爹主持公道,他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乔婉眠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十年前阿娘离世后,乔婉眠偶尔会在梦中预知未来,这件事,爹爹与哥哥向来知情。

    但她这次说了谎,她昨夜梦见的实则是,萧越与她的牌位拜了天地。

    是的,牌位。

    若非司文将乔家逼上绝路,她可能会窝在闺房里为自己的英年早逝痛哭三天,再求父兄庇护;而现下,乔婉眠只想先保住自家的祖产。

    既然未来萧越会娶她的牌位,也许现在也能施以援手。

    乔应舟感叹道:“若非你言之凿凿,仅凭咱家勉强算萧老将军旧部的这点渊源,爹是绝不敢来求他的。他年纪轻轻便能当上大理寺少卿,靠的可不是祖荫。你也听说过吧?外面人私底下都唤他‘笑面罗刹’。”

    想起这四字称呼,乔婉眠背脊一阵发麻。

    杀人如麻,可不就是罗刹。

    但他是乔家唯一的希望了。

    乔婉眠盯着地上忙着搬家的蚂蚁发呆,回忆起梦中场景。

    入目一片墨色与大红。

    阔气的正厅里雕梁立柱,一应家具皆为上好沉木;正中太师椅后的墙上“囍”字高悬,两侧大红的喜布层叠垂坠于雕梁之下,薄纱帷帘间缀着灯笼喜烛无数,影影幢幢映照着满堂宾客。

    宾客们脸上虽挂着得体的微笑互相见礼寒暄,却难掩拘谨之态。

    梦中有人小声议论:

    “萧大人在奉天殿外跪了许久才求得陛下赐婚,这可是阴婚……全天下也就他能这般任性。”

    “如此可见萧大人当真是用情至深。心上人香消玉殒,谁不道一句可惜……”

    萧越只身站在正堂中。

    他昂藏而立,一身锦绣喜袍更显他宽肩窄腰,墨发微曲如长夜静海,深邃的眉眼晦暗凌厉,整个人像锋芒耀目的霜剑,凛冽不可侵。

    萧越紧紧攥着她的牌位,关节都因用力而失了血色,似在强忍悲痛。

    乔婉眠疑惑拧眉,难道萧越真如宾客们所说,在为她离世而伤心?

    ·

    不等她想明白,长街尽头传来的吵嚷声。

    乔婉眠循声望去,朦胧光影中,一队威风凛凛的金甲红衣军士,押着近百个被遮了面容,手脚戴着镣铐的犯人走近。其中男女老少皆有,想来是有人犯了大案,牵涉族中人。

    一个老妪的声音凄厉沙哑,在一片悲哭呜咽声中格外刺耳,

    “萧越,你恩将仇报,无耻之尤!我家老爷苦心教导你成才,如今你却要害我们阖府性命!你不得好死!”

    这是乔婉眠第一次见到金吾卫协同大理寺一起拿人。

    她躲回树后,犯人的哭诉让她心中更加惴惴,只能暗自祈祷萧越千万要是个好官,没有冤枉眼前这些人,也不会无视乔家的冤屈。

    一人一马拐入长街。

    那人墨发高束,体态风流,单手牵着缰绳,漫不经心晃在队伍最后。

    即便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乔婉眠也轻易认出那就是她昨夜的梦中人——萧越。

    她刚要提醒爹爹准备拜见,却见一个犯人挣脱了桎梏腾空跃起,脚尖轻点大理寺门前的石狮借力,向父女二人身后的屋顶上跃去。

    乔婉眠呆呆仰头,一声惊叫还闷在喉咙,就见一道银光闪过,那人在半空中诡异地抽动了一下,而后直直向她砸下。

    她被乔应舟拽了一把才险险躲开,“砰”一声巨响,那人正摔在乔婉眠面前不足三尺处,捂着腿哀嚎。

    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洞穿了那人的大腿,他的身下迅速扩散出一片殷红。

    乔婉眠来不及反应,身侧传来第二声闷响。

    她慌忙回转身子,果然——爹爹晕血的毛病犯了。

    乔婉眠慌忙蹲下身按住乔应舟的人中,试图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马蹄声疾来,一阵风拂过,她视线中多了四只雪白马蹄。

    萧越到了。

    乔婉眠慌张无措,仰头看他。

    萧越与梦中别无二致,只是大婚喜袍换成了威压十足的绯色官袍,黑发束进玉冠,只余下两缕碎发微微蜷曲垂在额前,为他恢复了几分少年气。

    他姿态娴熟地在马上俯身探臂,骨感修长的手握住剑柄,轻轻一带便将贯穿那人大腿的剑拔出。

    萧越略显苦恼地看了一眼被鲜血溅湿的袍脚,一个眼风都不给乔婉眠父女二人,吩咐身边匆匆赶来的随从刃刀:“带回去。”

    声音磁性,干净,语调中是游刃有余的自信和高门教养出的矜贵。

    刃刀上前堵住那人的嘴,毫不留情地将人从地上拽起。

    眼看萧越已调转马头,马上离开,乔婉眠慌乱唤他,“等一下!”

    萧越转过身来。

    与他目光相对的一刹,乔婉眠又想起了从前见到萧越时满地的残肢,她方才生出的一腔勇气倏尔消散,丝丝寒意从尾椎骨慢慢向上攀爬。

    她无措地垂下眼眸,声如蚊蚋:“西一——萧大人,我、我爹告你。”

    “不、不是,是爹爹找大人,告别人……”

    萧越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乔应舟。

    乔婉眠脸涨得通红,耳中嗡嗡作响。

    萧越身边的刃刀没憋住,笑了一声。

    好在刃刀比他主子心软多了,他认出乔婉眠父女二人,解释道:“公子,这是乔老的后人,在城西开演武场。”

    乔婉眠隐蔽地捅了捅乔应舟,见他仍旧毫无反应,才回忆着与爹爹排练了几遍的说辞开口道:“草民、民女乔婉眠,要状告开阳府主簿司文欺压良民。”

    她跪在地上,只看得到马蹄不耐地在原地踱步。

    刃刀见主子没有直接转身离开,小声提醒:“接着说。”

    乔婉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求大人为乔家做主,开阳府官、官员司文,串通恶人骗我们欠下印子钱,想要侵占我家演武场。”

    金石碎玉般的声音从乔婉眠头顶落下,“司文现下在何处?”

    这么问的意思是……他会管?

    乔婉眠心中稍安,抬头看向萧越,像只懵懂小鹿。

    而萧越的视线有如实质,化成叼住乔婉眠后颈的獠牙。

    乔婉眠浑身一僵,不受控地一股脑将自己所知全倒了出来:“民女不知,但他日落前会去我家收走演武场的地契。”

    “他说开阳府的人和他是一伙的,我们才不敢去开阳府告他……求大人严查,今日就抓他审问他。”

    乔婉眠的音色轻柔甜美,此时尾音发颤,似用细羽轻扫过听者耳廓;她言辞恳切、姿态温顺,其中透露出的期待与挣扎让人生怜。

    可惜说给了聋子听。

    空中积攒的雨滴不合时宜的落下,在青石路上洇出一个个圆形水痕,回应她的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那人……就这么走了。

    也带走了乔婉眠最后一丝希望。

    喧闹的门前逐渐恢复平静,地上一滩血渍也被人一桶水泼了个干干净净。

    过了半晌,乔应舟才悠悠转醒,他摸着后脑神情恍惚,“爹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好多犯人……”

    乔婉眠:“……”

    罢了,只能认命。

    父女俩到街角雇了一辆马车,顶着淅沥小雨向城外驶去。

    乔婉眠蔫蔫趴在乔应舟膝头,心中懊悔方才没有使劲给萧越磕几个响头以示冤屈。

    乔应舟抚摸着少女毛茸茸的发顶,道:“都怪爹爹,错过了求见萧大人的时机。你就安心去西原寻你叔父,待到爹爹将司文的事解决后,第一时间就接你回来。”

    眼看要出城门,马车被人截停。

    乔应舟撩开帘子,正对上守城将士的银枪。

    前方太师椅上手捧一杯热茶悠哉坐着的,正是司文。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司文故作惋惜的表情,他轻慢开口:“听说姐夫手眼通天,不相信我这小舅子,去寻萧大人撑腰了?”

    司文放下茶盏,装模做样地四处张望,“萧大人人呢?”

    四周随从发出一阵哄笑。

    细雨打湿了乔应舟的衣衫,他狼狈解释:“我只是来送眠眠去投奔远亲,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赖账。”

    “投奔?你欠下的银子哪是靠那破落演武场就顶得了的。本官最是看重亲缘,姐夫且放宽心,司某既然出手相助,定会将你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目光转向躲在车帘后偷看的少女,“眠眠是我的亲外甥女,司某怎忍心让她明珠蒙尘,跟个远亲去过苦日子?还是当留在开阳,做一朵富贵娇花。待今日事了,司某马上替外甥女寻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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