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灵渠的童年幸福,很幸福,幸福到足以撑起她饱经磨难后仍然乐观豁达、笑对人生,以致此刻她被皇帝阴冷的神情吓了跳后才恍惚意识到,她似乎不是在冲撞违拗皇帝而是想给自己寻死路,但她想不懂,有这么严重吗,就能令皇帝突然这么恐怖?

    “陛下很意外我竟会晓得你生母进宫前的往事吗,你觉得这算什么秘密吗?十八年前,圣人给你我赐婚后,我家里认为我应该清楚就告诉我了。”霍灵渠试探:“恐怕你登基前后都有不少有心人去查访过,圣人未必没得到过禀告。”

    “朕是该谢谢贵妃的提点。”嬴忱璧眉宇间的阴沉褪去,但仍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肃,对待霍贵妃更是未曾有过的疏离,好像受到伤害的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倒刺来保护自己:“朕竟从未想过会有有心人想以此来令太上皇膈应朕,贵妃想要什么赏赐?”

    膈应?霍灵渠神奇:“进宫前有意中人算不得什么事吧,太上皇至少有过二百个女人,有些嫔妃在进宫前曾少年慕艾很寻常呀,温献皇后进宫前也曾情窦初开啊。”她打量皇帝,总觉得皇帝对此像有病症:“你不会因此都特意算过你的出生吧?”

    嬴忱璧:“……”皇帝他端起高冷怒斥混账:“贵妃想含沙射影什么,你难道还连这点轻重都不知吗?朕生于授康四年,朕的生母在授康二年进宫,朕是皇家血脉是太上皇的亲骨肉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贵妃若再口无遮拦,休怪朕怀疑贵妃的用心!”

    是你反应激烈得不正常好吧,霍灵渠不甘示弱:“还好,要不然你指定是有病。”

    嬴忱璧:“……”皇帝他端着威仪生气:“朕宠爱贵妃就纵得贵妃越来越不知礼数吗,对君王应有的敬畏还需朕来教你吗?贵妃若再不知好歹,休怪朕申饬霍家。”

    “对嘛,没有脑瓜堵塞心里生病的正常人都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霍灵渠不肯罢休,她当然怕皇帝记恨,皇帝记恨关系到她将来能否有命出宫,她可不能任由皇帝含糊过去了:“正常人谁能因他娘嫁给他爹之前曾有过意中人就七想八想?

    何况是在皇宫中,皇宫什么地方呀,皇家血脉会混淆的可能万不足一。若是有疑心病还不自信,看忠毅伯不就清楚了,忠毅伯送女儿进宫是奔着富贵;再看那些太妃,很明了啊,芮贤妃生前若有受过一丝捕风捉影的诬陷,恐怕她们都不会消停。

    而且还可以看我霍家,看隐藏在暗中的敌对,再或者看自己嘛,我看你们兄弟的相貌都更偏像太上皇,魏王有六七成像,六哥哥有三四成像,陛下有四五成像。”

    霍灵渠总结陈词:“所以,陛下若是瞎想过,你指定有点病,陛下同意吧?”

    嬴忱璧阴嗖嗖的,他这位贵妃就差挑明说:我就知道你瞎想过,你指定是有点病。

    然而,嬴忱璧虽然面上阴嗖嗖的,他心中却已松泛起来,在他自己都不曾觉察时,他的阴翳冷硬在消退,他因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而在心间筑起的城墙悄然塌陷了。

    “庄太妃幼女的身世存疑,或有可能是她和郢国公私通而来。”皇帝傲娇示下。

    霍灵渠慢两拍僵住,美眸瞪圆,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嬴忱璧勉强满意霍贵妃这反应,慢条斯理端茶盏喝茶,霍灵渠猛打个激灵,冷静下问:“陛下的消息可靠吗?”

    “是晏霁之禀告的。”嬴忱璧懒懒的腔调带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然后,他就看霍贵妃没声了没反应了没疑虑了,皇帝他都不得不恭维:“贵妃可真信赖晏卿啊。”

    霍灵渠懒得搭理皇帝的阴阳怪气,专注思考:“二十年前的庄淑妃能有这么大本事吗?她想在宫里和外臣暗结珠胎应该是不可能的,若是在宫外,她得经常乔装出宫,不,不对,她谨慎,不可能冒这种风险,莫非是庄家在帮她打掩护?”

    嬴忱璧宽宏大量地略过霍贵妃刚无视他的无礼,陪霍贵妃探讨:“依朕看,庄太妃没那么信赖庄家不会把这种要命的把柄送给庄家,假设二十年前庄淑妃和郢国公有染的前提下,朕猜是皇宫中有密道,他们经密道私会,故而从未传出过风声。”

    霍灵渠不赞成:“二十年前庄淑妃若和郢国公有染,她定是对鞠家有图谋而非因情爱,倘若庄淑妃获悉了皇宫中的密道,以她的性情不可能会让郢国公知道吧。”

    呃?好像是有道理,嬴忱璧斟酌道:“可若非经密道私会,她如何能瞒得密不透风?她可是深得圣人宠爱的高位嫔妃,盯着她的眼睛何其多,她能瞒得住吗?”

    “嗯?你还能想起二十年前庄淑妃有什么不同寻常吗?”霍灵渠怀疑,认真回忆想想,倏然神情微变,还真有异常:“授康十二年冬,朱太后一周年忌辰,庄淑妃请愿前往小觉庵给朱太后诵经祈福,圣人准了,她带着她的三公主在小觉庵中住过一年。”

    小觉庵虽是皇家庵堂,但住庵堂还是能运作地太多了,霍灵渠震惊看向皇帝,没待皇帝表态又佐证般说:“我记得我姑母当时骂她装模作样假惺惺骂了好久,不会错的。”

    “朕也想起来了,庄太妃曾在小觉庵中住过一整年。”正徽帝嬴忱璧一掌拍在石头上,语气微凉:“她在授康十三年冬回宫,回宫没多久,年前她就有身孕了。”

    霍灵渠细思极恐:“假若他们真的有染,她不可能不是早有预谋吧?”

    嬴忱璧没答,凤眸幽深,缓缓梳理遍:“授康十二年,废楚王14岁,是议亲的年纪了,晋王三岁,嬴丹若十岁,庄淑妃育有三个儿女,更得圣人宠爱十多年不衰。”

    “但若二十年前庄淑妃有意争储位,她在后宫抵用,在前朝,庄家就不够看了。”在假设他们有染的前提下,居然猜都不用猜就能显而易见庄淑妃私通郢国公的意图,权欲熏心,如此疯狂,霍灵渠觉得悲凉:“人性贪婪之丑恶莫过于不择手段吧。”

    嬴忱璧当然也齿冷,但看霍贵妃这副冠冕堂皇的样子,皇帝他小心思作祟就看得不爽:“贵妃难道不该高兴你大仇得报将指日可待吗?”

    霍灵渠睨眼皇帝,应和问:“陛下知道庄太妃身边有超过二十年得用的宫人吗?”

    嬴忱璧怔下,估摸道:“朕不清楚,但,朕猜应该是没有了,当年陪她在小觉庵住过的心腹应该全都被她陆续处理掉了,不过这还真是一个可入手查查的破击点。”

    霍灵渠捧着茶碗抿两口,胆肥地戳皇帝的心窝:“陛下,你是不是自卑呀?”

    嬴忱璧:“……”皇帝他形容不屑且不能忍:“贵妃还有点体统吗,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混账话吗,你还想欺君罔上不成?!朕宠爱贵妃就纵得贵妃越来越发昏吗?”

    “你自己说的,你对郭氏好得像犯贱,你对忠毅伯府肯定也不遑多让,还有就是你生母芮贤妃进宫前曾有意中人,这么两件事让你突然变得好像要杀人,你让我怎么想?”霍灵渠挺起腰杆据理力争:“你不是自卑,还能是因为什么?”

    嬴忱璧嗤笑:“朕曾自认过自己像在犯贱,贵妃就能拿来取笑朕羞辱朕吗?”

    “我入过风尘、非清白身进宫,倘若你是我,或者我是你的心态,我整日想有多少人在背后对霍贵妃指指点点不就要把我折磨得疯掉吗?”霍灵渠反问:“讳疾忌医最是要不得,既然已是自己做下的事,有何不能坦荡面对,有何不能让别人说?”

    “我不在意被任何人指摘,若是魏王、霁之、六哥哥被我指犯贱,我也有把握他们不会像你这般突然阴狠记恨。”霍灵渠假装赔罪地刺激:“臣妾没想到陛下的心胸如此狭隘,陛下若要降罪,要打要杀,臣妾毫无怨言,但求陛下莫迁怒太后和霍家。”

    他狭隘?嬴忱璧被气笑了,他当然看得懂霍贵妃的伎俩,他不是在往霍贵妃的圈套里掉而是不能认被冠以狭隘的偏见:“假若魏王和晏霁之被你骂犯贱,能一笑置之?”

    “若是六哥哥做过属于犯贱的事,我指摘他,他会大笑认同引以为鉴,这事就过了。”霍灵渠自信道:“假若是魏王,他必要跟我吵,不吵到让我承认他没做过就不能罢休。”说着语调哀怨:“若是霁之,不是欺负我就是要从我这儿得到十倍百倍回报。”

    “但不管是魏王还是霁之,他们都绝不会像你这般记恨在心里。”霍灵渠再斗志昂扬:“他们若有不满,当场就会发泄出来,你呢,你刚才暗暗把我记恨成什么样了?”

    “……”虽然暂时没想到反驳之词,但他绝没有暗暗记恨,嬴忱璧脸不红心不虚,甚至还有丝贫嘴的乐趣:“贵妃莫不是在血口喷人污蔑朕,朕何时记恨过你?”

    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霍灵渠想对呛,顾念可能又要被皇帝记恨,忍住了,保命要紧:“陛下的自卑是童年时埋下的吧?所以你不敢奢望在你没有付出前就会有人对你好,所以对你曾认定的忠毅伯府和郭氏,你付出过很多很多,你更坚持了许多年。”

    ……不…不是……

    是……

    嬴忱璧下意识想否认,但霍贵妃直击他心底的苦涩到底令他心酸了,可皇帝怎能自卑,哪怕不做皇帝,嬴忱璧都不可能认他自卑,而就在他因心酸慢下半拍之际又被霍灵渠抢前:“童年时你为何要自卑,就因为你自觉没人关爱你在意你吗?”

    正徽帝嬴忱璧抬眸注视霍贵妃,在训诫和震怒之间犹豫下,还没想好该训诫还是震怒,他已是满心惨淡,在他犹豫时他就输了,再否认不过是欲盖弥彰让霍灵渠更看不起。

    “你的童年受尽娇宠爱护,你如何能懂我的辛酸。”嬴忱璧没再排斥。

    直指养母霍太后和霍家对他很坏!霍灵渠真想回他:你才血口喷人污蔑我们。

    霍灵渠冷静,沉吟会儿,执起茶壶给两人的茶碗倒满,尽量顺毛捋不让他反感。

    “臣妾斗胆问陛下,陛下今早是因昌隆侯而和太上皇起争端吧,太上皇震怒之下,是否要褫夺忠毅伯府的爵位?我伯父穆国公又是否建言让霍贵妃出面来办此事?”

    嬴忱璧惊讶于霍贵妃的敏锐,转念想,老生常谈般劝警醒:“朕曾和贵妃谈过,贵妃该适当防备穆国公,贵妃一直没把朕的劝诫听进去。而今日,你自己都猜到了,他能把你推出来挡在他前面给他冲锋,贵妃,这位伯父当真值得你信赖吗?”

    “我父亲若在,他同样会建言让霍贵妃出面来办,霍贵妃出面最恰当自然该由我来办,这种情况在霍家很平常,就是理所当然,我若是连这都猜不到才要被祖父训诫了。”

    霍灵渠眉目盈盈温婉,循循善诱:“陛下,你不懂霍家,就好比在你面前放有只柑橘,你能剥掉橘皮看清柑橘的内里再尝尝橘肉,但二十多年,你只想敬而远之。

    你自觉当家人该庇佑家眷,长辈该庇护小辈,因此当霍秦川行事与你的想法有冲突时,你想当然地就把霍秦川想成居心叵测,你可曾想过这根本是你的偏见?

    父母能庇佑儿女的终生吗,自家之外没有坏人吗,这世间没有险恶吗?你愿意独自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不代表霍家也必得如此吧;你要把家眷当娇花养,不让他们经受一星半点的风吹雨打,霍家就不能想把儿孙们培养成搏击长空的雄鹰吗?”

    碎浅的金芒撩过水波落成湖畔的陶醉,霍灵渠眸中神采欣悦,落成湖畔间最美的向往:“经得起风吹雨打,扛得住天塌地陷,屹立于世间受得住任何磨难的勇者。”

    嬴忱璧深深看过霍贵妃,落下满目自嘲:“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从小就看不起我?”

    你又是怎么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霍灵渠心里无奈,皇帝自卑得真有点不正常。

    “陛下有否想过你对人对己都有很大的偏见,对你自己,你把自己封闭着,你执拗认定唯有芮家人和你的妻子才有可能会对你好,除他们以外,你抗拒亲近你身边其他所有人,但明明是你在排斥大家,你又偏要觉得大家对你稍有疏忽就是在看不起你。”

    霍灵渠牵牵唇,有一丝悲凉:“对霍家,你更是打心底里排斥,二十多年,你从不相信霍家会对你好,哪怕你明知霍家对你的善意远胜过忠毅伯府和郭氏。

    否则,霍家就摆在你面前,霍家从没有拒绝过你的融入,你养在我姑母膝下二十多年,你应该是霍姓之外的人当中最清楚了解霍家的人,偏你根本不懂霍家。”

    “呵?”倒还成他的错了?嬴忱璧的逆反劲儿上来,像是要证明自己没错般强词夺理:“太后和霍家对我和对湘王能一样吗,你霍灵渠不觉得荒谬可笑?”

    “湘王是太后的亲骨肉,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太后对湘王比对你好是人之常情,但,因此就能代表他们不会对你好吗?”霍灵渠沉稳驳斥:“陛下曾言养母对你只有拿捏利用,臣妾倒想问陛下,以太后的性情,太后能容许湘王违逆她吗?”

    嬴忱璧一愣,霍灵渠再一击:“二十多年,你不会连养母什么性情都不清楚吧?”

    “呃,朕,朕…朕当然清楚太后的性情,”太后当然不可能容忍湘王违逆她,呃?但,他好像不能这么答,否则他定会被霍贵妃抨击得体无完肤,嬴忱璧很有预感地想,轻咳道:“太后的性情简单甚至有些直来直往,太后对人更从不吝啬金银财宝。”

    “当然啊,我祖父常言,霍宝鸾是个闺女还是他头生的闺女,他没有教育女儿的经验,故而骄纵得霍宝鸾心思不深本事不大但是真霸道,得亏得霍漓江不惯着胞妹才能压压她。”霍灵渠没有任由皇帝蒙混的意思:“陛下,太后可能容许湘王违拗她吗?”

    “贵妃应当有数,你只是位侄女,可太后对你都几乎百依百顺。”嬴忱璧说。

    霍灵渠睨睨他,要笑不笑似在说你再说呀,并无嘲讽鄙笑意,就是静静看着你装。

    太后的性情……依太后的性情当然不能容忍湘王违拗她,霍灵渠不清楚或许还能糊弄,但霍灵渠摆明清楚她姑母什么心性,皇帝若再想糊弄,迎来的可能就会是自取其辱。

    嬴忱璧没抗住,更像负隅顽抗不愿认错般负气发脾气:“是,太后不能容许湘王违拗她,是朕对霍家存着偏见,是朕不愿意亲近养母和霍家,贵妃满意了吧?”

    好像你皇帝多委屈似的,你自个儿要给自己找委屈受能怨谁,但霍灵渠也清楚,以皇帝这苦大仇深的怨气若是霍家不担点责任恐怕都不能好了。

    “我姑母性情很简单,她不吝啬,她能把所有她认为好的东西全给孩子;她更护短,但凡养在她膝下的皇嗣,哪怕她没多少疼爱,她都绝不会容忍让外人欺负。”

    霍灵渠走到皇帝边上落座,握住皇帝的手,嬴忱璧转头看贵妃,霍灵渠感慨:“其实,我姑母不大会养孩子。她对儿女很娇惯,在娇惯之下,她对儿子多个要求,儿子要听话,她要往西,儿子们不能往东,这点,她对你和对湘王的要求是完全等同的。

    当然,她对湘王比对你好,湘王是她的亲子,这你没得比更没必要比,但在湘王之后,你若向养母要银两财宝或者要养母给你出头,难道她会拒绝你吗?”

    嬴忱璧眼睫微颤,一股悲苦自心田直冲鼻腔惹得皇帝他眼发酸。

    “陛下不到六岁时养到我姑母膝下,我姑母对你的照料比不得你生母和温献皇后周全,是太后和霍家做得不够好才害你在童年里心生自卑,但陛下扪心自问,你没排斥霍家吗?”霍灵渠中肯责备:“你没有打心底里就认为霍家不会对你好吗?”

    嬴忱璧想把手抽出来没抽动,他不想再谈下去了他想走了,逃避是很懦弱,但他宁愿逃避都不想让霍贵妃把他心里几乎都已结痂的伤再剜出来捶打让他再钻心痛场。

    “朕不是都已经承认了,是朕不愿意亲近养母和霍家,贵妃还想怎样?”嬴忱璧凶她,手腕使着劲儿要挣脱钳制,霍灵渠攥紧皇帝的手,到这步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再能自欺欺人的不在意落实到心里都做不了真吧,陛下曾亲自见证过,当着我的面都有人骂我贱货烂货,背地里不知还有多少人在骂,你可忧虑过,我会否被宫人们的指指点点被那些流言蜚语搅扰得不得安宁,我会否因此而心思郁结变得狂躁刻薄?”

    霍灵渠眼眸直视皇帝,淡淡笑意里是了然的肯定:“没有吧,你有闲情时从未想过吧,比起你在意郭氏时她蹙蹙眉都能牵动你心绪,根本没得比吧?”

    嬴忱璧怔住,他…他竟反驳不了,他…他忽的有些不敢看贵妃的眼睛。

    “下个月,陛下和皇后成亲就要满十二年了,十二载夫妻,原配夫妻,郭皇后真的在你心里过吧,不用她做什么,她嫁给你,她就在你心里了。你太想有人关爱你太想要有个家,而你又太能主动付出,在你满怀热忱时,你当然会把她放在你心里。”

    霍灵渠松掉皇帝的手掌,捧起茶碗饮下半碗茶,转看向湖泊风景,恬雅的温婉下横亘着两个人谁都不想渡的天堑:“人在自觉有危险时,他的反应是做不了假的。

    我曾和魏王有过很激烈的冲突,但是魏王再愤恨,他都没有用过像你这般阴冷的让我背脊发凉的眼神看过我。我想,若是郭氏挑衅,你也不会用那样阴冷的眼神对她。究其因由,无非是,你愿意为郭氏自伤,魏王舍得自损也愿意护我安好。”

    嬴忱璧猛然个激灵,忙抓住贵妃的手握过来,挤出笑意解释:“贵妃——”

    “陛下,你累了。”霍灵渠打断他,仿佛能看穿他心般下判语:“对忠毅伯府,对郭氏,一而再,十多年,你的心早就累了,你给不出热忱了更不想再主动对谁好,你只想把你自己保护起来不让自己再受伤,你说一千遍一万遍你愿意对霍贵妃好,都是假的。

    或许你不认同,但你的心累了是真,你很偏执是真,你更是先认定、认定之后期望得到他们对你好、不在意你先付出,不是你认定的人,对你再好都没用。而你不会再认定谁了,我想出宫,我都不会对你好,我与你之间注定只会是陌路。”

    嬴忱璧失神般愣下,一丝慌乱涌入令他恍然回神,连忙安抚:“不,不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贵妃,你相信朕,朕会对你好,你相信朕,我们会圆满的……”

    可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啊,你连你愿意为郭氏自伤都没驳斥,你心里还相信自己吗?霍灵渠懒得听皇帝絮叨地揪个症结:“陛下恨你的生母芮贤妃吧?”

    正徽帝嬴忱璧微怔,怪好笑的:“贵妃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你恨她,可能你自己都没察觉或者不愿意察觉,但我真的觉得你恨她。”

    霍灵渠感悟道:“你恨她在你才五岁多时就把你抛下,你恨她明明能好好活着、活到四五十岁活到寿终正寝,偏偏把自己折腾到病死,你恨她不在意你。”

    “念着进宫前的过往伤春悲秋,有了孩儿都不认真过日子,不就是不在意亲骨肉吗?”霍灵渠冷酷地直戳皇帝的心肺管:“或许你对忠毅伯府恩宠都有报复她的心思。

    芮贤妃生前定然怪过父亲,故而你偏要对芮家好,否则,你又是怎么容得下芮家?毕竟当年是忠毅伯拆散有情人、逼她进宫,若非进宫,她应该不会红颜早逝吧。”

    嬴忱璧像是被最后几字刺激了,瞬间眼神凶狠,狠得好像霍贵妃在剜他的心头肉。

    大概皇帝自己都没意识他眼下有多狠厉,一个人下意识藏不住的反应永远是最真实的,霍灵渠想起她爹爹曾言:你姑母辛苦养大的儿子难道要霍家给别人做嫁衣吗?

    可惜啊,嬴忱璧忒与众不同,就爱犯贱,郭氏把他踩成泥盼他死,他都甘愿护着郭氏;忠毅伯府才是对他唯有拿捏算计利用,但他就想对忠毅伯府好。二十多年,到底是养母辛苦把他养育长大,霍家到底把自家掌珠都许配给过他,就得来他怨不尽的恨。

    霍灵渠兀然就想,其实,嬴忱璧的心比谁都冷比谁都硬比谁都狠。

    但她不能给家族埋祸,她更得保住命才能在将来有命出宫,她不能让皇帝记恨。霍灵渠眉目柔和浮起完美乱真的微笑,自然起新话题:“童年时大家分蜜饯蜜糖,你少拿到两颗,你是不是都能引出一大串想法闷在心里,然后觉得谁都对你不好呀?”

    嬴忱璧定定看她许久,跟自己和解般笑了,笑意饱含苦涩乃至想哭:“是啊。”

    “是陛下的心病了,好在,陛下的心病,我祖父能治。”说着,霍灵渠低头,愧疚悠长:“陛下恕罪,是霍家的过错,是霍家害你得的心病,霍家对不住你,但凡霍家尽心些都不会害你在童年里落下心病,更一病多年,受尽了自苦的痛。”

    嬴忱璧眼酸地转过头,多少年的郁结难抒终被承认,皇帝有何不能心酸委屈。

    “臣妾想明日请祖父进宫来,跟祖父谈谈,或明日或陛下陪臣妾回霍家省亲时,请祖父给陛下治治心里的病。”霍灵渠握握皇帝的手,诚恳道:“是霍家欠你的,是霍家二十年前就应该给你的,迟了二十年,万望陛下莫怪罪霍家,莫拒绝霍家。”

    嬴忱璧悲涩难抑险些没克制住,他握紧霍贵妃的手,展笑道:“好,好。”

    今日的夕阳是伴着大皇子送进皇宫的口信一同到来的,正徽帝嬴忱璧独自在殿内静思,御前总管蒋厚运进殿禀告:“陛下,椒房殿来报,大皇子要在魏王府多住几日。”

    嬴忱璧眼帘半阖靠在椅中,闻言,皇帝他慢半响才问:“为何?”

    “是因翁美人诞下了位小皇子,大皇子派人回宫来说,陛下您又多了位皇子,您今后会愈发少疼爱他,大皇子说他讨厌新出生的小弟弟,他才不要回宫来看父皇宠爱别的儿子。”蒋厚运真是被蠢服了,陛下以前是多回护啊才没让阖宫发现郭皇后竟蠢钝至此。

    嬴忱璧面色难看:“知道了,大皇子想在魏王府多住几日就多住几日吧。”

    和皇帝差不多同步得信的太妃们都服,鞠太妃没忍住,拿这桩笑料找庄太妃她们吐槽:“就算宫里都知道郭皇后蠢,也没得这么蠢吧,眼线把话递过去,大皇子把原话送回来,郭皇后居然也能把原话照搬送去皇极宫,他们郭家嫌活得舒坦是吧?”

    庄太妃不想多话,朱太妃还没遇到过能把她眼线的怂恿原话转回的情况,莫名噎得慌:“椒房殿都是死人吗?这种摆明会惹皇帝不悦的口信都不知道润色吗?”

    “谁知道呢,阖宫都看服了,霍家都快要变成郭皇后的恩人了。”鞠太妃简直大无语:“你敢信吗?偏偏还就是,这样的皇后若是不辞位,她能善终就出奇了。”

    朱太妃深呼吸,她向来认为棋子越蠢越好,这会儿发现,棋子太蠢也不行。

    皇宫外,魏王大概是知道的,嬴忱璧以往还照拂着郭氏的体面,如今他不想再顾及了,没有皇帝在暗中护着,众人对郭皇后的感观自然得再往下降几等。

    魏王是回府前得的消息,回到王府,他的世子还跑来亲自告诉他:“孩儿劝过好多遍,这样胡闹非但会惹陛下不悦还会妨害嫡长皇子的声誉,但大皇子就是听不进去。”

    “郭皇后和建威侯府都不在意,不用你给他们操心。”魏王全没当回事儿。

    “父王?”下下月将满12岁的男孩欲言又止,魏王看他眼:“说吧,什么事?”

    “您看皇叔有对大皇子寄予厚望吗?”是不用他费心,但相处几日,疑惑自然冒出来:“七岁多不小了,该晓事了,还有堂弟身边的宫人,按说是皇婶亲自安排的应该是好的,但我看着他们毛病真多,不换掉这群宫人,恐怕大皇子都要被他们养废了。”

    魏王哼笑:“你看霍家想不想有个嫡长皇子在前呢?”

    男孩吃惊地瞪大眼睛,还没说什么,吵闹声传来,肯定又是那位表姑要硬闯,闷闷道:“父王,我是不想你有那么个侧妃的,我不是对她有偏见,是她实在太没礼数太能闹腾了,她就不是个能知足的,她将来给父王你做侧妃之后肯定还会闹得没完没了。”

    “父王也不想。”魏王赞同,将满12岁的小世子眼前一亮:“真的?”

    “嗯。”魏王嗯字的音刚落地,任逍就闯进书房来了,男孩觑她眼,向父王告退。

    这小世子一走,任逍一叠声问:“皇帝因何事跟太上皇大吵,你打探到了吧,太上皇对皇帝的态度如何?怎么也不可能忍下这口气吧,这个时候我们若是再添把火——”

    “你以我的名义给我埋在英王府的暗钉下了个命令,是吧?”魏王靠在太师椅中,懒懒打断她问,任逍顿下,一瞬间心虚,转而又理直气壮:“既然你犹豫,我只能帮你一把了,英王妃这颗棋子,你愿意放过,我可不能让魏王府放过。”

    “可惜啊,你没看见,穆国公的宠妾想爬到他头上,穆国公就把这宠妾和这宠妾生的儿女全给扔了,霍漓江都把嫡儿女给扔了,英王府也有个例子,这么些例子在眼前,你怎么就不懂得引以为鉴,魏王府能有你越过我做主的份儿吗?”

    魏王尚算温和的语调倏然转厉喊人进来,冷冷道:“给表姑娘长个教训。”

    任逍还没反驳反抗就被群膀大腰圆的粗使婆们狠狠压着绑起来了,可见平常下人们对她是有多客气。奴婢们没往外去,就在院里惩戒,用对女人家最常用的手段,扎针。

    这阵仗不算大,但是闹出的动静大,把魏王妃和魏王的侧妃都给招过来了,妻妾一劝,魏王就道:“你们看霍家,同样的事由,穆国公兄弟可是都把人给扔了。”

    如此,魏王妃和颜侧妃自然不再多言了。

    穆国公霍秦川在夕阳美景徐徐盛放时回到霍家,进到老太爷院里就见老爹在看日落。

    “宫里送来口谕,贵妃请您明日进宫趟?”小厮们搬来锦凳奉上茶饮后退避,霍秦川落座,捧茶盅喝茶,霍擎老太爷点头:“嗯,怪怪的,丫头像是有什么事,照说找你和霍漓江足够了,咋还要老头我亲自进宫趟?”他又摆摆手:“算了,明儿就知道了。”

    “忠毅伯府的爵位还在不?”霍擎问,霍秦川奇异:“霍海啸没告诉您吗?”

    老太爷拔高点音量嫌他没眼力劲儿:“你老子要你再说一遍不行啊?”

    挨训的霍秦川在心里呱呱唧唧两息时间,然后大度原谅老父,把事情说遍,末了怀疑:“以孩儿估测,皇帝八成真想打这仗,但不该啊,皇帝有什么理由要打这场仗?”

    霍擎老眼微凝,转而注目着西斜的红日,另问道:“椒房殿又出状况了?”

    “嗯,没个宫人拦着皇后给阖宫犯蠢看。”霍秦川也没执拗对皇帝八成想打仗的猜疑,一时猜不出就慢慢推测好了,应道:“大概是皇帝彻底撒手了,皇后前几天用个宫女代替赖女官赴死让奴婢们心寒不愿意再多事,剩下的,不是眼线就是听从赖嬷嬷的。

    赖嬷嬷深觉此计可行能给皇帝敲敲边鼓好叫皇帝谨记重视大皇子,还有谁能拦?”

    “彻底撒手?”霍擎缓慢念过遍,幽深眼底有锋芒浮闪:“爹今儿收到两则消息,一是昌隆侯派了位幕僚进京,人应是四五日前抵京的。”他老头倒觉得有趣:“人到都有几日了,霍家才得信,霍秦川,是霍家松懈啊还是小看人家了?”

    霍秦川犹若被吓到般猛然举目抬眼,不惊于霍家得信晚,惊于昌隆侯派人进京的意图:“他什么意思,这种节骨眼儿上他派个幕僚来,他什么意思啊他?”

    派人来打探京畿的虚实吗?!

    霍擎靠在藤椅里摇啊摇,霍秦川被气得够呛:“朱存焳,他还真做得出来啊他,前脚收到太上皇要召护国公回京的信儿,后脚就派个幕僚进京来,他想做什么,他生怕没人能窥测出他想要侵吞北境的心都已经藏不住了吗?”

    如此急不可耐,反心昭然若揭!

    “镇守安西的大将要换,你让贵妃出面,请老秦王出山。”霍擎交代,霍秦川惊了惊:“老秦王?老秦王跟爹您可是同龄,何况太上皇还能让老王爷再碰兵权吗?”

    老秦王71岁高龄,是肃宗皇帝的幼弟、太宗皇帝最小的儿子,当前辈分最高的宗亲,曾数十载都是最得重用的宗亲,一度还曾执掌三军,而今避世已有十余年了。

    “他都窝囊十几年了,真要窝囊到死吗?爹相信他宁可战死沙场都不想死在病榻上。”霍擎坚定道:“你只管和秦王打好招呼,安西换将,没人能比老秦王更合适。”

    霍秦川豁然醒悟父亲的高瞻,他比老父还差之远矣啊,念起多年来深居简出的老秦王,他不禁有点唏嘘:“二十年前,老王爷还给那群小娃教授过武艺,陛下、魏王、镇南侯、霍海啸、晏霁之……当时同在拙曜堂读书的小娃都得老秦王教导过。”

    沉默稍许,霍擎喝碗茶说:“爹收到的第二则消息,北境出事了,原家的回馈到了,原小将军正在进京的路上,四月二十,他定会抵达京中。让霍漓江拦住他闺女,霍漓江不够,再算上你和霍宝鸾,一定要拦住灵渠,当前他们绝对不能见面。”

    “爹,您明日就要见贵妃,您劝贵妃不是正好么?”霍秦川提醒,霍擎幽幽看向大儿,霍秦川眼神瞟瞟,哼着老爹欺负他们的不满嘟囔:“大皇子要在魏王府多住几天,儿子看,陛下和魏王都没那么好耐心还等着对方来出手,八成要凑到一起了。”

    “凑就凑吧。”霍擎老脸淡漠,眸光沉沉。

    晏霁之在回家途中得到原家的消息,是行知截住他亲自告知他的,行知还给他送来封护国公的亲笔信,他拆信看看,信上就六个字:原牧炽敢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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