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个窗前的背影,从发型、身形、衣服上来看都和周黑雨毫无二致,但是那只稀树草原上游荡的狮子,用它敏感的嗅觉和听觉告诉他,这不是周黑雨。

    晁校长狐疑的声音响起:“陈漠河,你认识她吗?”

    陈漠河皱着眉摇头:“不认识。”

    “她是你什么人?”林顺顺大声质问,企图压过陈漠河的声音。

    “我是他的女朋友啊。”那道酷似周黑雨的背影转过身来,露出来一张漂亮但是陌生的面孔。

    “我昨天晚上还和他约会来着。”

    林顺顺赶进接着问:“约会?在哪里?”

    “就在这所学校啊,”那个漂亮女生伸手指了指窗外:“就在那里吧,这栋楼外面。”

    “可是,可是昨天和他约会的不是一个男生吗?”林顺顺继续引导着这个女生,演出来他设计好的剧本。

    “那是你们误会了吧?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那漂亮姑娘声音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陈漠河沉声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晁校长和林顺顺神色各异。

    明明陈漠河一进门就认出了这人,视线粘在她的背影上、急切地冲过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是认识的。

    林顺顺问道:“我看你们倒是熟识的样子。”

    晁校长也斟酌地眼神看着陈漠河,等待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漠河辩解道:“她的背影很像我一个同学的,认错而已。”

    林顺顺道:“哦,你同学的,哪一个同学?”

    陈漠河不能把周黑雨的名字说出来,只好道:“我……一个初中同学,不在这里。”

    这样一来,辩解的可信程度就大大地打了折扣。

    “就是说你现在没办法证明了?”林顺顺偷眼看了晁校长的神色。

    “我为什么要证明,谁主张谁举证,” 陈漠河转而问那漂亮姑娘,“自称是我的女朋友?你证明吧。”

    “好啊,我可以证明!作为女朋友,我对你了若指掌!”那个女生提高了嗓门道,“你姓名陈漠河,生日二零零二年二月十二日,家庭住址海京市西城区朱雀门三十六号,家庭成员有爸爸妈妈,没有兄弟姐妹。”

    陈漠河嗤笑一声打断她:“我看你不像是谁的女朋友,倒像是市政府的抄户口本。”

    那女生不理会陈漠河的打岔,像顺口溜一样继续说道:“你身高一百八十五厘米、体重七十四千克,你从出生一直住在海京,初中在海京四中读书后转至海京世青国际学校。现居华府世苑十六栋,日常由助理照顾,他通常开一辆圣托里尼黑色的路虎接送你上下学,车牌号是沪A33625。”

    这一长串糖葫芦一样的台词说下来,吐字清晰,字正腔圆,清楚明白。林顺顺简直要给这位姑娘拍手叫好,真不愧是专业演员。

    但陈漠河反驳道:“身高体重,但凡长了眼睛就能估计个大概;住址车牌,只要稍加留心就能调查个彻底。”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的瞟了下挂在校长办公室墙头的钟表——十一点二十五。

    林顺顺一皱眉,他看表干什么?

    “好啊!”那姑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恨恨道:“那就别怪我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抖露出来了!”

    “一年前,我们还没有初中毕业的时候,你和同学打架进了派出所,我钱包被偷也进了派出所,我们一见钟情!”

    她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这个浪漫故事:“之后在学校里,我被偷钱包的混混为难,是你,英雄救美救我于水火,我们二见倾心。”

    陈漠河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因为该故事脱胎于各种恶俗言情小说,而拖周黑雨的福,陈漠河现在已经深谙此类文本的各种套路,所以他简直能猜到接下来这姑娘要说什么。

    陈漠河问道:“接下来是不是我妈妈先不同意,接着你妈妈再不同意,然后我们两个被迫私奔,又被抓回来,最后被棒打鸳鸯?”

    “嗯?你怎么知道?”那女孩儿和林顺顺都愣住了。

    陈漠河道:“这情节照搬了吴恨水的《一生缘》。”正是周黑雨特别情有独钟的那一本。

    “陈漠河!”那姑娘用蘸了姜汁的手指头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眼泪刷一下子就下来了,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你怎么可以否认我们那么美好的过去!”

    “我那么那么爱你,虽然我们只在一起了一年三个月零八天,可是我知道你的所有喜好。因为你喜欢小提琴,我也去学小提琴;你喜欢的所有动漫电影我一分钟不落的全都看完;你喜欢的食物我都亲手去做,你的每一个……”

    陈漠河又看了一眼表,十一点三十五。

    心头的倒计时滴答滴答响得迫切,催得他心生烦躁,对于眼前的一切闹剧更加失去了耐性。

    他没空在这里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现在是上课时间,周黑雨那么一个坚持维护乖学生形象的人,现在一定在教室。

    陈漠河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要去洗手间。”

    他言语之间的充斥着飓风过境般的急促,眉间烧起来的厌烦的火焰,虽然无意针对,却一下子把那个姑娘吓得不敢说话了。

    可林顺顺并不在意这些,他笑笑道:“要不我们一起吧。”

    被林顺顺跟着,他可没办法回教室去周黑雨了。

    他只好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就行。”

    “诶,那怎么行呢?”林顺顺跟了上去,“我正好也要去呢。”

    陈漠河凶狠地看着他,生硬地咧了咧嘴,露出来一颗虎牙,重新坐下来,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那我过一会儿再去吧。”

    “那我也一会儿再去,这样就不会耽误晁校长的时间了,”说着林顺顺给那姑娘使了个安抚的眼色:“你继续吧。”

    那姑娘扶了扶自己的胸脯,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封情书,递给晁校长:“这是我给他写的情书。”

    拿信封上粘着个粉色的纸折爱心。

    晁校长拆开信封,走马观花读了一遍,面色沉沉地递给陈漠河。

    陈漠河捻了捻那张几经波折的薄纸,扫了几眼那封情书,是照着钱知卓撕碎的那一封重新抄的。

    他问那女孩儿:“你说,这是你写的?”

    “对啊,”那姑娘点头,“这是我写给你情书,你别想否认!”

    陈漠河瞟了眼墙上的表,十一点四十五,还来得及。

    他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那个姑娘,问道:“这是谁?”

    他校服的后背上用泼辣的红色,层叠渲染出一个动漫猫咪人物,眼角眉梢和头发上都燃烧着火焰。

    “这……是……”

    那姑娘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谁。毕竟全世界知道正确答案的也没几个人。

    陈漠河反问道:“你看了所有我喜欢的动漫和电影,却不知道我校服后背上画的是谁?”

    “啊!我想起来了!是樱花道木?或者香克斯?那要不然赤司征十郎?”

    陈漠河一直用十分平静的眼神看着她。

    那姑娘慌乱起来,绞尽脑汁搜索着红色头发的动漫角色:“不会是……格雷尔吧?你也看黑执事?那,是虹猫?拟人化的虹猫?没错这是只猫,虹猫。”

    陈漠河道:“你可以直接说自己不知道。”

    他翻开信道:“情书里写了他的名字,”他把情书递给晁校长:“第七行中间。”

    密密麻麻的字迹中间,夹着三个字“流山枫”。

    “所以,不仅你并不知道我的喜好,而且这份情书也并不是你写的。自称是我的女朋友也是谎言而已。”

    他再一次站起来:“我不太喜欢玩找茬儿游戏,先走了!”

    他三两步走到门前,伸手要拉开校长办公室的门。

    那姑娘站在原地,满脸谎言被拆穿的不知所措,看向林顺顺。

    林顺顺冲过去大喊:“站住!”

    他敏感地捕捉到了陈漠河的焦急。

    不能让陈漠河走!

    他一进校长办公室他就不停看表。

    时间!时间就是他的软肋!

    林顺顺凭借直觉,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一边抵住办公室的门,一边问道:“好,就算她不是你的女朋友。那你能证明写这封情书的,昨天和你约会的就是男生吗?”

    陈漠河没办法证明,真相没办法解释成假象。

    更重要的是,他没时间去编造那些荒唐的理由以达到自己卑劣的目的。他又看了一眼表——十一点五十五!要来不及了!

    睁眼闭眼,巨大的时间数字在虚空或者黑幕上不停闪现。

    倒计时的秒针一刻不停的行走,他必须赶紧找到周黑雨。

    “校长!”林顺顺扭头对校长解释,“他没办法证明!而且这件所谓的同性约会事件,除了我们三个根本没有学生知道!因为没人知道,这件事对校园风气的破坏也是不存在的!”

    晁校长的神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呈现出一种掩饰得极好的认同。

    林顺顺继续道:“况且,陈漠河根本没有说过和他约会的是个男生!这一切不过是他对您的误导而已!校长!您不要被他骗了!”

    “校长!这是一个厌学者离开学校的诡计!他要放弃读书的机会啊!您千万不能放弃拯救这个学生啊!”

    林顺顺的急切且富有激情的喊声很大,但是大不过陈漠河脑海里凭空响着的倒计时的声音。

    外界的所有声音都虚假地浮在玻璃罩外,只有那倒计时的滴答声是真切的,清晰的,近在耳畔的。

    “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声带动秒针的齿轮的运动,都像响彻寰宇的撞钟声。那精密的机械装置带着巨大的回声,震耳欲聋地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十一点五十八!

    再不离开他会错失一切!

    毫无行动地站在这里听林顺顺的吵闹,已经变成了一种违背本能的错误。

    陈漠河试图拉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可是被林顺顺用双手死死拽住!

    林顺顺喊道:“对吗?我说的对吗?这一切都是你叛逆的伎俩!”

    他死死挡住陈漠河,颤抖的手压上了一整个新校区的未来,那是成千上万吨的钢筋水泥,因此力若千钧,陈漠河挣脱不开。

    想走吗?那就必须承认!

    陈漠河的手又破了,可他没有察觉,视线里铺满了猩红的倒计时,耳畔响尽时间的滴答声。

    在倒计时结束之前,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他有不得不去见的人,他不能等在这里!

    他手上再次发力,可林顺顺也加了码,那扇门在来回相反的两道力量之中摇晃,门把扭曲了形状。

    林顺顺又问了一遍:“昨天晚上你只是开了一场玩笑,是吗?”

    他盯着陈漠河,眼神蛊惑:

    给我肯定的答复吧!只要点头,你马上就能离开!

    掌心的伤口摩在金属上伤上加伤,火辣辣地从手上蔓延到心尖徒增了焦急。不安迫使他体内的血液汩汩奔流,逼得他的眼角渗出来殷红的血丝。

    陈漠河强忍着脑内的嗡鸣,从疯狂鼓起地胸膛和紧紧咬住的牙缝里挤出来一两个字:“没错。”

    林顺顺的手一松,房门轰然洞开,他奔出去。

    -

    十二点整。

    值日班长敲了敲周黑雨的桌子:“就剩你了。”

    “抱歉。”

    周黑雨歉意地笑了笑,把自己的分科志愿表递过去。

    志愿表的黑色框框里,她凌乱地笔迹写着:文科(非艺术路线)。

    值日班长从她手中拿过志愿表,却没拿动。

    他又抽了抽,那张纸皱了皱,发出脆弱的组织破裂的声响。

    班长皱眉道:“你到底交不交。”

    周黑雨尴尬的笑了笑:“交,就是,就是手有点不听使唤。”

    她终于松了手。

    值日班长“啪”地把她的志愿表抽过来,放在那一摞志愿表的上面,转身准备给林顺顺送过去。

    周黑雨瞧着他的背影,劝自己,小狗死了又怎么样呢?人还能不活了吗?

    值日班长抱着全班同学的志愿表,朝教室的前门走过去。

    “刷——咚!”

    门突然被拍开,值日班长差点和冲进来的陈漠河撞个满怀。

    陈漠河身上裹着冷气,仿佛经由一个凛冽的风雪之夜。

    这气势逼得值日班长蹬蹬蹬后退几步,几近摔倒。

    陈漠河没在意值日班长,他瞟了周黑雨一眼,在让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拒绝的心意相通之中,立马知晓了她的选择。

    他问值日班长:

    “收齐了?”

    “啊?分科志愿表吗,收齐了啊。”

    “现在交上去?”

    “对啊。”

    “我的志愿表收了么?”

    “哦,没有啊,那那还没收齐,你要不现在……”

    陈漠河没等他说完,劈手抽过来那一沓子志愿表,展臂向空中一甩,它们像漫天飞花一样四散开来。

    像是又下雪了。

    它们撞在天花板上,缭乱地、打着旋儿、哗啦啦地、像人噩梦之中,却截然不同地四散着飞舞。

    它们被风吹走,掉落尘埃,在空中游荡。

    周黑雨看着满教室的雪片,呼吸和心跳同时急促起来,整个人像得了热病。

    一种情绪,滚烫灼人的情绪,如同一剑贯穿她胸膛后溅起的鲜血般喷涌而出。

    但奇怪的是,她仿佛回光返照,又活过来了,而且充满不切实际而虚妄的希望。

    天地在旋转,万物颠倒,世事反常。

    在漫天飞雪中,一切事情仿佛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驶去,如同一辆行至末路的列车有去无回。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抬起头,观赏这场雪,直到它变成飘落了一地的、平平无奇的分科志愿表。

    林顺顺追着陈漠河到了高一一班的门口,也看见了这场漫天大雪。

    将雪花框住的,棱角分明、四四方方的教学楼,好像一个囚禁狮子的牢笼。

    然而钢筋水泥,砖石泥瓦,再坚硬的铁石,也承受不过猛兽一扑之力。

    这世界上原没什么能困住狮子。

    可困山中兽不易,困心中兽更难。一旦失去了旷野逐日之心,即使是野兽,也不得不困守于方寸之地。

    林顺顺看向陈漠河的背影。

    他不确定为什么,但他想,眼前这只狮子,或许已经甘愿于自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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