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拥挤的车潮中缓慢前进,申玉洁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小鸡啄米。

    周黑雨靠在座椅上,感觉有一个无形的抽空机在头顶呜呜作响,把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然而她使劲地睁开眼睛,看向同大巴车同向行驶的另一车道上,一辆红色甲壳虫轿车。

    那种鲜艳张扬的红色被沿街的灯光照得发亮,像有融化金笼子的火焰的热度,像磁铁吸住了周黑雨的倦怠的眼球。

    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执念般的酸涩,死死盯着它,即使它一成不变。

    印花的轮胎轧在干净如同从未使用过的柏油路上,轮子吱呀吱呀地转动,转几下就停住,再转几下又停住,始终不得不和前车保持一段距离。排气口一顿一顿地喷出白烟,好像感冒的孩子打了几个喷嚏。

    它和周黑雨并肩行进了一会儿,前面的车辆一个递一个地向前,加速消失在大巴车的车头前面,也消失在周黑雨的视线可及的范围。

    红色甲壳虫消失的地方,道边的高楼鳞次栉比,高低有异,有的是玻璃幕墙,有的是砂岩石板,有些被栏杆一样的电动伸缩门围出个闲人免进的大院,有些在底层开了星巴克迎接来往的行人。

    但在周黑雨疲惫的视线里,它们都大差不差地,浮现出一种无差别的冷漠气息。

    有序排列的路灯灯光一成不变地亮,和家乡的差不多,只是更新更干净。

    在这种灯光下,两条车道拥堵的程度反转了个来回,大巴通畅地走了一段路,红色甲壳虫却被堵着一动也不动,重新映入周黑雨的眼帘。

    但来不及她有什么反应,它就渐渐落在大巴后面,再次消失。

    周黑雨回头看去,闪着灯的车辆沿着道路的轮廓形状汇成车流,漫无尽头地延伸出去直到视野尽头。

    整个海京有超过六万三千条道路,他们行进在这六万三千分之一中,变成了海京夜景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

    红色甲壳虫再次赶上来,这已经是它三次消失又出现。

    每次它落后,在大巴车尾就又会加速上来,每次它超过在大巴车头就会被马上赶超。

    周黑雨兴起了玩味,想看看它什么时候再次出现。

    然而它灵巧地拐弯进到了广场旁的地下停车场。

    红色甲壳虫附上一层源头不明的蓝光,变成紫红色、紫色、深紫色、黑色,消失在了黑黝黝车库口,在也没出现过。

    前座的导游小姐突然站起来。

    车厢里大多数老头老太太都昏昏欲睡,所以她压低了声音讲解:“我们的左边是前滩太古里,街区式购物中心,为了打造花园式的休闲氛围,建筑物都设计得比较柔和,尤其是中央花园。古驰、爱马仕、路易威登、宝格丽、蒂芙尼一众顶侈品牌都进驻于此。”

    广场尽头是一排白色的长长阶梯,一阶递一阶地向上,结束在另一片广阔的平台的开端。平台上人头攒动。大巴前行,桥端联结的建筑,原先被车内的视野被窗户限制,看不见全貌,现在那建筑露出冰山一角的局部,无棱无角,转折处俱是圆融。

    周黑雨遥望着那一片隔着玻璃的灯火辉煌,耳朵动了动,敏感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词语,但霎时间脑子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来不及等她细想,大巴突然刹车,周黑雨身子往前一栽。

    她扶着脑袋坐回去时,车窗外闪现出一个通天彻地的巨大光源,挡住大巴所有的窗户,不由分说洒下蓝色亮光。

    并不刺眼,但在黑沉沉的夜里,蓝光存在感极强地占据了每个角落,像寂静之中的一抹喧嚣,又探向暗夜的边缘。

    眼前的一切——车厢底部、羽绒服表面、攀在车前座上的手、车窗外的灯光、晃动的人群树木、人们呼进呼出的空气、近地的低空,全部被覆盖上一层奇幻而熠然的蓝色。

    周遭传来汽车鸣笛声、轮胎擦地声、树木摇晃声,细密地杂糅成围裹世界的嗡鸣。

    周黑雨仰头望去,圆角建筑外墙的顶端,挂着一副莹莹发光的巨幅广告,占据了整栋商场楼外壁的一半,蓝底白字。

    蓝色,极富冷感,又娇艳欲滴的蓝色。

    简约的白色字母浮在上面,泾渭分明地交叠在一处,每个弯角都异常明快,仿佛轻悦的金币相击。

    “TIFFANY & CO.”

    周黑雨脑子被戳了一下,激灵地反应过来。

    这种蓝色,她见过,在那个装着钥匙的小盒子上。

    她猛然直起身,手忙脚乱地拽起自己卡包上挂着的粉金色钥匙,将钥匙背面凹陷下去的阴雕标志,和着广告牌上的logo仔细对照。

    “T,I,F,F,A,N,Y。”

    一字不差。

    知名灯具品牌……

    周黑雨心生疑惑。

    一个灯具品牌,再怎么知名,有足够的财力和影响力在中国经济中心的核心商圈,买下如此巨幅、如此显眼的广告牌吗?

    她脑中电光火石地响起朱天晓的话:“你这款限量版的Tiffany的钥匙是什么渠道搞到的?我上个月特意跑去香港都没有货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脑仁“嗡”地一声,脑袋磕在车顶上,可也没觉得痛。

    “导游,我可以下车吗。”

    -

    前滩太古里。

    Tiffany & Co. 蒂芙尼精品店。

    不管是怎样的灯具品牌,周黑雨都想去一探究竟。

    中央公园里伫立着一个巨型的蓝色礼盒,上面站着一只小鸟。

    周黑雨一边绕过它们,一边越来越确信,早在陈漠河将其成为“知名灯具品牌”之前,她就听说过“Tiffany”这个词。

    或许是某个路人随口提了一嘴,或许是在某部电影,或许是某个广告中提到了Tiffany。

    一整面玻璃窗代替墙体,让这栋建筑从正面看变成了玻璃房。整幅的玻璃窗内侧,亮蓝色的光链由钻石造型的六棱水晶坠成,每一颗都有拳头大小,以松弛的密度排列,自上而下将店面全然包裹。

    落地的透明窗户,被白金色的灯光一照,整个撑足了顶奢的气势。在这地方,即使是灯光也看起来十分昂贵。

    白色的“TIFFANY”字标下,琥珀色的镜面装饰整个围在门前,扭曲地照应出每个进门的人影。

    身边来来往往的赫然是精致优雅的都市丽人,她这个土鸡菜鸟格格不入。

    周黑雨暗自深吸一口气,把保经摩擦的白球鞋踩在几乎能映出人影的、光洁如新的打蜡实木地板上。

    在进店的瞬间,她眼前一晃,毫无疑问地肯定,这不是,至少不只是个“灯具品牌”。

    暖白色的橱窗灯光照射,柜台里陈列着手链、耳环、戒指项链……旁边的小立牌上标注着四位数、五位数的价格。

    她故作从容地随意张望。

    她记起来了,是在政治课上,在政治必修一,第一单元,第三课“树立正确的消费观念”。

    政治老师的 ppt里,对于“奢侈品”这一概念的扩展举例。

    在一众她不认得的、也念不出的“Burberry”、“Versace”、“Rolex”、“Hermès”花体字商标中,“Tiffany”的身影闪现。

    周黑雨的脸颊涨红。

    她家里从来不订阅被视为不务正业的时尚杂志,省城里最大的商城也没有几家奢侈品专卖店进驻,更别提小小的凤玉市。

    所以,对于那些只存在于ppt上,而且肯定不会考的的标示,她毫无概念,也一掠而过地什么都没记住。

    周黑雨捻了捻掌心的汗,跑去距离门最近的柜台,生怕被服务人员盯上。

    她从卡包里套出来那枚粉金色的钥匙,在柜台前埋头搜寻,试图找到一样的款式。

    “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周黑雨猛地回头,看见一位面带微笑的柜台小姐走过来。

    她别有用心地觉得,侍者小姐的笑容里不易察觉地带了层轻蔑。虽然实际上对方的声音像光照一样柔和。

    她掩住白色卡包上的长颈鹿,那是她自己画的,现在有点掉色,把钥匙吊坠递过去。

    “有这样的款式吗?我好像没找到。”

    柜台小姐带着白手套接过,微笑道:“稍等一下。”

    片刻之后,柜台小姐双手把那只粉金色的钥匙还给她:

    “十分抱歉,这款18K玫瑰金铺钻镶粉色蓝宝石皇冠钥匙吊坠,是去年的Tiffany Key系列Fleur de Lis限量款,目前本店没有货了。”

    她移过来一面12.9英寸的ipad平板电脑,将屏幕转过来正对着周黑雨。

    “目前全海京,包括恒隆广场旗舰店目前都是缺货的状态。如果您实在想要,我帮您询问一下香港……”

    ipad屏幕上,粉金色的冠形钥匙被制作成3D虚拟形态,悬在蓝色礼盒上方,三百六十度旋转,上下浮动。

    周黑雨不可抑制地将视线右移,落在人民币的书写符号“?”后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上。

    个、十、百、千、万、十万。

    等等?个十百千万,不对,个十百千……

    两万五千七百?

    周黑雨对这个数字没有什么概念。

    可她一个月包含衣食住行的生活费有四百元;她身上穿了两个冬天的羽绒服有二百五十元;食堂一碗黄焖鸡米饭是八块钱;学校门口的关东煮,萝卜加鱼丸、加脆骨肠、加粉丝、加福袋是五块钱。

    所以这枚钥匙大约价值她六十四个月也就是五年的生活费,一百件羽绒服,三千二百碗黄焖鸡米饭,或者五千份豪华版关东煮。

    周黑雨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姐?小姐?”柜台小姐将周黑雨唤醒。

    她微笑着提出建议:“如果您有意向购买这枚二十五万七千人民币的Fleur de Lis钥匙,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一旦到货,我立马提醒您。”

    二,二十五万!

    周黑雨心脏猛地一跳,眼前一黑,连连摆手:“不用了。”

章节目录

她未知狮子到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赤色嫣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赤色嫣然并收藏她未知狮子到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