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欣心想,其实她是有很多疑问的。

    想问李斯特六年前怎样离开,回到北美后和家中是否起过冲突,又是怎样挣脱出来。「The Hours」那张专辑为什么会想到从天暗写到天光,是不是从写那一张专辑起,他就常常地在失眠了。

    想问他为什么能这么淡定翻她手机,怎样猜到那个陌生的恐吓号码和她关系匪浅,去林州找到艾桃桃时,又和她聊过什么,知道了多少她过去未曾出口和解释的因果。

    却又觉得,问与不问,其实都没什么要紧。

    李斯特不说,可能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觉得压力。

    那她也就没必要问他,大可任由过去的事情停留在过去。

    不是所有问题都必须要有答案,也不是每个秘密,都需要被刨根问底。

    她说想他,李斯特明显地有点不太习惯。他停顿一下,不太确定地问她:“真的没事?”

    也可能是听出了她那一声轻微的抽噎,没有轻易相信她口中所说的“没事”。

    “想你了那不就是很重要的事吗。”许欣心硬着头皮自圆其说,“下午我问黄先生你什么时候才回来,他说你才上飞机几小时,还暗地里笑话我……”

    话语吞吞吐吐,情绪却很平缓,听着确实像是没事。算是被她说服,那道好听的嗓音舒展开来,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感叹:“Epic唱片该给你分红。”

    许欣心:“?”

    “随便他们开多少吧,麻烦。”李斯特懒洋洋地道,“否则回去太晚,你想我了,又见不到我,那可怎么办。”

    许欣心的脸又红了。还好夜色浓稠,谁也看不到她的羞窘。

    “我每天都会刷推特和INS啊,你多发一点物料就很好。”她尽可能保持语气平静,“只有你看不到我而已。我可是每天都可以和你见面的哦。”

    这简直堪比挑衅了。李斯特很不满她的答案,冷哼一声。

    两人纠纠缠缠来回几句没营养的傻话,以许欣心轰李斯特去睡觉而告终。

    ……

    据调查报告显示,当代都市人有一半以上日均使用手机时间超过五小时。声称自己使用手机日均超过十小时的人,也有相当数量。

    这些时间,大块地被花费在社交媒体互动和亲友社群聊天上。

    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已是生活中无形存在着的,无法被忽视的一个虚构世界。

    以前闹铃响过,许欣心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抓过手机,迷迷糊糊先刷个十几分钟微博,清醒一下大脑。

    闲着划拉几个视频,新消息弹出来,就切到聊天群里和一起追星的朋友们聊几句日常,彼此问候早安。

    超话签到打卡,话题楼广场扫一圈。有新物料和争议话题重点关注,像手机里养了电子宠物一样,隔几小时拿出来跟进一波数据。

    现在,这个久违的习惯又回来了。

    微博以外,还追加了推和INS。超话打卡已没有必要,反而会扫一眼各大新闻门户网站的官方推送,看有没有对这桩版权纠纷的进展报道。

    除此之外,许欣心也总会下意识地去关注各位老熟人们的新消息。

    @安蔻安可V:今晚八点直播间老地方,上次你们都说特别好的石榴水精华又补货啦!还有几款很有夏天感觉的衣服和蝴蝶结耳钉,一定要来啊![Wink]

    安蔻被超能少女团淘汰后不过三天,就挟着退赛演说攒下的高热度高人气高骂名卷土重来,直接转行做了带货主播。

    骂她的人比喜欢她的人还多,直播间满屏星号不堪入目。但黑红也是红,她的直播间成交量颇为可观,还在呈不断上涨趋势。

    许欣心有次凑热闹,在她的直播间下了一副耳钉。客服直接给她发了个大额红包,让她给免单了。

    @刘佑悠V:大家不要担心,已经配合完调查,回到训练营了。超能少女重整旗鼓再出发,总决赛,和你不见不散。@安蔻安可V,说好要来哦。[比心]

    迫于舆论压力,《超能少女团》节目组不得已火线送走商驰和谢峻荣这二位制作人,紧急发布澄清说明,并宣布将邀请公证员到场监督节目全流程制作,勉强挽住节目口碑。

    爱屋及乌,安蔻的粉丝在她的号召下有一大半转投刘佑悠。这位辗转几年选秀的“回锅肉”,人气一跃登顶,不必再铩羽而归。

    至于大五其他三位成员,目下磕磕碰碰,多少都有些不大好过。

    在网友暴力深挖“男顶流逃不过睡粉”的热搜词条时,白伊和他那几个姐姐妹妹也没能逃过这一劫。前线好几个大站姐当场回踩,阴阳怪气内涵他,狠狠地掉了一波粉。

    据许欣心所知,他为讨导演欢心,这会儿也不敢出来哄粉丝。

    只能蹲在剧组上山下海,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霍连山在和某家Rapper厂牌接触,陈郁那边,则有风声说他要自己成立音乐工作室。

    外界的舆论反应,是对这二位都不看好。

    专业能力不够过硬,为人信用也濒临破产。虽有野心,但从很多前辈的先例来看,即使单飞,可能也只能继续作为偶像活动。

    到了谢峻荣和商驰这俩——

    可以说是万众瞩目,全民追更。三天两头,都有捕风捉影的匿名八卦咕噜噜往外冒。

    @八卦喉舌:来聊一块钱的,听说宇宙厂高层已经放弃保这俩了,真嘟假嘟?我听的版本是事太大对方太刚捂不平,无底洞,说成弃子了

    @我是瓜主:工作室都空了,俩癫公现在拿脑门嗑墙呢。嗑墙也没用呀,给人下药嗑的时候就没想过今天吗?

    潮来潮往,人去楼空。头条明星的保鲜期,还不如他们以身试法炮制出来的网络烂梗。

    半月后,暑气蒸腾。多地气象台发布黄色高温预警,一条措辞简练的消息横空出世。

    @青小柠在此:Epic唱片CEO近日发推,称尊重创作者,艺术无国界。从今以后,Epic唱片仍怀抱最初的热情,希望与李斯特先生展开更多音乐方面的合作……

    看到消息,许欣心忙完手上的工作,第一时间赶去李斯特的工作室。

    其实没有必要特地跑一趟,但版权问题得以在场外协商解决,皆大欢喜,她也想和留在国内的工作人员一起开大圆桌庆祝。

    走廊上迎面撞见刻意被留下在国内的嘉百乐,许欣心想起什么,一下逮住她。

    “百乐。”

    “能不能请你,帮我设计一套造型?”

    听到她的请求,嘉百乐很懵:“啊!?”

    她忙不迭摆手,“我是想啊,但老板命令我和你保持距离,不能带坏你。”

    许欣心:“……”

    这都要警惕,也太夸张了哦!

    她惋惜,“可我想要的是很特殊的造型,不是平常那样的……”

    “其他人不一定做得来。”

    嘉百乐一秒被她勾住,“那我有兴趣了,你讲讲看?”

    许欣心想了想,“想要比较特别的。”

    “最好是那种,一看就和李斯特很相配的。”

    “我想要无论是谁第一眼看到,都能知道……”

    “他是我的。”

    嘉百乐若有所觉,眼睛倏然一亮。

    思索片刻,她打个生脆的响指,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包在我身上。”

    今天的夏天格外灼热。进了伏天,气温上升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今晨,地球同步轨道上的X射线通量突然大幅上升,达到了最高等级的X级强度。这证明太阳表面的黑子群正引发剧烈的耀斑活动,且耀斑活动正朝向地球……”

    车载广播催人欲眠,许欣心困得脑门一磕,旋即又清醒过来。

    今天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车到出发层停靠,她戴好口罩,抬腿下车。

    过了安检,乘扶梯下楼转到到达层降落出口。大厅中空旷,只有零星保安巡逻。

    因为那一趟自洛杉矶LAX机场起飞的航班,还需要在太平洋上巡航六个钟头才能抵达沪东机场。

    向咨询台确认过航班信息,找到对应的接机出口。

    这次她是第一排。

    早八点过后,陆陆续续的人群一簇一簇,逐个填塞上空旷的航站楼。许欣心身边是长枪短炮的代拍,身后是精心装扮的粉丝。再往远看,还能瞥见许多听闻巨星归国,跑来凑热闹的路人。

    许欣心立在其中,没带着相机,没伴着同好,表情淡定格格不入,常惹来人多看她几眼。

    侧后方一个女生蹙眉盯着她好久,收回目光,和身旁同伴交头接耳几句。

    几次重复,女生终于忍不住,和她搭话。

    “你,你是那个吗……”

    她语气惊疑,“青柠娱乐现场的主持人?”

    许欣心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

    “我是粉丝啊。”她很平静地说,“来接机的。”

    “……噢,这样。”女生反被她弄得有些窘迫,“你长得有点像,我就还以为……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想也是的了,就算是绯闻嫂子,怎么可能自己跑到机场,众目睽睽之下来接机。

    不要命啦。

    应该只是长得像而已。

    女生多少有些尴尬,讪讪收回目光。

    许欣心表面冷静,心里唐突不定,其实比她还紧张。

    公然到机场当着粉丝面接人,她觉得自己是真有点残忍在身上。

    但既已想清楚了,那她就想用最决然、最无可回头的方式,把她想说的话,讲给全世界听。

    她爱的人,是公众人物,是无数粉丝的偶像,是遥不可及触手不可得的梦想。

    却也是只属于她的爱人。

    大屏幕上字幕滚动,一列崭新的航班讯息闪烁出来。人群战栗,随之剧烈地颤了颤。

    “快了快了,在降落了!”

    “去年都鸽掉了,今年不会……吧。”

    “不至于,情况不一样。”

    “这次行程,社媒平台都发过的,应该不至于。”

    “那也不能保证人家不走VIP。”

    “嘁,那就跟过去啊!”

    手机亮起,许欣心收到黄瑞坤的消息。

    「黄老师:许小姐,真的不要我们知会一声?」

    「黄老师:意外惊喜搞这么大,我很担心变意外惊吓,害你白跑一遭」

    晓得他在说上一次临时改道VIP的事,许欣心不禁莞尔。

    「一闪一闪:没事的,坤叔」

    「一闪一闪:VIP通道怎么走我还记得,再追一次也可以」

    黄瑞坤回她一个很大的赞。

    收起手机,许欣心垂眼审视了下自己。

    摸着良心讲,就嘉百乐给她弄的这一身打扮,真要奔去后勤通道追星,恐怕是抢不过别人。

    她给许欣心安排All-White造型,重工刺绣蕾丝花苞裙,装钉层层风琴褶的双层雪纺上衣,腰间硬掐上一道最小码宽皮带,远看是一色扎眼的白,走近了见到千堆雪,每一朵冰花都自成璀璨格调。

    走出更衣间时许欣心举步维艰:“这也太累赘了……”

    嘉百乐很坚持:“不可以拒绝。现在开始,我要把你武装到每一根头发丝。你就这样去接我哥,让所有人服气到死。”

    许欣心:“……”

    好吧。

    就当这是她的红毯。

    只是这样一身衣服,很艰难才能抬腿走得出去。追进地下通道,轻易磕磕碰碰,就会狼狈不堪。

    但愿李斯特别临时起意,突然给她出难题。

    前一序列航班和李斯特的航班前后脚到达,分不清来处的人群,三三两两走出。

    警戒线两旁,凝息屏气的人群中,陡然爆发一阵骚动。

    “出来了!!!”

    “直接就出来了!?”

    “看视频视频,有人拍到了。”

    “到哪了?”

    “说是直接就往外走——”

    “啊啊啊啊啊啊!!!!!”

    排山倒海的呼声最先爆开。先前被勉强按压住的人群,一下疯狂涌动起来。

    助理开路前行,和机场工作人员打招呼叮嘱些什么。保镖抬手,拍开两侧几欲怼到人脸上去的长焦镜头。

    光圈闪烁,照得人群中心、那较旁人高出半头的颀长身影约约绰绰,不怎么看得清。

    这一行人走得很快,连带警戒线两旁,追着闪光灯中心的人群也追逐奔跑起来。

    潮水起伏颠簸,身不由己地,许欣心也被推着往上挤。

    人太多了。

    她身旁,踮着脚往外眺的女生被挤得趔趄一下,人骤然矮下一截。许欣心下意识抬手抓她胳膊,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后头的粉丝见了缺,立时扑涌上来。女生攀着她勉强站定,感激望她一眼。

    她反手拉住她:“快追!再不跑,就见不了面了!”

    许欣心愣怔一秒,任她拽着自己往人群里轧进去。

    “大家稍安勿躁……”助理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不太远的前方响起,“注意安全,不要在航站楼里停留……”

    “我们出来,我们出来哈。”张罗吆喝的声音,愈来愈近,“都到门口空地上来……”

    闪光灯、人墙和相机镜头联合围剿,森然耸立的包围圈中——

    一身黑衣的男人低着头,利索地给面前的粉丝落笔签名,而后又抬头,道了句听不分明的问候。

    设计师款亚麻料西装,紧身T恤,极简风格几何裁剪,垂坠感十足的若干种夜幕黑,衬出指间那一枚铂金戒指熠熠光华。

    许欣心怔了怔,捉住领口里那一条极细的金属链子。

    拎着底下垂落的那点儿份量,她慢吞吞地将它往外扯。

    她身旁的女生一打眼看见李斯特,倒吸口冷气丢了魂。须臾,她找回神志扭头,目光倏然胶着在许欣心身上,缓缓瞪大了眼。

    她惊叫:“姐妹,你怎么挑的衣服,好有眼光哎——”

    “好,配……”

    她的话滞在唇边讲不完,因为李斯特忽然抬眸,往她们这方向眺望过来。

    许欣心轻抬下手,勾住耳边的挂绳,将口罩摘下收起。

    隔着黑压压一片枪林刀树,两道目光交缠。

    时间忽然静止。

    在这短暂的空白之中。

    许欣心依稀觉得,她闻到了一股熟悉无比的木质香调。

    摩挲过她的手指,吻过她的颈间,与她抵死缠绵过的……

    是命运吧,她想。

    无论重来多少次。

    我也会在万千星空中,追逐你的轨迹。

    人潮如海,海水落潮,从中分开两半。他向她走来。

    无影灯下,她的世界一片雪白。万千道目光如有实质,片片刀刀,要将她的皮肉从灵魂上剥离下来。

    那种被剥皮拆骨的痛苦,许欣心已留意不到了。

    刻印着心跳的铂金链坠,悄无声息落下。

    他牵过她的手。一瞬重心不稳,她跌落他的怀中。

    冷冽星光与此夜交融。

    闪光灯和相机快门的声音分秒不停,攒动的人头堵住去路。无处不在窒住呼吸的海——

    现在,他们要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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