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些贫血,输点儿葡萄糖就好了。”从晕厥之中回神的陈易然所见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医院,不远处的医生似乎和她的父母在说着什么,她却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

    她……从梦里醒了么?

    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满脸担忧地朝着自己跑了过来,她带着笑安慰着自己的父母,但她还是抬起头来朝后面张望着,期待着能在两人之后看到陈珏然的身影。

    但她毫无意外的失望了。

    于是,在父母担忧的目光里,她忐忑地,犹豫着,问道:“……我哥呢?”

    她的父母面色一变,两人对视一眼,最终,娓娓而道:“小易,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先听我说。”

    陈易然瞬间明白了自己的父母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

    “我们家,有且只有你一个女儿,并没有你所谓的哥哥。”

    陈易然沉默不语。夫妻俩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女儿也需要时间来冷静冷静,揉了揉陈易然的头发后,便悄声离开了医院。

    只有输液管的葡萄糖滴下的声音流淌在病房之内。

    陈易然紧紧的抱着头。

    她的低喃声徐徐在病房内响起。

    “不对,我记得他。”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他……”

    “他的确存在过,我没有记错。”

    她的语气从疑惑变成了确定,最终,又变得似乎有些疯狂。最终,她的手垂落在病床之上,她瞪着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天花板。

    她的眼睛里有光。

    “我要去找他存在的证据。”

    ……

    那一天开始。在刘易然父母的眼中,他们的女儿似乎变得……神经质了起来。

    她不断地用手机联系着曾经的,现在的同学与朋友,她在向她曾经的同学与朋友求证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

    她开始变得焦躁。

    并且变得情绪不稳。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啊?那封情书是我哥替我送的!是一个叫陈珏然的人替我送的!不是我自己!根本不是我自己!”

    说到激动之处,陈易然干脆将自己的手机摔在了地上。

    伴着屏幕碎裂的,以及对面传来的:“陈易然,你疯了吧!”的愤怒的声音。

    陈易然很干脆地让自己直直地躺在床上。

    她再度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她问过了。

    每一个知道她家里情况的朋友,每一个同学,甚至问过了她曾经学校的老师,最后还拉下脸来,去找自己曾经告白过的男生。

    她每一个人都问过了。

    因此。

    她从未像今天这般失望过。

    周围没有一个人记得陈珏然,没有一个人记得她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优秀到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哥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疯的不是她。

    疯的不是她!

    她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孤单寂寞冷到从年幼时就给自己幻想出个哥哥来陪着自己。她有父母的全部偏爱,她有朋友的全部关爱。她何至于此,在幻想中创造出一个虚妄之物?

    但……

    发生在她周围的事情又该作何解释?

    陈珏然若不是她的幻想,又该是什么东西?她的至亲,她半生的血肉,她依赖又觉得亏欠的存在。他究竟该是个什么东西?

    她从不觉得陈珏然很重要。

    是的。

    她从不觉得陈珏然很重要。

    她的人生可以没有这个人,她不需要捞着陈珏然像周围的人炫耀,她的人生也可以不需要他的介入——即使没有陈珏然又怎么样呢?没有陈珏然,她只是夏天放学时少了根冰棒,没有陈珏然,她只是没了一个打电动的玩伴,没有陈珏然,她只是需要用笔戳戳脑袋再多考虑几个问题,没有陈珏然……

    又对她的人生有什么影响呢?

    几根冰棒,一个陪玩,些许指点,完全构不成所在世界的任何一块重要拼图。

    但她却觉得心仿佛被掏空了。仿佛自己在用刀剜在心口剜出了一个大洞。

    她从来不知道陈珏然那么那么重要。

    ……

    人生有一种无奈就叫做父母觉得你疯了。

    但你很清醒。

    陈易然便处于如今的状态之中,因此,她只觉得人生百无聊赖。

    即便她还处在病假期内,胆她也只是就这么颓丧在家,即便家里人给她拿出了她以前很想玩的滑轮,允许她伤好后约朋友一起去长途骑行,仍旧没让她的精神状态得到任何好转。

    她经常在家里翻翻捡捡。

    又时不时地抱头痛哭。

    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受陈珏然就这么消失在她世界的现实,她嘟嘟囔囔地,怕自己哪天就忘了重要的,能证明其存在的证据,但她又挑着,捡着,发现家中的一件又一件物品皆无法证明其存在时。

    她眼中的光又随之黯淡了下来。

    陈易然的父母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女儿一下子变的不正常了,变得疯疯癫癫,变得偏执无理。

    陈易然的不正常使得这个家似乎也要随之渐渐地崩解,就犹如立于悬崖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坠落深渊。

    在这种情况下,心疼她的父母最终还是做出了退让。

    “小易。”她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如同过去那般,用温柔且厚重的声音道:“我和你爸爸相信你。”

    “妈!爸!”

    陈易然猛地扑进了父母的怀抱之中。

    她哭的太厉害了,眼泪珠子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她好似在寒冷中找到了篝火,在海浪之中找到了能让她停泊的港湾。

    她的父母,如此如此的偏爱着她。

    她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即使她所言所行再怎么荒诞,在这个世界上,仍旧有人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里。

    她如此幸福。

    ……

    这个家好像又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平凡的夫妻,吵闹而又活泼的女儿。

    但除此之外,还加了一道女儿眼中的,飘荡在这个世界之内,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诡谲而又令人汗毛乍现的幽灵。

    这道幽灵名为陈珏然。

    在女儿的话中,他是他们家的儿子。

    “哥以前和我养过金鱼的,就在咱们家的柜子上,我负责喂,他负责喂以外的一切事情,但我当时一下子喂多了,鱼也就全死啦。”

    “当时你要揍我,被他挡了下来。”

    她就这么仰躺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冰棍,一边回忆着属于她的过去。

    但随着她回忆的次数逐渐增加,这份回忆也似带上了其应有的重量。

    而这份重量。

    便压在了愿意为她承受一切的父母身上。

    她口中的“陈珏然”越细致,她的记忆越具体,他们的经历越活灵活现,她的父母望向她的眼神中,逐渐带了几分骇然。

    他们的女儿。

    珍惜的女儿。

    她的回忆好像已经走向了错乱。她在构筑一个虚假的,充斥着虚妄的世界。她脑海中的世界越真实,只会让现实中的人越发感到脊背发冷。

    “小易,我们知道的,你有一个哥哥。”

    “但他既然已经消失了,那不如忘了他吧。”

    陈易然低下头来。

    她有些不安地抠着手指。

    她其实也知道的,她越想向她的至亲证明她所言是真的,她就距离她的至亲越发遥远。她的行为在父母其实没有信她,她的一切行为在他们的眼中和发疯应该没什么区别。

    但她的父母仍旧会因着对她的爱而对她千包容万忍耐。

    这种感觉就像是浑身上下有千万蛇虫在爬。

    她抓耳挠腮。

    抓破了皮,抓出了血,想要证明她所说的话是真的。换来的却并不是相信。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证明这一切,她急的要哭出来,但她一哭,她的父母又会为她黯然神伤,会为了她一退再退。

    ——她怎么忍得下心。

    指甲盖猛地一撇,牵动了粘连的血肉,就这么给她抠出了血来。

    陈易然却像是个已经窒息的人,站在丛林间大口呼吸氧气般地,明明痛苦地在大口喘气,却无法缓解她所经历的窒息的痛苦。

    她扯动着脸上的关节,对着他们笑道:“嗯!你们说的对!既然他要抛下我!那谁还要去管他!”

    她拿筷子夹起一条肉丝儿。

    “这是爸炒的肉吧?还是一样的好吃!”

    她的父母隐约间,觉得她口中所言有些奇怪,或者说有些超脱了掌控。但他们并不介意。

    因为他们的女儿愿意从这个记忆怪圈,从自己的虚构世界中踏出来,愿意忘却那段虚妄的前尘,放弃这个由她的内心构想出的虚幻的“陈珏然。”

    这对他们来说,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完了晚饭。

    陈易然自告奋勇去楼下的便利店帮忙买东西,家里人原本还担心她的腿脚仍有不方便的地方,却见她在地上连着蹦了三蹦,直接竖起大拇指。

    “我!已经痊愈了!”

    而当陈易然吹着夜风走在路上之时,她忽的,毫无征兆地喊了一句。

    “陈珏然。”

    她只听到了夜空徐徐而过的风声。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想要问问需不需要帮自己老爹捎两条烟回去,却瞥见了自己与男朋友的聊天记录停在了她归家的那一日。

    【我要回去啦!】

    【路上小心。】

    陈易然毫无征兆地低声喃喃:“这家伙……不会出轨了吧?”

    凛冽的风席卷着树叶,传来了如海啸般的飒飒之声,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又缩了缩肩膀,朝身后猛地看去。

    风停树止。

    只有天边的月亮与散乱的星子黯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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